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儿,上校不管有什么感受,行动起来还是踏踏实实,有条不紊。他雷厉风行地进行每一项必要的准备,精确计算艾莉洛可能期待他回来的时间。前前后后,一分一秒也不耽搁。驿马甚至不到时候就牵来了,勃朗德上校只是带着严肃的神气握了握艾莉洛的手,嘀咕了几句,没等她听清是什么,便匆匆钻进了马车。此时约摸十二点光景,艾莉洛回到妹妹房里,等候医生到来,同时接着看护病人。这是一个两人几乎同样痛苦的夜晚。梅琳艾痛苦得睡不安稳,尽说胡话,艾莉洛则忧心如焚,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哈里斯先生还不见踪影。艾莉洛先前并不忧惧,现在一旦忧惧起来,倍觉痛苦不堪。因为她不愿叫醒杰尼森太太,便让那仆人陪着她熬夜,不过她只能使艾莉洛格外苦恼,因为她把女主人的一贯想法向她做了暗示。
梅琳艾仍然不时语无伦次地叨念着母亲。每当她提起母亲的名字,可怜的艾莉洛心里就像刀割一般。她责备自己没有把妹妹病了那么多天当作一回事,满心以为能立即给她解除痛苦。但是现在却觉得,解除痛苦的全部努力很可能马上化为泡影,一切都耽搁得太久了。她设想她那苦难的母亲来得太迟了,已经见不到这个宝贝孩子,或者说在她还省人事的时候见不到她了。
艾莉洛刚想再打发人去喊哈里斯先生,或者,如果他不能来,就去另请别人,不料哈里斯先生到了——不过那是五点过后才到。然而,他的意见多少弥补了一下他的耽搁,因为他虽然承认病人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可怕变化,但是并不认为有多大危险。他满怀信心地谈到,用一种新的疗法可以解除病人的痛苦,而这种信心也多少传给艾莉洛几分。哈里斯先生答应过三四个小时再来看看。他离开的时候,病人和她那焦虑的看护人都比他刚见到时镇静多了。
到了早晨,杰尼森太太听说了夜里的情形,不禁大为关切,一再责备她们不该不叫她来帮忙。她先前就感到忧惧,现在更有理由重新感到忧惧,因而对昨晚的事情毫不怀疑,她虽然尽量拿话安慰艾莉洛,但是她深信梅琳艾病情危险,安慰中并不夹带着希望。她的心情确实十分悲痛。像梅琳艾这么年轻、这么可爱的一个姑娘,居然会迅速垮掉,早早死去,这即使让无关的人见了,也会感到痛惜的。梅琳艾还有别的理由得到杰尼森太太的怜悯。她做了她三个月的同伴,现在仍然受她照顾。大家都知道她受了很大的委屈,一直不快活。另外,她还眼看着她的姐姐(也是她最宠幸的人)痛苦难熬。至于她们的母亲,杰尼森太太一想到梅琳艾对她大概就像希罗坦对她自己一样,她对她的痛苦的同情就变得非常诚挚了。
哈里斯先生第二次来得很准时。他指望上次开的药方能产生些效果,但这次来一看,希望落了空。他的药没起作用,烧没有退,梅琳艾只是更安静了——这有些反常——一直昏迷不醒。艾莉洛见他害怕了,自己也当即跟着害怕起来,而且害怕得比哈里斯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便建议另请医生。可是哈里斯认为这没有必要,他还有点药可以试试。这是一种新药,他相信一定会有效,几乎像他相信前一种药物有效一样。最后,他又做了一番鼓舞人心的保证,可是对于这些保证,坦斯沃特小姐只是听在耳朵里,心里可不相信。她是镇静的,除了想起她母亲的时候。但是她几乎绝望了,直到中午,她始终处于这种状态,守在妹妹床边几乎一动不动,脑际浮现出一个个悲哀的形象、一个个痛楚的朋友。杰尼森太太的谈话使她的情绪低沉到极点。这位太太毫无顾忌地把这次剧烈而危险的发作,归咎于梅琳艾由于失恋而引起的历时数星期的身体不适。艾莉洛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因而精神上又增加了新的痛苦。
