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莫胡同是塔山上面一条狭窄、肮脏、不知名的小弄,那些房子都造得乱七八糟,而且破旧不堪。上层的楼房伸出了街面,几乎碰着那些沿墙高积的垃圾堆,把街上的光线和空气全都遮没。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尝试穿进胡同去,可是看看那胡同太窄,只得在弄口停了下来。一个穿着黑色风兜和斗篷、蒙着面罩的女人从马车里走出来,两个跟车的左右搀着,向胡同里匆匆走了几码路,就钻进一所房子里去了。两个跟车的留在楼底下等着。
那个女人匆匆跑上了二楼,敲着楼梯顶一间屋子的门。等了会儿没有回应,她又敲起来,非常急躁似的,一边回头向那漆黑的楼梯看了一眼,像怕有人在暗中监视她一般。那门仍没有开,可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轻轻的:
“是谁啊?”
“让我进去吧!是喀赛玛夫人呢,你这呆木头!”她这话仿佛是念了一道符咒,那门马上大开,那个男人对她弯下了腰,又将手低低地摆了摆,非常恭敬地将贝贝拉请进里面去。
那间屋又小又黑,很简陋,只有几张破旧的藤凳和藤椅放在那里。此外就是一张大桌,上面杂乱摆着许多纸头和一些书籍。地板上堆的书更多,并有一个地球仪竖在一侧。外边的夜气已在上冻了,火炉里燃着的一点煤只够温暖周围数英尺的地面。
那个出来招待她的男人,他瘦如枯柴,以至下身穿的一条虎皮裤,上身穿的一件脏衬衫,都像是披在衣架上一般。不过他那灰蓝色的眼睛是又滑溜又奸黠;他的脸庞虽瘦,却具有一种热情和聪敏的神情,其中又混合着一点狡猾,能从他眼睛的转动和那种捉摸不定的笑容上看出来。
他是一个星相家,也是个江湖郎中,自称为爱顿博士。贝贝拉以前为要卜知国王跟谁结婚,曾经一度到这里来请教过他。
“我谨向夫人道歉,”当时爱顿发言了,“刚才怠慢了。可是不瞒夫人说,我的债主实在太多,所以不先探明是谁不敢随便开门。夫人真不知道小人的苦。”他又深深叹了一口气,伸出两条手臂表示他的毫无办法。“我这几天都不敢出门,就怕要被收税委员逮到新开门里去!夫人你就替我想想看,真要逮进去了如何是好呢?”其实他这番诉苦是浪费时间,她此番前来,原是来请他解决自己的难题,并非为了听他诉苦。“我是来请你帮忙的呢,爱顿博士。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弄个清楚,因为这件事情对我的影响实在太重大了。”
爱顿擦了擦手,戴上了一副玻璃极厚的眼镜。“那当然,夫人!你请坐吧。”说着他端给她一张椅子,自己也在桌子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捡起一支长鹅毛管做成的笔,将笔端的毛轻轻拂着自己的下巴颏。“现在,夫人,你究竟有什么心事?”他的声音里包含着同情,能使人对他信任,仿佛他对任何问题都愿意替她效劳一般。
贝贝拉已经脱去了她的面罩风兜和斗篷。这么一来,她领口上、耳朵上和头发里戴着的钻石都映着灯光闪烁着。爱顿博士不觉把眼睛睁得铜铃一般,骨碌碌地直盯在上面。
可是贝贝拉并没有注意他。她只皱起了眉头,脱去了手套,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她恨不得有一个办法,能不必把事实告诉他,就能请教他!
我怎能告诉她国王已经对我厌倦呢!她心想。而且,事实也并非如此呀!我是明知并不如此的!不管人家怎么说吧!他不过是为了要有一个合法的儿子,一时高兴吧!我知道他仍旧爱我。这是肯定的。他现在对斯朵夫琳不也跟对我一样冷淡吗——哦,为来为去都为这个该死的女人——都为这个该死的葡萄牙女人!
她抬起她的眼睛,将他看了看。“你可能已经听说过。”她最后说道,“王后终于诊明怀孕了了!”她把“终于”两个字说得格外重,意思是要使人明白,这个太子所以来得这么晚,是由卡斯丽居心不良拖延所致。
“哦,夫人,当然当然!现在我们大家不都得到这个喜讯了吗?论起时候,是迟了一些了,可是常言道,迟来总还胜似不来。你说是不是,夫人?”可是他一看出贝贝拉皱起眉头,就立刻警觉起来,连忙假咳了一声,把头低到面前的一堆纸上去了。“现在,夫人,你要问什么?”
“就是为了王后怀孕的事呀!”贝贝拉干脆地答道,“现在看来,皇上似乎得知王后有了孩子,方才对她有了爱情的。我想原因一定在这里,因为以前不曾有人看见皇上对王后怎样过分关心啊。现在他对老朋友都疏远了,有些人是连面都不见了。现在我要请你告诉我——”她突然扑上前去,眼睛急切地瞪着他,“——将来孩子生出来之后会是怎样一种情形?”
爱顿点了点头,就弯下身去做他的工作。一时他沉默着,只是绷着脸皱着眉头,对他面前铺着的一张非常复杂的天象图潜心研究着。不时他从两个门牙缝里吁地吸进一口气,又将手指头在桌上擂来擂去。贝贝拉坐在那里看着他,心中的激动是逐渐加深,同时希望也逐渐增长起来,因为她不能相信他会给她真正不好的消息。“老实说吧,夫人。”他终于说道,“你给了我一个大难题了。”“你不能够看见未来的事吗?我还以为这是你的行业呢!”
