街上经常出现出丧的队伍,人们关注着身穿丧服的男女。几个月之前便已有过恶兆。还是去年十二月,一连几个晚上都见到彗星,拖着一条不祥的尾巴在天空幽幽划过。还有的人曾经看见城上空高擎着火刀,又见云头里面现出灵车、棺材和成堆的尸体。成群结队的人聚在圣保罗教堂里听一个半裸着身体的老头儿手里拿着火把在那里警告罪人,喝斥大家赶快忏悔自己的罪孽。报丧的钟声似乎有一种新意义:到明天,这个钟声也许属于我自己或是我所爱的什么人了。
每天拿尔都带回新的避瘟药。她买来了出门闻的香球儿,各种各样辟邪的蟾蜍石、犀牛角,塞着砒霜和水银的鹅毛管,装着水银的栗子壳,伊莉莎白女王时代铸的金币。每当有人跟琥珀无意中提到一种新的防腐剂,她就立刻去买,分给家里每个人,定要他们拿去擦。甚至于她也拿装水银的毛管围在她的马的头颈上。
但仅仅做这种防疫工作,她还觉得不能安心,因为她心里十分明白,无论一个人怎样细心保护,有时还是会被传染到的,所以她开始储备起种种治病药物来。她买来浓烈的著名熏香,乃至火药、朴硝、柏油、松香之类,来给家里消毒。她所听说过的种种药剂,也统统都去买来,如杜仲、芸香、地榆、龙胆、杜松里,以及各种药材。她又有一箱制成的水药,内中有威尼斯消毒水、龙水,甚至一瓶醋调的牛粪。
琥珀对于这种种发疯似的准备有了兴趣。她占卜到自己一六八五年是她走红运的流年,她查阅日历,也没有见到灾害疾病的警告,只是那些挤身在贫民窟里人们会染疫病而死,她相信这话多半是正确的。
“明天房东莱希奶奶要出城去。”早晨拿尔给她梳头的时候对她说。
“唔,这又怎么了?莱希奶奶又老又蠢,胆子小得同老鼠一般,一点事情也会尖叫起来的。”
“不止莱希奶奶一个,夫人,你听说了吧,很人都要出去避疫了。”
“万岁爷不会走罢,是不是?”她们每天早晨都要有像这样的辩论,已经持续两个礼拜了,琥珀已经渐渐感到不耐烦。
“他是不走,可是他跟咱们不同,他是万岁爷,不会传染那些病。我告诉你吧,夫人,咱们待在这里太危险。隔壁德鲁雷胡同的尽头,就有一家人家死了。我很害怕,夫人!天知道,我是不愿意死的——你肯定也不愿意死罢!”
琥珀觉得也对。“好罢,那么,拿尔——如果情形更坏,咱们就走。可是你也用不着急成这个样子。”原来琥珀是希望在这里等波卢,并没有打算走的意思。
到了六月三日,英国跟荷兰的舰队就在罗斯托夫特外边的海上打了起来,炮声响得连伦敦市里也听得到。不过那声音却也是微弱,对伦敦市民也没有大碍。
八月就有消息传来,说英国舰队胜利了,荷兰舰被击沉或捕获的有二十四艘,被杀或俘虏的几乎达一万人,取得了巨大的胜利,至于英国海员的损失还不到七百。这一喜讯使得举国欢庆起来,每一条街道都大放焰火庆祝,独有法国大使馆门前寂静如常,便有庆祝的群众去捣毁了它的窗子。察理二世立刻被誉为英主,约克大公也成了英国最伟大的海军上将。人人都希望继续打下去,消灭所有荷兰人,便可统治所有的海洋和陆地。
现在红色十字已经波及得越来越广。数日之后拿尔急慌拿着一张死亡统计表来给琥珀报告。“夫人。”她嚷道,“夫人!得上个礼拜死于疫病的已有一百一十二个人了!”
其时琥珀正在热情地招待伯爷和赛得勒爵士。他们同其他几个贵族刚从海上胜利回来,全部都成了风尘满面的英雄了。拿尔一看见他们,吓得忙在门槛上边停了下来。
“哦。”她急忙说,“对不起,爷们。”说着行了一个大礼。
“没关系的,拿尔。奇怪,赛得勒!你看她依然如此漂亮,是不是?我想不明白,你对于这厉害的瘟疫竟然一点都不发愁?”“哦,我发愁呀,先生!我已经非常害怕了!现在死人的症候很多不同,我肯定有一半是疫病!”随即她举着刚才那一张刚刚出版的死亡统计表来念,“绞肠痧——三件!纛虫——五件!晕厥——二件!你怎么知道这些死亡就不是疫病呢!肯定有的检验官受了贿赂才报作别的病罢!”
