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不要忘记,孙太太,”那姓韦的临走还嘱咐,“我们是不计较利息的。一文都不要的。”
琥珀回到家里就将那些先令仔细观察,确定它是假货——经过两度浇洗的板,颜色和声音都跟当初红顶子老奶奶三层楼上出来的那种假货一样。她拾起了一枚,将它往上扔一扔,又接住,哈哈笑着向拿尔眨了眨眼睛。
“这两个小骗子我要调侃他们一下呢,我老实告诉你吧。明天早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派显芝去请先生到这里来吃午饭,让我想一想看——我看穿那件白花边领袖子的黑丝绒衫子吧——它使我显得体面些。你看怎么样?”
“能够这样就好了,夫人。”温先生到来的时候,琥珀站在门口迎接他,她那衫子的领口开得很高,可是里面的小马甲恰好衬托出她的胸口。她将头发梳成深浪纹,两太阳穴粘着两个黑丝绒的面贴,脸上只淡施脂粉,就连女人家也以为它是本色。
“承蒙邀请,甚感荣幸呢,孙太太!”“我很对不起你。”她很庄重地说道,“那天承你写条子来问我的病,我那么草草地答复,实在很失礼,要请你多多原谅才好,我真是病糊涂了。”
原来琥珀知道这次请他吃饭有点轻率,所以编出这一番话来,免得他心觉唐突。当时他就满脸堆笑,仿佛看见一只可爱的小猫似的。
他们谈了一会儿病情,然后在客厅里火炉前的一张餐桌上坐了下来。温先生的跟班曾经告诉过拿尔,说他家主人虽经医生嘱咐要少吃,他的食欲却仍很好,所以这次琥珀从客店里叫来了一桌很丰盛的菜。因为她只顾巴结温先生,哪还去管那医生的话呢?
谈着谈着,琥珀轻巧地就把话题扯到祁韦两个人身上去了。她对他说,他们昨天晚上曾到她这里来,向她换了一些钱去,又说她原只带了十五个至二十个基阿那到东桥井来的,都被他们用先令换去还赌债了,现在放着这许多先令,她真不知道怎样装在箱子里好。
那温先生正如她所期望,听了这番天真烂漫的话就有些诧异起来。“你跟这两位先生很熟悉吗?”
“哦,天,不熟悉的!我昨天早上才跟他们在井边遇见,他们自我介绍起来了。你总知道,这里的人是不大礼貌的呢。”
“你太年轻,孙太太,我想你是不大明白世故的,不像我们老年。你允容许的话,我很高兴给你一点忠告——就是对于这帮先生的钱万不可接受太多。他们也许样子是假装很老实,可是若你活到了我的年纪,你就知道对一个刚认识的人小心为上——尤其是在公共游览场所认识的。”
“哦,”琥珀装作怅然若失的样子道,“可是我总以为东桥井这个地方只有高等贵族来玩呢!劝我到这里来的医生对我说,去年夏天王后还带了她的全体宫人到这里玩过。”
“是的,确有此事,不过贵族要到的地方流氓一定也要到,那班流氓最占便宜的就是像你这样不大懂世故的年轻人。”
他说这话时,琥珀拍起手来整了整鬓角的贴面,这是她跟拿尔约好的一个暗号,拿尔那时正在窗口外边窥伺着她。“哦,”她皱起眉毛来说道,“我想不到自己会这么蠢呢!我希望——”
说到这时,拿尔气急败坏地跑了来,在门口脱下了她的木屐。“我的天,夫人!”她非常慌张地嚷道,“客店老板不收这个钱呢!他说这钱是假的!”
“假的!哦,这就是昨天晚上祁先生换给我的钱啊!”
温先生在他的坐椅上转过身子。“能让我看看吗?”他从拿尔手里接过那伪钱币,往桌面上颠了一颠,又摸了摸它的边缘。“确实是假的。”他严肃地说道,“那么那两个小子是伪造货币的了。这种事情很糟糕,而且很危险,不知还有多少人要吃他们的亏呢!”
“我想凡是老实点的人都要吃亏的!”琥珀忿然地说道,“我想我们应该报告巡捕把他们抓去办罪呢!”
可是温先生不想做得这么绝。“现在的法律很严——他们是要拿去绞杀甚至分尸的。”琥珀心里认为这样也只算活该,却想这话还是不说的好。“依我之见,我们能用别的办法的。你想你能想法把他们叫到这里来一趟吗,孙太太?”“哦,那是很容易办到的——他们刚才还邀我到井边去散步呢。”
不久那两个人就到了。拿尔开了门,他们一看见温先生在那里,都嬉皮笑脸起来。听见温先生说,“我刚才跟孙太太在这里讨论,东桥井似乎出了伪造货币的人”,他们就又马上把嘴闭住了。
那姓祁的竖起了眉毛。“伪造货币?哦,天,真是意想不到!现在这班匪人胆大包天了!”
同时那姓韦的也嚷起来道:“东桥井出了伪造货币的人了?”
