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的。”察理说道,其实他刚才并没有细听那人的话,“原来如此。很好,那么,我想你是可以的。”那人万分感激,就要跪下去给国王谢恩,国王却不耐烦地连忙摆摆手叫他不要跪,因为他急于要走开了。不料他刚刚踏进那个橡木雕花的大门,就又回头来对那人说道:“在我的意思呢,你是能如你的愿的,可是你最好跟相爷去商讨一下,看他对于这件事情有没有别的计划。”
那人又张口结舌,脸上马上晴转多云。然而已经来不及,国王已经进里面去了。“等他出来的时候你再拦住他。”贝科哈公对那人耳语了一句,自己也随着进去。教堂里已经挤得相当满,那部大风琴的音乐已经响彻四壁了。察理原不喜欢去教堂,听到那种演讲就要觉得厌倦的,但他在那里的时候,总叫他们奏起最美妙的音乐来,借以博取一时的欢悦。他在乐器当中最爱小提琴,竟叫教堂里也用起来了,以致惹起一班守旧分子不少的诽谤。
他独自坐在楼厢一个俯临全堂的皇家禁座里,因为王后是信天主教的,自去做弥撒了。这禁座的两旁都垂着帷,跟宫中贵妇所占有的一部分楼厢隔开,但他知道斯朵夫琳就坐在邻座。那天值讲的一个年轻牧师已经在讲坛上站好了,正拿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在擦脸上淋漓的汗,直擦得那手套上的颜色褪落,涂得他一脸墨黑,以致不像一个牧师,倒像一个扫烟囱的苦力了。吃吃的笑声从这里那里响起来,把那牧师弄得愈加尴尬,心想自己一字还没有出口,怎么人家就先笑起他来了。
在宫廷里布道跟在宫廷里演戏几乎同样困难。国王一等那讲道的题目宣布出来,照例总要笔直地坐在那里对着讲坛打瞌睡。一班贵嫔总都在那里窃窃私语,向底下的爷儿们摇摇扇,或者彼此交换着首饰佩带之类来赏玩。那班爷儿们呢,总都扭转头来伸着脖子调戏楼厢里的女人,互相比较头一天晚上活动的纪录,或是对着一些容貌特好的女客指指点点。
那天那个年轻的牧师是他的一个有势力的亲戚最近把他介绍进宫里去的,当时他硬着头皮,总算把他对国王的宫廷第一次演讲的题目宣布出来了。“看吧!”他一边宣言一边又把那只黑手套在脸上擦了一把,“我这个人长得可怕又奇怪呢!”
顿时整个教堂里哗然大笑,吓得那个惊慌失措的年轻牧师竟瞪着底下的听众,眼里迸出泪珠,连国王也不能不咳一声,急忙低下头去看看自己鞋上的花边,以便藏匿过一个微笑。这时一个手指欣然从帷幕上戳了他一下,察理就知道是夫琳,并且听得出她已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斯朵夫琳代替了芭莫贝贝拉的地位,成了白宫里面最得宠最成功的一个女主人了。她在她那临河房间举办的晚宴,所有宫中有势力有野心的男人以及所有美貌女子都要来参加,每次都非常热闹。贝科哈和爱伦顿两位大人物凡有所图谋,总都要设法求她协助,因为人人都知道国王是能用女人去运动的。
贝科哈常常给她弹吉他,唱曲子,模仿科拉兰丹和爱伦顿的样子以博她的一笑,又陪她玩她最热爱的建造纸牌堡垒的游戏,又对她吹牛说她是爱他的。爱伦顿呢,并没有那种善变把戏的才能,但也对她百般依顺,因为这是他讨好女人的惟一手段了。
“哦,天!”有一天晚上察理将她单独引诱到一个角落里去谈话的时候,她对他说道,“他们把我的脑袋都闹发晕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说到这里她就停住了,抬起头看看察理,突然发出小小一声奸笑来,“我是一句都记不得了,如果他们知道我对他们的唠叨没留心去听的话,我包他们一定要大感不快的。”
察理不胜欣羡地注视着她,因为他一直当她是生平所见最完美的尤物。“这就谢谢上帝了——你没有去听他们。”他说,“你从来不请求我,无论为你自己或者为别人。我到处都会看见那种有所恳求的面容,只是没看见你的,这就使我高兴了。”他把声音沉下去,“可是你不管要什么都行,是不是?”
