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时那女人把她那么打量,她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因为她虽用亨坦特的梳子梳过头,又曾抹了抹脸,浑身却仍脏得很,当时又有一颗白虱在那里咬她。她拼命忍住了痒,宁死也不肯伸手去抓。菲斯却正耸起了眉毛,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好像表示她认为她并不是一个怎样恐怖的强敌。
她要出天花呢!琥珀愤然想道。等我洗了澡再看吧,太太!看究竟谁的鼻梁是断的!
当时亨坦特就算意识到两个女人在暗地争斗,他也没有表示出来。“我渴了。”他说,“波儿到哪里去了?”
菲斯大声叫着那个名字,一会儿就见一个女孩子从隔壁一间房里推门进来,睡意朦胧地站在门槛上。显然她是一个厨房的仆人,赤着一双脚,很不整洁,脏腻的黄发披在脖颈子上边,但是她一看见亨坦特,就马上红起脸来,笑了笑,对他行了个礼。
“祝贺你回家来了,先生。”“谢谢你,波儿。我也高兴回来了。我们能有什么喝的吗?我要樱桃白兰地。你要喝什么,亲爱的?”他转头来问琥珀。
菲斯马上皱起眉头,向波儿身上发泄她一肚子的醋气。“你在这里做什么,你这懒骨头!这些碟子为什么不拿去洗?”她指了指一张桌子,上面狼藉地堆着碟子、骨头、杯子和酒瓶。“老实告诉你吧,你这种行为得要改一改,否则我要狠狠揍你一顿——你听见了吗?”
波儿眨了眨眼睛,明显是相信她的话的,但是亨坦特打断了那阵骂。“你随她去吧,菲斯。可能她在厨房里忙着呢。”
“忙着打瞌睡,我敢肯定!”“给戈太太拿一瓶莱茵酒来,菲斯嘛,要——”“白兰地!”菲斯连忙自己接下去,同时狠狠地瞪了琥珀一眼。
琥珀背对着她,自找一个地方坐下了。她觉得疲倦而无聊,又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狼狈,心里大为恼火。
她恨不得马上就离开他们,找个什么地方睡一个痛快,等明天早晨起来,用满满一盆肥皂水来好好洗个澡。哦,要能把身上洗个干干净净多好啊!
亨坦特和菲斯谈起话来了,但是用着一套地下暗语,琥珀懂的没有几个字。她只听着他们的声音,并不想去懂得他们究竟说什么。她四下打量那房间里的装饰。只见房间里面挤满了无数椅子、桌子和凳子。靠墙摆列着五六口碗柜和衣橱。此外是无数用沉重的金框装着的画像,还有一些没有框子的打捆靠在炉边。其中有一部分显然是很贵重的,但其他的都已陈旧不堪,或者是污脏破烂,似乎再没有什么价值,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波儿拿来一些杯子和酒瓶,他们就喝起酒来,庆祝那一夜的成功。这时琥珀告诉亨坦特说她倦了,他就叫波儿替她照亮,送她上楼到西厢中心的卧室里去,临走亲了一下。菲斯看见这情形,就又产生醋意来,马上把睫毛低垂下去,但是琥珀希望这女人那天晚上尽情去受用,因为她是不愿意跟他纠缠了。
琥珀坐在一只装满肥皂的大木桶里,洗掉了身上的虱子,趁它们浸湿而不能动的时候捏碎它们。她的头发才洗过,都掠到头顶上去打成个髻。亨坦特在她旁边一张白缎绣的椅子上坐着,把刀搁在两脚之间的地板上。琥珀伸出一条手臂向房间的四周一摆。
“为什么每样东西都有这么多呢?”