“可不是吗?”琥珀道,“我刚才拿一个先令去用,客店里不肯收,温先生也说是假的。可能他们要看一看吧,温先生。”
温先生将那先令递给姓韦的,两个人皱起了眉头,一起细看起来。那姓祁的还不停地假咳,两个人的脸上都亮油油地冒出汗来了。
“过一会儿,”温先生严肃地说道,“巡捕就要来查看这个先令了,若查出来它是假的,我想他要把本村的人逐个抄查吧。”
在这时,一个乡下女孩子从门口经过,挽着个篮子,叫喊着:“新鲜鸡蛋啊!买我的新鲜鸡蛋啊!”
那姓祁的急忙掉转头:“哦,卖鸡蛋的来了,维尔。对不起,孙太太,我要告辞了,可是我们原是来报告一声,等晚饭后再来伺候你,今天我们起来晚,正要找卖鸡蛋的,买几个当午饭呢。再见,夫人。再见,温先生。”
他跟那个姓韦的一齐鞠了一躬,倒退着出房,但一走出门口,就急忙旋转身迈着大步走去了。他们的步伐越走越快,擦过那卖鸡蛋的女孩子身边,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走出二百码左右,就公然跑起步来,一会儿就穿出大街,去得无影无踪了。琥珀和温先生走出门口来看他们,看到这里就彼此相觑一下,不觉都大笑起来。
“你瞧他们这种跑法啊!”琥珀嚷道,“我可以发誓,他们不一直跑到巴黎,是决不敢停下脚来喘口气的!”
她又关上了门,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想这回总算得到教训了,今后我对陌生人再也不敢轻信了。”
那温先生笑嘻嘻地低头看着她。“像你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原该对所有陌生人都要防备才是。”他说这话的态度,像是一个要学风流的人却显得并没有多少经验一般。当她以一个往上的秋波去报答他的恭维时,他就急忙假咳了一声,把一张本来红润的脸涨得发紫了。“嘿——孙太太,我——我这个陌生人如果请你同到井边去散步一趟,不知道你对他是否信任?”
这时琥珀已经完全相信他了,而且她凡见到一个男人已经被她迷住的时候,总不免要心醉的。“哦,当然我肯信任你,因为虽然对于不老实的人我不一定都看得出,而真正老实的人我是一眼就看出来的。”琥珀平常演过的戏剧当中,有很多是描写城市家庭的严肃伪善生活。虽然那些剧情都有刻毒的批判意味,近于恶意的攻击,她却全都当做事实,幸而不久直觉后,她就凭着直觉来纠正这种错误观念了。
她跟温先生相处得较熟之后,方才明白他虽然是一个城市的商人和一个长老会的教友,却究竟还是另一种人。
他虽然没有晚辈的那种轻薄相,却也不是一直板着脸。他的性情很随和,也很开朗。他已辛苦了一辈子,那份家私大部分是由他自己节俭起来的,可是他现在年纪大了,对于一个年轻女子的风情倒愈加容易感受了。他的家庭生活向来很谨严,可是好像使得他有一种缺憾和好奇的心情。琥珀闯进了他的生活,仿佛是一阵新鲜有力的春风,将他潜伏在心中的冒险性又激荡起来。
不久之后,他们就每天都要一同外出消磨半天。那温先生倒怕她一直跟老头结伴觉得无聊,经常劝她去跟那几个年轻小伙子来往,她却竭力说她不喜欢年轻人,因为他们大都昏庸无能,整天除了跳舞、赌钱、看戏之外不想别的事情。若不跟他出去,她就一直关在自己寓所中,不得已才肯出门,因为她怕有人认识她。
她所以这样害怕,因为她曾听过老头发表关于宫廷的意见,就自以为他对于一个女戏子的看法也不难推断了。原来有一天,他们谈话中偶然提起了国王察理,那老头曾说道:“当今国王原可做得一位史无前例的圣贤君主,只可惜他那几年流亡生活将他毁了。这是他的不幸,也是我们大家的不幸。他在那几年里,已经染上了一种生活习惯,从此再也改不过来——不过我怕有一部分也是因为他不愿改。”
那时琥珀正把拿尔针线篮里的一片袖子拿在手里刺绣,一边安静听着他,见他竟把白宫说成一个万恶深渊了。
“那里是万恶的,腐败的。体面变成假面了,德性变成笑柄了,结婚成了冷嘲热讽的资料。本来白宫也同其他机构一样,不乏能士贤才,无奈被一帮流氓混蛋排挤干净了。”
不过他们的谈话大部分都不是这样正经,他也不大高兴跟她谈论道德和政治事件。他知道女人对于这种事情不会感兴趣,特别是美貌的女人。况且他来找她谈话原为逃避这种问题而起的。
可是琥珀经常要拿金钱的问题去请教他,然后睁大眼睛频频点着头,听他把子金、母金、抵押、契据、纳税等等事项逐一讲解。她曾向他说起自己存款生息的那家金铺子,又提起牛散达的名字,见他对这人的印象非常好。她装做一个有钱的寡妇,所以经常说起自己经营丈夫的钱责任重大,一直都担心被人家骗去。又说她之所以害怕和年轻的陌生人结交,也就为了这一点。这也是处心积虑,希望他听了这些话,就不会当她是个为财产而求嫁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