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迁进新居的第一天晚上,是从附近的玫瑰酒家去叫菜来吃的,那菜非常精美,又开了一瓶香槟,但才喝了一杯,他就忍不住将她一把抱进卧室里了。当时他虽欲火如焚,他的举动却是温柔而细心,不但要取得快乐,并且也予人快乐。她从跟波卢分别一年半以来,直到现在方才感到完全无憾的满足,因为伦什跟波卢一样富有经验和精力,也一样能够控制能够体贴。
第二天下午,琥珀走进女子化妆室,只见里面嗡嗡嘤嘤仿佛一窝怒蜂,而居众人愤慨谈话中心的就是马菲克。琥珀马上明白她们已经听到她跟伦什的事了。当时大家都转过头来,将冷酷仇恨的眼光聚集在她身上,她却蹦蹦跳跳地走进里面去,装得若无其事地拉下她的手套。斯戈洛奶奶马上跨着八字步走到她面前,一个自觉满足的笑容展现在她老丑的脸上。
“真没想到呢,孙太太!”她开口了,那一口深沉粗糙的嗓音倒把满屋子的声音都盖掉了,“可是我听到你这么好运,真是开心极了呢!”说着她将身子扑近来,呼出一股浓烈的白兰地和烂菜叶气味,向琥珀胸口上点了一下,“那天你不是问我要一个女佣吗?我当时想道:‘哈哈!孙太太跟人同居了,我可以打赌的!’可是我发誓,我怎么也猜不到他会是莫上尉!”她眨了眨眼睛,又用手戳了戳,翘起个大拇指向背后的一群人指了指。
这时施奶奶已经接过琥珀的大衣、扇子和手笼,正在帮她脱衫子。“别说是你,我看这是谁都意想不到的。”琥珀低声说着,一连扬起一只眉毛向那群人瞥了一眼,才弯下身子去脱她的衬衫。
“嗨!你还没见着流鼻涕太太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那张脸呢!”说着她张嘴大笑起来,露出一排脱掉牙齿的肉洞,又拍拍她的大腿,“真他妈的,我以为她要气炸肺了呢!”
琥珀笑起来,从鬓角里取下几个梳子,将头发抖了抖。她向菲克那边瞧过去。碰巧撞上菲克的视线。她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儿,琥珀怀着满心的狂喜和侮慢,菲克是燃烧着愤怒了。菲克突地将头转开,举起右手让琥珀看一个挺得铁硬的中指。琥珀大声笑起来,捡起她扮莎士比亚悲剧中克雷奥巴特拉一角所用的一绺黑发,将它罩上她自己那浓密光泽缎子般的头发。
她很清楚,她是不适合扮演埃及王后一角的——这一角色还不如让马艾尼去演——但这是杰都蒙的主张,于是她戴上了黑色的假发,描长了黑眼圈,穿着一件金钱花纹没袖子的半截衫,只遮住前面的乳房,底下连着一条大红薄绸的短裙,其实也只是一种蔽膝,因而她的脊背、腰肢以及臀部、腿都是裸露的。平常看客对于台上女伶的乳房都已司空见惯,至于后腰臀部的裸露,却是难得看见,所以伦敦舞台每一本新戏上演,至多只能维持三四天,因为伦敦居民上戏院的毕竟只占得一小部分。现在琥珀演克雷奥巴特拉一角,却一个星期以来都天天满座,有的青年男子竟是连看四次五次。
那天她登台,大家都准备好要捉弄她,她已料到了一大半,但是当时气氛虽然非常紧张,一切却都照常进行,直到最后一幕的最后一场,事情方才闹出来。那时她站在舞台一侧,等待着上台的信号,随即马菲克和马艾尼都站到她身边来了,菲克在她的右边,艾尼稍偏在背后。琥珀漫不经心地瞥了菲克一眼,然后继续看着台上的人在那里,决定克雷奥巴特拉的命运——那些人头上都裹着插羽大头巾,听众一眼看出悲剧将要开始了。
“唔,夫人,”菲克说,“我得祝贺你呢。他们告诉我,说你现在已经进步很快——竟给一个男人包去了。”琥珀狠狠地盯了一她眼,脸上显出非常厌恶的神情。
“哦,夫人,你得去看看医生了,你的脸色青得很呢。”在这一瞬间,琥珀觉得背后有一根针刺进来,痛得她一下跳起,可是不等她发作,穆梅戈已经气愤地赶来催促她们上台了。于是琥珀由菲克和聂马利一边一个夹持着,走上台去用一种清晰的高声念起来:“我的毁灭开始造成一种更优裕的生活。真不犯着做恺撒——”
除了听众当中的骚动外,这最后一场演得很成功——克雷奥巴特拉和恺撤的一番对话过去了,她才决定了结束自己的生命,伊拉斯的自杀试验也过去了。然后克雷奥巴特拉抓起那条纸做的小毒蛇,用一种完全戏剧式的调子念道:
“用你尖锐的牙齿,将这生命纠纷的结立刻解开,可怜有毒的傻子——”
菲克演的是个忠诚的侍女,她不忍目睹主人的惨死,在舞台上狂奔起来,琥珀就将那条蛇塞进自己胸衣里去,随即听见池子里一位花花公子在那里议论道:“这一场戏我已经看过六次了。我看那条蛇现在总该快断奶了吧。”
她咬紧了牙齿,闭上了眼睛,做出一种突感痛苦的痉挛。但她对于这个悲剧角色演得并不怎样认真,因而只得勉强忍住了笑。她在那里僵立了一刻,才装着临死的痛苦将身子慢慢旋转过来。不料她方才转了半圈,附近听众里就突然响起了笑声。随后就有上百人跟着笑起来。包厢里也起了响应,并且传播到最高层的走廊中。那笑声越来越响,四面八方一起袭来,使得琥珀仿佛受到了一种实质的打击。
她意识到那些笑声都是冲着自己的,就急忙转了个身,伸手向后腰上摸了摸,方才知道一张马粪纸钉在那里,禁不住又羞又恼,将它一把拉下来,猛力地掷了开去。那时她看见底下、面前、头顶,有无数的面孔都正对住她,都大张着嘴,同时艺徒栏里的人敲槌顿足,大声唱起一只曲子来。
“我的屁股,原来是准备出卖;半个克郎,我就躺下接待!”接着有许多半个克郎的货币从周围扔上台来,纷纷打到琥珀的身上,痛得她如同中弹一般。所有的男客都爬到他们的板凳上去,使劲地大声叫嚷;女客们都把面具戴上了,可是仍笑得浑身发抖;霎时,整个场子都喧哗混乱得一塌糊涂。
“你这烂婊子!”琥珀忿恨地在那里暗咒,“我非打碎你的脑袋不可!”