那时离开他们一段路外一个正在注视他们的青年对另外一个青年说道:“国王爱上她已有两年,她却仍旧是一个处女。我告诉你吧,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呢!”夫琳微微笑起来,这是一个温柔诚恳的微笑,一点都不伪装,所以马上就把察理的心抓住了。“我知道你是非常慷慨的,陛下。可是我真的不需要什么,但求过一种光荣的生活。”一阵不耐烦的神情倏然闪过他的脸,他的眉毛凭空地带着愠怒扭动起来。可是立刻他又展出笑容了。“夫琳,亲爱的,光荣的生活不过是过着那种生活的人自己心里这么想。说到底所谓光荣不过是一个名词罢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陛下,而我,我老实告诉你吧,光荣是远不止一个名词的。”
“可是你拿一个名词来代表的,总必有一种或是几种的品性,例如坐在那边玩纸牌的贝科哈殿下,他给予这个名词的定义就跟你给的定义全不相同了。”
夫琳听见这话笑起来,这才稍觉舒适,因为她不喜欢严肃的谈话,特别是碰到抽象的理论。“你这话一点不错,陛下。我想对于这一个名词,他殿下和我的观念不相同,也如你陛下和我的观念不相同一样。”
“哦!”国王颇觉有趣地说道,“那么贝科哈也曾尝试劝诱你去接受他那样的解释吗?”夫琳脸红起来,拿她的扇子拍拍自己的膝头。“哦,我不是这个意思呢!”“不是这个意思吗?我想是的吧。可是你也无须介意,亲爱的。这是那位官爷的一种老脾气——我要爱谁他总跟着我来的。”
夫琳露出一点不高兴的样子来。“你要爱谁他总跟着你?我的天。陛下!听你这么说来,好像你不知爱过多少人了!”
“以前的爱都是虚假的,直到你来我方才专心属意在一个女人——唔,夫琳,到底——”
“这还不是一样的?你也不用说了,你把这件事当做家常便饭了!”说着她把头翘了一翘,把个傲慢的侧影去朝着他。
察理笑起来。“我有时几乎要想,你对我有点儿——真正只有一点点——你生气的时候是最美丽的,你有全世界上最可爱的鼻子——”
“哦,真的么,陛下?”她不能拒绝这样的恭维,立即转过身向他微笑起来。
可是察理突然向屋里瞥过一眼,喃喃地发起牢骚来。“哦,我的天,古尔丹又来对我演讲战争了!赶紧!咱们进这儿来吧!”
他抓住了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她引进一道门里去,随手将门关了起来。那间房是黑的,只有从水面反射进来的一点月光,可是他领着她走了过去,又进入另外一间房里了。
“好了!”他一边把第二重门也关起来,一边说道,“他决不会跟我们到这里来的!”
“可是那个小人倒也很好,你为什么不肯跟他谈话呢?”