因为那间卧室跟底下的客堂一样,家具过多,而且也是乱七八糟的情形。床上很奢华地挂着紫色天鹅绒帐子,被头是黄色缎子的,好几张椅子也罩着紫色天鹅绒,只有一张是猩红色的,周围镶着金色的丝条,墙壁上至少挂着两打画像,还有许多镜子、三口衣橱、一两扇屏风。
“红顶子老奶奶是开当铺的,这些都是她铺子里当进来的东西——看来,老祖父们的画像通常是最先进当铺的。”说着他咧开嘴来,又把一条眉毛耸了耸,指着从墙壁上看下来的黑褂镶衮的老绅士。
琥珀听了这话不由大笑。这时她的精神已经恢复了,又充满了活力、乐观和自信。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在满满一桶热水里边这么浸着,因为莎娜一直说,在热水盆里坐久了,会影响肚里的孩子,可是她当时坐在里面,觉得很舒服,即使再浸半个钟头也不愿意起来。
“这所房子是谁住的呢?除了红顶子老奶奶跟菲斯、波儿之外还有别的人吗?”她觉得波儿领她走的那条廊子很长,那所房子似乎很大。
“红顶子老奶奶把四个多余的卧室都租出去了。一个铸造伪币的人住在三楼上,还有一个剑术学校开在四楼。”
琥珀听见红顶子老奶奶的名字,这不是第一次。红顶子老奶奶曾经送钱去贿赂牢头,刚刚又被举为避难区的区长,昨天晚上还在佐治龙族馆里审过一个案子。现在红顶子老奶奶等着琥珀穿好衣服就要见见她。最后,琥珀擦干了身子,套上亨坦特的一件东印度式浴衣,那浴衣太大,琥珀穿起来时,后襟拖到地板上,袖子长过膝盖,两个人看了都不禁大笑。然后亨坦特向她眨了眨眼睛,跑到一口柜子旁边,捧来一只匣子交给了琥珀。琥珀接到手中,疑惑地瞥了一眼。他站在那儿,双手插在裤袋里,翘起脚后跟,一张嘴咧得大大的,等着她将匣子打开。
琥珀见到这样一份礼物,非常激动,把那盒子放在一口柜子上,解开了绳结,把那忽忽响的纸揭开去。接着她发了一声欢呼,取出一件绿色塔夫绸衫子,上面用黑天鹅绒条子做了镶边。衫子底下就是一件黑天鹅绒大衣、一件内衣、两件马甲、一双绿色的丝袜和一双也是绿色的鞋。
“哦,亨坦特!好漂亮哦!”说着她踮起脚尖去和他亲吻,他也木呆地弯下身子来,极像一个害臊的孩子,因为他总怕得罪她。“可是你怎么能做得这么快啊?”以前那个坦妮夫人要完成一套衣服至少一个星期的。
“今天一早我就出门了,猎犬沟有一家现成衣庄,上流人物都在那里买衣服。”
“喂,亨坦特——我就喜欢这种颜色!”她甩脱了身上的浴衣,急忙把那套衣服穿起来,一边穿一边喋喋不休地说,“我的卧室窗口长着一棵苹果树,这种颜色就跟那苹果树的叶子一般。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绿色呢?”可是一会儿后她又失望地拉下了脸。那件衫子在她肚皮上竟结不起扣子来,而她从镜子里照出来的影子——这是她有一个多月没有见的了——又使她几乎要哭出来。
“哦!”她大叫了一声,并且顿起足来,“我多难看啊!这个孩子真是把人恨死呢。”
但是亨坦特设法安慰她,说他生平从未见过的像她这么美的人,他们这才下楼去见红顶子老奶奶。他们见她面朝里边伏在一张桌子上,手肘子旁边点着一支蜡烛,在写一本庞大的账册。亨坦特叫了她一声,她扭转头看了看,马上站起身,迎上前来。她在琥珀脸颊上亲了一个友善的吻,然后冲亨坦特称赞地微笑了一下,亨坦特站在那里得意洋洋地看着她们。
“她是非常上流的,亨坦特。”她把琥珀浑身上下瞥过了一眼。“你产期什么时候?”
