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明察,可怜的迷途的孩子呀!我凭着良心,尽到了做父亲的职责……我说的是什么?凭着良心?不,是本着爱你之心,我的爱米莉!是的,天主明鉴,今年冬天,我把不少体面的青年带到你身边,他们的才能、品德、人格我全了解,各方面都配得上你。我的孩子呀,我的任务完成了。从今天起,我卸下为父的一项最沉重的义务,让你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心中真是又喜又忧。我这声音,可惜从来没有严厉过,不知道久后是否还会在你的耳边回响。不过,要记住,美满的婚姻,主要不是建立在显赫的身份与财产上,而是建立在互敬互爱的基础上。从本质上看,这种幸福朴实无华,极不显眼。你自己选择吧,我的孩子,无论挑谁做我的女婿,我都同意;但是有一点,你将来万一不幸福,也记着你无权怪你父亲。你需要我帮忙,为你奔走,我是不会拒绝的;对你只有一点要求:选择要严肃,一锤定音。我已经是白发苍苍的人了,绝不能为这事再次损害尊严。”
这番话委婉恳切,语气庄严感人,体现出真挚的父爱。德·封丹纳小姐听了深受感动,但掩饰住内心的激情,一跃身跳到还坐在那儿发抖的伯爵双膝上,无限温柔地爱抚他,极其亲热地哄他,直到老父亲痛苦情绪渐渐平息,眉头舒展开,精神也振作起来,这才轻轻地对他说:
“亲爱的父亲,对您的体贴关怀,我非常感谢。看得出,您要接待自己最喜爱的女儿,还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可是,您也许没有料到,她竟这样张狂,这样不驯服。不过我想问一句,父亲,嫁给法兰西贵族院议员,难道真这样困难吗?您不是讲过,他们一打一打地造出来吗?咳!您给我出出主意,这总归可以吧!”
“可以,我可怜的孩子,当然可以。我还要经常向你大喝一声:‘当心哪!’要知道,拿先王的话说,在我们的‘统治体’中,贵族院还是一支很新的力量,议员不可能拥有巨大的财富。有道是:愈富愈想富。我国贵族院里的首富,也没有英国上议院里最穷的半数家财。因此,我国贵族院议员无不到处寻访,给他们的儿子挑选拥有巨额遗产的姑娘。他们都需要缔结金钱婚姻,这种情况要持续二百多年。你等待渴望的良机,可能在寻觅中蹉跎你最美好的年华。在这过程中,你的魅力,我是说你的魅力,也很可能创造奇迹,因为在我们时代,为数不少的人都是由于相爱而结婚的。别看你年轻,骨子里却有经验,可以指望能出奇制胜。你不是看一个人多胖多瘦,就能衡量出他的品德高下吗?这种本领就不简单。所以说,像你这样聪明的人,用不着我提醒判断人有多难。我确信你碰到一个陌生人,绝不会见他有一副奉承的面孔,就认为他是个有识之士,也不会见他体态风流,就认为他品德高尚。总而言之,我完全同意你的见解:凡是贵族院议员的子弟,举止风度必然独特,不同一般。高贵的身份,目前虽然毫无标志,不过在你看来,那些青年身上也许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东西’,能使你辨认出来。况且,你控制自己的心,就像个骑术高明的人,绝不会让坐骑失蹄。女儿呀,祝你如意!”
“你挖苦人哪,爸爸!那好吧,我向你宣布:倘若嫁不上贵族院议员,我宁肯出家,老死在德·孔代小姐的修道院里。”
说着,她从父亲的手臂中挣脱出来,为能左右父亲的情绪而感到自豪。她走了出去,一路哼着《秘密的婚姻》中的《亲爱的,不要怀疑》的曲调。
这天,正赶上家庭喜庆日,府中大摆宴席。到最后上点心时,爱米莉的大姐,税务局长普拉纳的妻子提高嗓门说,有个极为富有的美国青年,狂热地爱上了她的小妹,想要攀这门亲事,提出的条件特别令人艳羡。
“想必他是银行家吧,”爱米莉爱理不理地说,“戏可不喜欢金融界人士。”
“可是,爱米莉,”爱米莉的二姐夫德·魏兰纳男爵说,“您也不喜欢司法官,再把没有贵族爵衔的财主拒之门外,我真弄不清,您到底要在哪个阶层里挑丈夫呢。”
“特别是你那以瘦为美的标准,就更难办了,爱米莉。”二哥中将也插了一句。
“我心中自有主张。”年轻姑娘答道。
“哦妹妹要求门第高贵,人几年轻英俊,又有锦绣前程,还得拥有十万里佛尔年金收入。一句话,就像德·马尔赛先生那样的人!”二姐男爵夫人一旁说。
“亲爱的姐姐,”爱米莉接过来说,“糊里糊涂的婚姻,我见得多了,绝不会照那样办。为了避免议论我的婚事,我在这里宣布,今后谁再向我提这个问题,我就认为是故意扰我,跟我过不去。”
爱米莉有个舅公,从前是海军少将,到了古稀之年,多亏赔偿法案,他的财产增加了两万里佛尔年金。他特别喜爱这个外孙女儿,敢于向孩子讲几句逆耳忠言;他想冲淡这场谈话中的尖酸口气,便高声说:
“别再折磨我这可怜的爱米莉啦!你们还看不出来吗?她要等待波尔多公爵成年呢!”