菲克一阵嗤笑,一溜烟地跑下台去了,同时值台的也赶紧拉上幕。琥珀拔腿就向菲克拼命追,一边大喊道:“你回来!有种的你就别跑!”
艾尼等候在台边,伸出一只脚来想要绊倒琥珀,可是琥珀从她脚上跳过去,顺手将她猛力一推,使她晃得差点栽倒,然后继续拼命追。菲克奔进那条狭窄漆黑的走廊,刚到化妆室门口,转头一看,只见追兵已近眼前,吓得尖叫了一声,急忙冲进屋去将门砰地关了起来。但是她来不及插上门闩,琥珀已将门撞开,猛冲进来。然后她立即将门闩上,转身直取菲克。
于是她们互相抓着咬着,尖叫着,拳打脚踢着,从化妆室的这一头扭打到了那一头。她们的松脆装饰不一会儿就扯得粉碎;假发落下了,画眼圈的黑墨糊满了一脸;脸、臂膀、胸口上出现了血痕,但是当时她们都愤怒得发了昏,什么都不顾忌了。
外边,人群已经聚拢来,在那里捶门,嚷着要进来。斯戈洛奶奶迈着八字步儿跟住两人,竭力躲闪着她们的拳脚,大声喊着给孙太太助威。后来她一疏忽,走到菲克身边,被菲克猛力在肚上狠狠地踢了一脚,痛得她缩成一团哼哼着倒下地去。
后来琥珀将一条腿锁进菲克的腿弯,于是两个人也一齐滚到地上,紧紧扭扯着,翻来覆去地滚个不止。琥珀鼻子里鲜血淋漓,喉咙因为咽血太多也在发疼了,但她最后骑上了菲克,用拳头在她头上脸上擂起来,菲克也用她的牙齿和手爪相抵抗。在这难解难分之时,斯戈洛奶奶打开了门,就有半打男人冲进来将她们拆散。这时两个女人都因脱力而瘫软了,并不反对他们的干涉。菲克开始歇斯底里地哭起来,嘴里叽里咕噜骂个不休。
琥珀僵直地躺在一张长榻上,郝察理拿他的大衣将她盖起来,斯戈洛奶奶一边用毛巾替她擦血,一边竭力恭维她,她才感到满身创伤的刺痛。她的鼻子已经失去了知觉,肿得厉害,一只眼睛已经快要睁不开。
她在迷糊的状态中,听见杰掌班在大声怒骂:“这个笑话轰动全城了,你这两个该死的婊子!我这本戏从此不能再演了!我要罚你们停演两个星期——不,三个星期,天知道!对你们这班无耻的东西非定点规矩不可!我的东西毁了得要你们赔——”
他这边骂个不停,琥珀只是闭着眼睛厌烦去听他。她只有一点觉得自慰,就是那天正好伦什在皇家骑兵卫里值班去了。
后来她过了一段休假期,回到戏院里,那一班女戏子还是并不喜欢她,同样妒忌她,可是她们到底同过一时事,所以马上把她当做自己人了。第一天她跟菲克见面的时候,化妆室里不免起了一阵紧张,可是她跟菲克不过彼此对视一刻,就相互点头,冷冷地招呼起来。
过了几天,斯戈洛奶奶蹑手蹑脚拿一顶翻毛蓝天鹅绒灰鼠皮兜送给琥珀,是一位伯爵夫人捐赠来的。琥珀知道自己不配穿蓝色。“多谢你,斯戈洛奶奶。”她说,“可是我想这顶风兜应该拿去送给菲克。这跟她的衫子相配。”
这时菲克距离她们不过几英尺,正在那里拉上一只袜子,她们的话她是听见的。随即她惊讶地把眼睛转了过来。“为什么该给我呢?我演的不过是个小角色。”原来杰掌班坚决惩罚她们,还是不许她们扮演原来的角色。
“你的角色跟我一般大,”琥珀坚持说,“而且我已经有了一件新马甲了。”
菲克有些不信,却把那风兜接过去,向她道了谢。那天她们演的是一本喜剧中的两个轻薄女友,才演到第一幕的中间,就彼此发现了一种新温情,突然产生好感,等第一幕闭幕,她们竟手挽手欢笑着出台,使得人人都诧异。此后她们就成了很好的朋友,有时莫上尉到化妆室来,菲克竟会去跟他调笑,但她也知道这种调笑,不能有什么成果,不过借此表示她的好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