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贝拉头靠在哈米丹泽梅斯的肩膀上。两个人都面无表情。可是贝贝拉渐渐觉得有些不安起来。她的鼻子微微耸了耸,鼻孔微翕,轻轻地闻了两下。这是什么气味啊?她气恼地想。她突然领悟过来了。
烟!屋里起火了!
她一跃坐了起来,一看那丝绒的帷幕全都绯红了,显然是因飘到蜡烛上着了火的。她双手捂住了嘴,尖叫起来。
“泽梅斯!屋里起火了!”那美貌的上校坐起来,皱起眉头看着那一片火红的帷幕。“我的天!”可是贝贝拉一边将他推下床,一边伸下两脚套进拖鞋里,伸手去抓她的睡衣。这时哈米丹已经大醒,就冲过来迅速将那帷幕从棍子上拉下来,用脚踩灭它的火,可是那火早已蔓延到一把椅子上去了,等他把椅子掼到地上,一条土耳其地毯又已着起火来。
贝贝拉拿着他的衣服赶到他这边来。“这儿!”她把那些衣服急忙塞给他。“赶紧穿起来!赶紧——从那道楼梯跑下去,免得有人来看见!救火啊!救火啊!”她高声地急喊道,“起火了!救命啊!”
等到贝贝拉从另外一扇门放进五六个佣人来,泽梅斯已经溜出房去了。这时火焰已经爬上了墙壁,对面的帷幕也已烧起来,顷刻满屋浓烟,熏得呛人。
“你们来几个人快动手啊!”贝贝拉气愤地大嚷道,可是当时虽然满屋都是人——跟班、小厮、黑奴、仆妇,以及偶从那里走过的廷臣——但没有一个去扑火。大家睁眼旁观,相互依赖,毫无主意。
两个杂仆拎了满满两桶水来,挤进屋里,猛力向那着火的椅子和地毯上浇泼,顿时响起一阵阵嗤嗤的声音,随即冒出一股浓烟,冲得大家都睁不开眼睛大呛着往后退。同时另外有几个人也跑出去打水去了。
狗也汪汪叫起来,一只受惊的猴子叽叽喳喳地踩在那些人的肩膀上乱跳一阵。一个女人想要赶走它,它就将她的手咬了一口。男人们都拿着水来往奔忙,女人却只乱得团团转,一点事也做不了。贝贝拉想对大家发号施令,可是谁也不睬她。后来有个小厮拎着满满两个水桶从她身边掠过去,她才一把抓住他的臂膀。
“童仆!你等一会儿——我有句话对你说!”那个小厮就站住了将她看了看,他的眼睛是血红的,脸上汗淋淋,给煤烟涂得黑黑的。她放低了声音说:“那边有个木匣子——就是那边角落里上面放着一把吉他的小小的那一只,你去把它压回来,我给你二十镑。”
那个小厮吃惊得眼睛骨碌着转。他的工资一年不过三镑,现在一来就是二十镑了呢!她那匣子一定非要不可的。“那边全都着火了呢,夫人!”
“那么给你四十镑!你赶紧把它抢出来!”说着她将他猛力一推。
两三分钟后,那个小厮就轻松地提着那只匣子回来了。那只匣子原是很小的,那时匣子的一边已经烧成了焦炭,所以当他把它放在地上的时候,那一边就崩碎下来,接着有好几叠信札落到地板上。那个小厮赶紧弯下身去捡,贝贝拉就大声喝道:“你别动!我自己会来捡的!你忙你的事吧!”