“大约两个月吧,我想。”琥珀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她,觉得她一点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一个放荡的老鸨,其实她比莎娜姨妈并不见得差到哪里去。这红顶子老奶奶已经五十五岁,她的皮肤却仍光洁,眼睛也炯炯有神。她的个子比琥珀略小,身材却很矫健,一举一动都显得她潜伏着旺盛精力。她的衣着很素净,不外是棉毛两材料,领子、袖口和围裙都还是上浆的,浑身没有一点珠宝的装饰。一顶鲜红的帽子把她的每一根头发都盖没了。
“到时候我会给你找接生婆的。”她说,“我们也能找一个女人来带这孩子。”
“带这孩子到哪里去啊?”琥珀突然带着防卫的态度嚷道。
“你放心,亲爱的。”红顶子老奶奶对她说明,她说话的腔调使琥珀想起嘉爷和他那些朋友来,“镇上是没有人愿意让孩子住的。也有些孩子住在这里,大都过不了一年就死了。我们能去找一个既清爽又负责的乡下婆子来,让她把孩子领去,你想什么时候去看都行的。哦,这种办法很妥当,许多女人都是这么办的。”她觉得琥珀神色之间还有些疑虑,就又这样实告她。“现在。”她忙掉转身,回到她的账册上去了,“把你的全名告诉我吧。”
亨坦特马上代她回答了。“她只要人家知道她是戈太太。她的费用,我会替他付的。”
琥珀连对亨坦特都没说出实话,亨坦特也好像不介意,因为他说他的名字也是假的,又说凡是有点见识的人在亚尔萨希总用虚名。
“很好,在这里是没有人会去追究过去的。亨坦特告诉我,说你亏欠四百镑的债,想要还清了以便离开这里。这我并不怪罪你,因为你太漂亮了,原不能在这里久留,至于你以后挣这笔款子的方法,一等你可以出门我定会告诉你。”琥珀正要问她怎样去挣取,红顶子老奶奶却自顾说下去了,“目前,我们得想办法来改掉那种口音,一个从乡下来的女孩在伦敦是要被一般人看做傻子的,那就使我们最好的计划都行不通了。我想格梅戈会把她教好,你看如何,亨坦特?现在,亲爱的,你先别着急,好好跟我们过日子吧,想要什么东西尽管说。现在我要告辞,今天是月初,我要去看我的房客。”
她合上了那本账册,把它放进桌子抽屉里,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把抽屉锁起来,然后将她的大衣甩在臂膀上,朝他们两个微笑笑,就向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掉转头瞥了琥珀一眼,微微摇了摇头,说道:“可惜你有了这几个月了,如果早来三个月,你就能充做处女去捞他一百镑了。”
她去了,亨坦特正在呵呵大笑,琥珀却怒气冲冲地看着他。“这老太婆在转什么鬼念头啊?要是她想我的挣钱方式是要靠——”
“你别急。她没有这个意思——有我在这里呢。可是她过去做过老鸨,本性难移。而且她拉皮条的能耐大得很,我敢发誓,她连教皇跟伊利莎白女王都拉得拢呢。”
究竟红顶子老奶奶的真名叫做什么,琥珀一直不知道,但有一层很明显,亨坦特不但喜欢她,而且对于她的成功,不肯妥协的毅力,以及能够持久而不衰,无不具有一种强烈的男性的钦佩。可是琥珀想不通,这个女人的生活本来无须节俭,她为什么要这样节俭呢?而且她的青年时代一定非常放浪,现在为什么过起这种贞洁的生活来呢?因此,她就隐隐抱着一种轻视的态度,并且断定她这个人并不怎么聪明了。
但是她决心表面上竭力去讨好红顶子老奶奶,博取她的欢心,并且相信自己这个功夫做得颇为成功。她之所以要如此,因为她第一次向亨坦特提起要他替她还债,就遭到直接的拒绝,两个人竟为此争吵起来。
“我想你无非要我留在这该死的地方!”“自然啰。否则,我为什么把你带出监狱呢?你简直是个忘恩负义的小娼妇!”“我忘恩负义你又怎么样?你愿意在这种肮脏下贱的窟洞里待一辈子吗?我是恨透了!我非跑出去不可,你等着瞧吧!若你不肯给我钱,我就向红顶子老奶奶要!她有钱没地方花,一定肯借给我四百镑,我能肯定的!”那亨坦特是个恐怖的巨人,他如果动一动手,一定能把琥珀的骨头折断,但是他只仰头大笑。“好吧,你要高兴去问她要吧!可是你得相信我的话,她可能会借给你四百个牙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