约摸正午时分,艾莉洛开始想象,觉得妹妹的脉搏可望略有好转。但是她非常谨慎,因为害怕希望落空,甚至都没向她的朋友说出。她等待着,观察着,一次次地诊脉,最后,外表的镇静实在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简直比先前的痛苦还难以掩饰,她便冒昧地说出了自己的希望。杰尼森太太虽然被逼着诊了诊脉,承认暂时是有好转,但她极力想让她的年轻朋友不要奢望这种现象可以持续下去。艾莉洛仔细考虑了一切可疑现象,也告诫自己不要抱有希望。但是,这已为时过晚,她心里已经浮现出希望。希望中只感到焦灼不安,便俯身向妹妹观察——她也不知道观察什么。半个小时过去了,但她幸运地见到那个可喜的情况仍旧存在,甚至还出现别的征兆,进一步证实了这个情况。从她的呼吸、皮肤和嘴唇上,她都欣喜地见到了病势好转的迹象。梅琳艾带着清醒而倦怠的神情凝视着她。现在,忧虑和希望同样使她感到沉重,心里一时一刻不得安宁,直到哈里斯先生四点钟到来为止。这时,哈里斯对她说,她妹妹的病情好转得这么快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便一再向她表示祝贺,这不由得给她带来了信心和安慰,眼里闪烁着喜悦的泪花。
梅琳艾在各方面都大有好转,哈里斯先生宣称:她已完全脱离危险。杰尼森太太也许对自己的预感在上次病危之际被部分证实而感到有些得意,便毅然相信了他的看法。她带着真挚的、继而是毫不含糊的喜悦承认,梅琳艾很可能完全康复。
但艾莉洛高兴不起来。她的喜悦属于另一种形式,并没使她表现得兴高采烈。一想到梅琳艾重新获得了生命,恢复了健康,可以回到朋友中间,回到溺爱她的母亲身边,她不由得感到无比欣慰,充满了炽烈的感激之情。但是,她的喜悦没有外露,既无言语,也无笑容。她的喜悦全部藏在心底,嘴里不说,感情却很强烈。
整个下午,她继续不间断地守在妹妹身边,安抚她的每一种忧惧,回答她那弱弱的心灵提出的每一次询问,提供她所需求的每一样东西,甚至几乎注视着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呼吸。当然,有时候,旧病复发的可能性又会促使她回想起焦灼不安的滋味——但是,她经过反复仔细的检查,发现所有的复原的征候都在继续发展。到六点钟,她见梅琳艾安安稳稳,而且后来舒舒服服地睡着了,便消除了一切疑虑。
勃朗德上校回来的期限快到了。艾莉洛相信,母亲一路上一定提心吊胆的,但到十点钟,或者顶多再迟一点,她就会如释重负了。还有那上校!也许是个同样可怜的人儿!噢!时间过得太慢了,还把他们蒙在鼓里。七点钟,艾莉洛见梅琳艾还在熟睡,便来到客厅和杰尼森太太一起用茶。她早饭时因为担惊受怕,午饭因为觉得有了希望,都没吃多少。现在她带着满意的心情而来,这顿茶点就觉得特别可口。茶点用完,杰尼森太太想动员她在母亲到来之前休息一下,让她替她守候梅琳艾。谁想艾莉洛并不感觉疲劳,此刻也没有睡意,如无必要,一时一刻也不想离开妹妹。于是,杰尼森太太陪着她上了楼,走进病人房间,满意地看到一切都很正常,便让她留在那儿照料妹妹,想她的心事,而她回到自己房里,写写信,然后睡觉。这天夜里,气温寒冷,暴风雨大作。风,绕着房子怒号。雨,冲着窗户拍打。可是艾莉洛只知道心里高兴,对此全然不顾。尽管狂风阵阵,梅琳艾照样酣睡着,而正在赶路的人儿——他们虽然目前遇到种种不便,但是等待他们的是丰厚的报偿。
时钟指向八点。假如是十点的话,艾莉洛定会确信她听见有马车驶到屋前。她太自信了,尽管赶路的人还几乎不可能到来,但她确信听到了马车声。她走进毗邻的化妆室,打开一扇百叶窗,想证实一下她听得不错。她当即发现,她的耳朵没有听错。一辆马车的闪烁的车灯立即映入眼帘。她想,从车灯那摇曳不定的光亮可以看出,马车由四匹马拉着。这除了表明她可怜的母亲过于惊慌之外,还可以说明他们为什么到得这么快。
艾莉洛的心情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难以平静。一见马车停在门口,她就意识到母亲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疑虑呀——恐惧呀——也许还有绝望!而她也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她一想到这一切,心里哪能平静:现在唯一需要的是快。因此,她刚把妹妹交给杰尼森太太的仆人关照,就匆匆跑下楼。
她走过一道内廊的时候,听到门厅那里一片忙乱,便知道他们已经进到屋里,她朝客厅奔去——走进去,不想只见到韦罗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