于是她屈一膝跪在地板上,慌忙去捡那些信,不料正在这时,忽见一只手从后伸过来,从她手指底下抢了一封去。贝贝拉抬起头,看见贝科哈宫站在那里,笑嘻嘻地看着她。她立即瞅起一双发紫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道:
“把那封信还给我!”那官爷还是一副笑脸。“那是一定的,宝贝儿,等我看过了立刻还你,要是你觉得这信重要,那么或许我也觉得重要的。”
他们互相瞠视了一刻,贝贝拉仍半蹲在那里,那位官爷巍巍然站在一旁,对于四周围的纷扰喧哗都仿佛无闻无见。她突然跳起来,伸手去抢他手中的信,却被他一手挡开,同时将那封信塞进自己衣袋里。
“你不要这么急躁啊,贝贝拉。我到时候自然会还给你的。”
她怒目圆睁看了看他,嘴里嘟哝着将他臭骂着,可是看看那信一时无法要回来,她只得又去指挥那些救火的人。这时火势已经快熄灭,大家正把卧房里没有烧毁的家具一件件搬出来。
等到大家终于都散去,贝贝拉看见贝科哈公还在那里拨弄那把吉他,就远远地瞪着他。“现在,威佐治,总可以把那封信还给我了吧。”官爷做了一个潇洒的手势。“啐,贝贝拉!你怎么老是这么性急啊!你且听听我这调儿吧,这是我早晨偶然听来的。很好听呢,你想是不是?”他又对她微笑,合着那个调儿的拍子点了点头。
“谁来听你这种见鬼的调儿!快把信还给我吧!”官爷叹了一口气,将那吉他扔在一张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当他将信展开预备要念时,贝贝拉向他扑过去。他举起一只手来警告她:“站在那里别动,不然我要拿到别处去念了。”
贝贝拉无奈,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交叉起两条手臂,将一只木底拖鞋的尖儿嗒嗒地拍着地板。官爷一边凝神细看,一边脸上就泛起了一种觉得有趣而又鄙夷不屑的微笑。
“啊呀,我的天,”他轻轻地说道,“这老势厘倒会写情书,竟同阿理丁诺写得一般有情调。”老势厘就是当今国王的浑名,是照御花园中一头珍爱的山羊叫起来的。
“现在你总该还我了吧!”不料官爷仍将信塞回口袋里。“这件事情让我们来谈一谈吧。我听说国王在你们刚刚会面之后就有好几封信写给你。你准备拿它们来做什么用?”
“这关你什么事吗?”
官爷耸了耸肩膀,就向门口走去。“我想不相干的——若要严格说起来的话,唔——今天晚上有个最漂亮的女人跟我有约,我是不管怎样不肯对她失信的。晚安吧,夫人。”
“贝科哈!你等一会儿走!你也明白我要拿那几封信做什么用的,不是吗?”
“也许有一天要把它们拿来发表吧?”“也许。”
“我听说你已经拿这件事对他恐吓过一两次了。”“唔,恐吓过了又怎么样呢?他自己心里明白,要是那几封信给老百姓看见了,他是要丢尽脸的。我一对他提起那几封信,他就温顺得如同一头驯服的猴子。”说着她哈哈大笑,眼神残酷而凶狠。
“这种把戏玩一两次可能没什么,可是不能永远玩下去。他要是真存心丢开你,那就更玩不得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呢?这种东西是不会因年岁久了而发臭的!如果能放到十年,只会使它越陈越香吧!”“贝贝拉,亲爱的,你要做一个玩阴谋的女人,有时候头脑实在太简单了呢!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要是你真把那些信拿出来发表,你就会找不到它们吗?”贝贝拉听见这话,不由吓得张大了嘴,因为她的那些信虽然加锁深藏,一直到今天晚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在什么地方,她却确实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着。“哦,那不会!他总不会来偷的!不管怎样我一直都藏得好好的呀!”
那官爷大笑起来。“是吗?我怕你是低估了老势厘,他其实并不那么傻的。宫里有的是他的人,有男的也有女的,只要他的赏钱出得足,他们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他要是真的决心把他那些信收回去,那就即使放在你眼前也要不翼而飞了。”
贝贝拉被他这几句话说得忽然糊涂起来,只得心虚嘴强地说道:“哦,他不会这样的!他决不会跟我来玩这套鬼把戏!你也不过这么说说吧,不是当真他会这样,是不是?哦,管什么忠不忠!我只知道那些信对我很重要罢了!他要是厌弃我,我就全靠它们保护自己——和我的孩子们。你得帮帮我的忙呢,佐治,你对于这种事情是很有办法的。请你指教我,我究竟该拿那些信怎么办?”