琥珀跟那两个客人都笑了起来,可是拿尔心里却非常激动,嘴里衔着一粒防疫的药闷得她要命,便急忙跑出去了。几天之后,王后和她的一群宫娥便到汉普敦宫去,许多廷臣因为畏惧不久也都跟去了。伯爷和其他几个贵族都知道琥珀的遗产很多,便竭力劝告她跟他们同去,但是她还是决定留在这。
此后过了几天,琥珀不得不也准备动身,拿尔揪着的心终于放松了一些。她叫女佣人们收拾她的衣服,所有的首饰都准备存到牛散达那里去,因为她觉得把它带到乡下是冒险,并且也还不知道究竟到什么地方。到了牛散达家中,她看见门口放着许多车辆,家里也已翻得乱七八糟了。
“还好你是今天来,温太太。”他告诉她说,“我也要动身到乡间去了。我还以为你跟你的一家人都已到乡间去了。他们早就离开这了。”她才知温家在多赛斯托区有一个别墅。
他取东西的时候,琥珀独自坐在那里扇扇儿让自己凉快些。很快他回来了,坐下细细预备给她的金银币,分着放到她的桌子前面,她毫无生气地坐在那里看着他。
“切米蒙姑娘家的那个男孩子漂亮得很呢,是不是?”他觉得无聊,便跟她随意攀谈起来。
琥珀还不知道这件事,现在听见他的话,便用不屑的口气说道:“已经出生了吗?她结婚没多久呢!”
他有些惊异地瞥了一眼她,耸耸肩膀笑起来。“唔,是的,好像确实稍微早一点。”
他把那些钱收拾好交给她,她就站起来走了,走到门口又突然问道。“你有嘉爷的消息吗?”
“当然,真巧得很,我有消息。大概十天之前,曾有他的一条船进港,一个人跟我说过嘉爷很快会来。我已等了他很长时间了,现在不能再等了。或许他怕城里的瘟疫,临时变卦不来。夫人,祝你一路平安。”
“谢谢你,先生,我同样祝福你。”几个月来大家都在祝愿彼此平安。琥珀立刻来到船埠头,让下人去打听嘉爷的消息。
没多会儿功夫,显芝回来报告,说他问到一个人,就是从那条先回港的船里来的,说嘉爷最近随时都可到,因为船里的人也都在等他来。
她回到家里,自己门前停着好几部马车,上面堆满了她自己的宝贝,拿尔正从楼上跑下来迎她。“今天来的一位先生家里就有一个人死了!”她嚷道,“我已经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我们马上动身,夫人!我们能走吗,你说?”
琥珀生气了,说道:“不,我们不能走!我刚才听说嘉爷这几天就要到,我一定要见到他才行!那时我们一同走。”
拿尔立刻急得哭起来。“哦,那么我们都要被瘟疫害死了!这是无疑的,小克雷门胡同有家人就这样——全家人都死得精光了!你也可以跟嘉爷到乡下去会面留一封信给他好了!”
“不。我们走了他不一定会找我们的。哦,拿尔,你看老天爷分上,再等等吧!明天你就走好了。”
第二天一早,拿尔就真的带着孩子动身去了乡下,同走的有那孩子的奶娘和保姆、考居尔、还有两个女佣人,以及华大约罕——华大约罕是从温家跟过来的,因为她跟拿尔同过床了。他们已经准备先到屯首厩,在那里先等着看情况,如果城里瘟疫再波及不止,就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再寄信回来。琥珀给他们细心地嘱咐叮咛了许多话,孩子要好好地看顾,随身带的物品要特别地留神,然后那些车辆缓缓地出发了,大家都回转头来向她再见告别。接着她又差显芝去打探消息——可是波卢还是没有到。
现在伦敦已经撤离的差不多了。每天清早都有大批的马车和货车出发:一个礼拜竟然又死了二千五百人。监狱里有很多已染疫病的俘虏同其他的人关在一起,他们的悲惨面孔从许多窗口露出来。
几乎每个教区的教堂都响起了丧钟。人们对于屋门上画着红十字都惟恐避之不及。有些人家在地窖里存了很多粮食,这才将房子封固起来,不留一点缝隙,拿铁钉闭了门窗,希望那疫病无隙可入。
天气仍然热,雨是差不多一个月没有下了。院子里栽的玫瑰、萝兰、忍冬之类都即将枯萎,城郊各处的牧场也都枯黄苍凉。街上的小贩依旧卖着樱桃、苹果和早梨,至于桔子,早已经很稀少了。大家谈的都是瘟疫和战争,同时又都皱眉头在喊热。
琥珀终于也有些慌了,因为她天天看见那出丧的行列,满眼都是画着红十字的门儿,丧钟是不断地敲,来来去去的人们都拿药瓶塞鼻子——这些刺激,到底使她不得安宁了。她一边打算离开,但一边她防恐自己今天走,嘉爷恰恰今天就到了。没办法她只得硬着头皮在那里等着。
暴风和显芝因被她留在城中,但每个人也都心生抱怨,连埠头都不高兴去了。四天过去了,她又叫暴风和显芝到埠头找嘉爷,应许他们赏给一个基尼阿,但她知道他们钱一到手,就要先到酒馆里,不见得真会到埠头上去找,所以她要等找回来才给他们。走到下午他们才回来,说嘉爷昨晚上就到了。他们看见他在埠头上,正在那里卸船上的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