“这有什么用处呀?我已跟他说过一千次了。英国跟荷兰已经在作战,别的没有什么可说的。舰队已经在海上了,即使你整个法国的好小人都跑了来,我也没有办法将它撤回啊。到这儿来吧——”
夫琳疑惑地将他瞟了一眼,因为每次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总要发生同样的事情。可是经过一会儿犹豫,她就走到窗口去站在他的身边了。察理伸过一条手臂搂住夫琳的腰,两个人站在那里默默地看了一刻。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将她搂紧起来去亲她的嘴。
夫琳忍受着,却没有反应,她的手轻轻搁在他的肩膀上,身体挺得硬绷绷,她的嘴唇是冰冷而被动的。他呢,两条手臂儿越搂越紧,用嘴将她的嘴唇拼命掀开,一时间情欲大炽,全身血液都在沸腾了。这次他心里很有把握,以为一定能将她挑动起来,使她对他的情欲跟自己的一般强烈。
“夫琳,夫琳。”他喃喃地说道,声音之间显出他已有点情急了,“你亲亲我呀。不要再转什么念头了——不要当这就是恶事,忘记了自己吧——什么都忘记了吧,让我给你看一个人的快乐能到怎样的程度——”
“陛下!”她有点惊慌,就开始对他推阻,将自己的脊背竭力往后弓,试图要挣脱他的搂抱。可是他的身体随着压过来。他的手和嘴在那里乱摸乱碰。“哦,夫琳,你再也不能推开我了——我已经等了你两年了——我不能永远等下去的——我爱你,夫琳,我可以发誓。我实在爱你!我不会伤害你的,亲爱的——求求你——求求你——”他说他爱她,那是真的,他爱她的美,爱她那一种纯然女性的娇羞,知道她一定能够使他称心快意。但他并不能算真正爱她,也同他对其他任何女人一样,而且他仍旧当她是假正经,借此有所要挟的。原来他不但对女人的观念如此,对其他生活上的一切观念也莫不皆然。他的自利主义是靠玩世主义来掩护的。
“陛下!”她又喊起来,这时她是真正吃了惊吓了,因为她从来不曾想到他的气力会有这么大,自己会有这么容易受他的强迫。
可是他没有听见,他的手已经将她那件低领口衫子拉下来,露了她的肩膀,又将她拼命地搂紧,仿佛要将她的身体同自己成一个一般。她从来没有见他激动得这么狂妄,因而愈加恐怖了,因为她的情绪不能同他相吻合,却奔向一个相反的极端。于是她觉得惶恐,觉得厌恶,突然对他怀恨起来了。
随即她对着他的肩膊交叉起两条臂膀,将他拼命地推,同时发出一种哭声的急叫:“陛下,放我走罢!”说着她就迸出眼泪来。
他也就马上停手,将身子挺立起来,骤然一下子放开她,使她差点失去重心栽倒在地上。他僵立在那黑暗里,毫无动静,她要不是听见他的呼吸声,就要当是自己独个人在那里了。她转身走开,仍旧呜呜咽咽地啜泣着,那声音虽然很低,却存心让他听见,使他能懊悔刚才的行为,同时也要使他心里明白,并非单是她这边开罪了他,他也实在使她受委屈了,她所以要如此做作,是因为现在已经有些怕他要恼火。
这样僵持的时间好像很久,然后他终于说起话来。“对不起,夫琳。我不知道我是这么被讨厌的。”
夫琳急忙转了身子。“哦,陛下!你不要这么想吧!你当然不让人厌恶!不过我如果依从了你,我就失去了我身上惟一有价值的一件东西。一个女人纵然失身给一个皇帝,也同样得不到别人原谅的,你总知道,这是你母亲说的话。”
“我的母亲和我的想法不一定一样,对于这桩事情的理解自然更不相同了。你实话对我说吧,夫琳:你究竟是要什么东西?我已经对你说在先,现在只能对你说——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事情都可以答应你,除了结婚。”
夫琳的声音非常之清脆。“那么,陛下,你就绝不可能得到我了,因为除了结婚之外,我这身体是无论如何都决不能给人的。”
此刻他背窗站着,他的脸也是在黑暗里,她不能看到他脸上迅速闪过一种愤怒的神情。“总有这一天。”他用一种柔缓的声音说道,“我等着看见你的面容丑陋,这才甘心情愿去求别人。”说着他马上掠过她,走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