贝科哈公原先靠在墙壁上,现在他才挺立起来。“你拿它们只能有一个用处。”她正急切地凑近去细听,他却抬起手来做了个手势,又将头摇了摇。“哦,不,亲爱的,这个法子得要你自己去想出来。反正你最近已经不是我的朋友了,夫人——若我的消息没有错的话。”
“我已经不是你的朋友了!嘿!可是你也得想想你是怎样报答我的呀!你当我不知道呢——你跟你的那班委员是多么尽心竭力要把斯朵夫琳送给皇上!”
官爷耸了耸肩膀。“做官的人总得替国王当差不是?而且给国王拉拢原是一条升官发财的大道呢!不过这件事情也已成了画饼了。那个雌头很刁钻,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唔,”贝贝拉努起嘴来,“如果这事成功了,那我就一败涂地,从此不得超生了。我总以为你和我是一条路上休戚相关的,贝科哈。”她这句话是指他们对于相爷科拉兰丹的共同仇恨而言。
“原是啊,亲爱的,原是这样的啊,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亲眼看见那老头羞辱而退位,或竟看见他的脑袋拿到伦敦桥上去示众。现在是该咱们青年人当权的时代了。”说着他向她笑了一笑,其中含有亲善讨好的意思,刚才他那一脸的奸恶和侮蔑全都消失了。“我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这样常常闹意见,贝贝拉。可能因为我们血管里都含有威氏一族的血液吧。可是今后我们言归于好——要是你自己这边干得好,我也会碰碰运气看,把国王的心挽回来重新宠爱你。”
“哦,贝科哈,但愿你如此!现在我可以发誓,自从王后痊愈之后,国王是一门心思追随那个花言巧语的斯朵夫琳呢!我真恼得快要疯狂了!”
“是吗?不过据我所知,你是不乏爱人来安慰你的——哈米丹上校啊,柏克雷啊,泽民哈利啊——”
“得啦!你刚才说要和我言归于好的——不能因此就容许你当我的面来毁我的名誉啊!”官爷对她鞠了一躬。“非常抱歉,夫人。请你相信我,我不过是跟你开玩笑的。”他们像这样闹已经不知有多少回了,可是两个人都反复无常,自私自利,所以不管干什么大事都合作不起来。至于这一次,她因要求他帮忙,所以他的话虽然冒昧,她只给他一个粲然的微笑,马上将他宽恕了。
“白宫里面惯于造谣,一个女人即使怎样贞节也难免的。”她告诉他说。
“是啊,至于你身上的谣言就造得特别厉害了。”“贝科哈——那几封信的事到底怎么办?你知道我是一个再简单没有的人,你是极有办法的。你告诉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哦,你既然问得如此殷切,我当然得告诉你。可是我的办法实在太简单,我觉得不好意思说出口呢,就是将它一把火烧掉吧。”
“烧掉!哦,算了吧,你当我是白痴吗?”“一点也不是。你就想想看吧,还有比这再合理的事?这些信一天存在世界上,他就一天有机会拿走它。你若是付之一炬,他就算把这宫廷翻个身,也不会找到它的——你就能一直站在旁边暗笑了。”
贝贝拉继续带着怀疑的神情对他看了一会,终于微笑起来。“你是一个多么奸猾的流氓啊,微佐治。”接着她从桌子上拿了一支蜡烛,走到那个冷火炉旁边,将一叠信全都撂进里面,然后转身朝着他。“把那一封也给我。”
官爷将信递给她,她将它扔在那一堆信的上面。用蜡烛点燃了信堆的一角,缓火蔓延着,使得它一张张焦黑而卷曲。贝贝拉转过头来看看贝科哈,见他瞪着火炉里的残火,脸上呈出一种沉思神秘的笑容。她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心中陡起疑团,但立刻就释然了,站起身来,想起那些日夜费神的信件已得一个安全的归宿,觉得如释重负一般。
这事以后大约一礼拜,宫里大部分人都去看德来登约罕新编剧本《童贞王后》的开场献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