“我的几年研究心血并不是白花的,夫人,我老实告诉你吧,可是像这样的一个问题——你知道——”他耸了耸肩膀,摊开了双手,然后拿手比成一把刀,在自己的脖子抹了几抹,“如果这件事也能知道,我就可算做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预言了——”他又向那天象图瞥了一眼,怀疑地皱起了眉头,然后似乎自言自语地低声念道,“怪哉怪哉!我真不敢相信——”
贝贝拉突然心怦怦跳动,忙将身子挪到椅子边上来,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眨着。“什么怪哉怪哉?究竟怎么回事?你得跟我讲清楚!”
爱顿博士往背后一仰,掐指计算一番。“哦,夫人——这个消息也太重要了,天机不可随便泄漏。你得答应我几天时间仔细考虑一番,我求求你。”
“不!我等不及的!我现在就要知道,不然我要发狂了!你想要什么报酬我都能给你!给你一百镑如何?”
“你身边带着一百镑吗?”“身边没有,明天我会派人送来的。”他摇摇头。“实在对不起,夫人,可是我不能再干赊账生意了。你看我现在这种景况,都是赊账赊出来的毛病呢。你不如明天再来的好。”
“不!明天不行!我现在就得知道,这儿——拿这副耳环去吧,还有这个项圈,还有这个戒指。这几件东西总不止一百镑了,随便你哪一天拿去卖吧!”说着她就将那几件首饰立即取下来,扔给他。“现在——赶快告诉我吧!”
他捡起那几件首饰,塞进口袋里,这才开口道:“依这星象看起来,夫人,那王后的孩子是生下来就死的。”贝贝拉不觉目瞪口呆,急忙用手去扪住嘴,一边向椅背上仰了回去,现出满脸的惊惶和怀疑来。但是,她眼睛里很快就流露出一种狡黠和快意的神色了。“生下来就死的!”她终于低声说道,“你肯定吗?”“如果星象靠得住,夫人,我就敢肯定。”“星象当然靠得住啰!”说着她连忙站了起来,“那么他会回到我这里来了,是不是?”原来她突然感到一阵快意,就不由把真情流露了出来。
“看来总会这样吧,是不是呢——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的声音含有一种温存慰藉的调子,他的脸色含笑而深沉。
“当然他会的!晚安,爱顿博士!”她立刻戴上风兜,冲向门口去。爱顿博士跟在她后边,替她开了门,鞠着躬送她出去。她踏下一步楼梯,一手撩起裙子,免得在黑暗里被它绊倒,这时她又突然回转头给了他一个粲然的微笑。“我希望那些钻石能免除你新开门之行了,博士!不过你的那个消息,对于我的价值远超出一千镑呢!”
他又鞠了一躬,仍笑嘻嘻的,又点了点他的头。等她从楼梯上消失了,他就关上门,插上了门闩。
然而贝贝拉把那博士的儿字字当真,从此王后的健康就成了她的最大心事了。她每天都去问早安,请她到她自己屋里来吃饭,又贿赂了王后的亲随,一见她身体不适就马上给她报信——总之她在暗中监视着王后的一举一动。不料王后的身体反而一天天地好起来。她比从前反而显得健康、快乐,而且美丽了。
“王后今天觉得不大舒服吗?”后来贝贝拉有些发狂,竟向她问起来,“你的脸色很苍白,估计是疲倦了吧。”
可是卡斯丽哈哈大笑,用一种发音重浊的英语回答她:“不过我是舒服的,夫人!我从来没有过比现在更舒服的日子!”
于是贝贝拉变得灰心了,甚至想去向爱顿博士索要那几颗钻石。这时到了十月中旬,大约是王后怀孕的第五个月。忽然有一天宫中画廊里大起谣言,说王后已经生病,将腹中的孩子流产了。原来这谣言并非虚假,当时王后果然仰卧在床上,四面宫娥侍女团团围住她。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以防眼泪流出来,因为她心里非常难过而且害怕。但她一听见波妮弗跟一个宫娥在那里耳语,叫她去请国王来,她就赶紧睁开眼来了。
“不!”她喊道,“慢着!不要去请他!我并没什么——过一会儿就会好起来的——且等汤勒夫人来了再说吧。”
汤勒夫人就是一直看护王后的那个产婆,刚才王后开始有些眩晕的时候她们就已派人去叫她了。几分钟后,她已进宫来,立即向王后的御榻走去。
当时王后睁开眼,看见汤勒夫人正弯着身在看她。“王后觉得不舒服吗?”
“我刚才觉得有点痛——在这儿——我觉得好像是在——好像是在流血呢——”她抬起眼睛看着她,那神情非常凄楚,仿佛是一只小狗向人乞怜一般。
汤勒夫人脸上不觉泛起一阵惊恐的神色,急忙将它掩饰了,马上开始摘掉自己手上的戒指和镯子。“王后可容婢子诊视一下吗?”
王后点点头,汤勒夫人立即做了个手势叫把床帐全放下来。一个助手拿来一罐甜牛油,汤勒夫人用油涂满了一手,就躲进帐子里去了。随后听见王后发出一声痛楚的低叫和一个拖长的呻吟,使得房中每个女人脸上都改色。最后汤勒夫人掀开帐门走出来,把她的右手浸在一盆水里,对另一个女人耳语道:“王后流产了,去请国王来吧。”于是满室之中荡漾过了一阵激动的喃喃和无数示意的眼色。
数分钟之后,察理跑进宫来了,随即走到汤勒夫人身边去。汤勒夫人正在洗手,旁边两个宫娥拿着海绵在吸地板上的血。他是从网球场上赶来的,身上只穿一件敞领的衬衫和一条短裤,他那褐色的脸上满是汗,着急得紧绷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