老人这句戏言,引起哄堂大笑。
“当心,老疯子。我可要嫁给您!”爱米莉也回敬了一句,幸亏她的话被笑声淹没了。
“孩子们,”伯爵夫人想减轻女儿无礼的话的分量,在一旁开了口,“爱米莉同你们几个一样,只向她母亲讨主意。”
“噢,天哪!这完全是我个人的事,由我自己定夺。”德·封丹纳小姐一板一眼地说。
大家的视线立刻集中到一家之长的身上,谁都要看个究竟,他会有什么反应,好保住面子。可敬的老旺代党人不仅在社会上声望卓著,而已受到全家人的爱戴,在这点上胜过许多父亲。家中成员无不承认,他品性稳练,并以此为全家造福,因此十分尊敬他,如同英国家庭和欧洲大陆某些贵族之家尊敬族长一样。餐桌上一片沉默,大家忽而瞧瞧娇姑娘赌气傲慢的神色,忽而看看德·封丹纳夫妇严厉的面容。
“我已经让我女儿爱米莉掌管自己的命运。”伯爵语气深沉,决断地回答。
这时,宾主的目光一齐投向爱米莉小姐,眼神里既含有几分好奇,又带有几分怜悯。伯爵这句话等于宣布,爱米莉的这种性格,全家人都认为不可救药,父亲也爱莫能助,从此撒手不管了。两位门婿悄声议论,三个哥哥冲各自妻子微微一笑。从此以后,谁也不关心这个骄傲姑娘的婚事了。只有老舅公还保持海军的劲头,不管那一套,仍旧陪爱米莉到处蹓跶,容忍她的坏脾气,敢于同她斗嘴。
议会表决通过预算之后,一年的好季节来临。伯爵一家真不愧是海峡对岸议员家庭的典范,不仅插足于政府各个机关,而且在议会占有十个席位。每年季节一到,他们便像一窝鸟儿似的飞向奥尔奈、安东尼、夏特奈等游览胜地。大姐夫税务局长非常阔气,为妻子新购置了一座乡间别墅,位于风景优美的苏城,大姐只在议会开会期间呆在巴黎。美丽的爱米莉虽然瞧不起平民阶级,但是,还不至于鄙视他们的钱财所提供的享乐。她陪姐姐到豪华的乡间别墅,倒不是离不开去消夏的亲人,而是因为凡是有自爱心的女子,都迫于时尚,每年夏季必得离开巴黎。苏城绿油油的原野,正是世所公认的避暑胜地。
苏城的乡间舞会,每周举行一次,规模盛大,几乎风糜一时,名声虽然很响,但是出了塞纳省,人们未必知道,因此有必要在此交待几句。苏城是个小镇,以四郊美景著称,其实也可能平常得很,只不过巴黎市民蛰居在石窟般的楼里,有如井底之蛙,一见到博斯的田野风光,便赞不绝口,将那地方捧出了名。然而奥尔奈诗意般的绿荫,安东尼起伏的匠峦、比埃佛尔的翠谷,确实引去了几位游历过许多地方的艺术家、一些喜欢挑剔的外国人,以及不少很有眼光的艳丽的女人。他们去那里居住,表明巴黎人偏爱那个地方是有道理的。而且,对巴黎人来说,苏城还别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在一座景致秀丽的花园中心,矗立着一个巨大的亭子,八面通风,圆顶轻巧而宽阔,亭柱华美异常,这便是乡间跳舞厅,乡村的缪斯之宫。每逢这个季节,附近那些道貌岸然的庄园主,也短不了来光顾一两次。他们或者骑马列队,气派十足而来,或者驾着华丽的轻车,一路疾驰,给安步幽思的行人扬上一脸尘土。每逢星期天苏城举办舞会,讼师文书,阿斯克雷皮奥斯的信徒,以及巴黎店铺里养得面皮白净细嫩的青年,都蜂拥而至,要饱饱眼福,看看几位上流社会的贵妇,并引她们瞥上自己两眼,起码也能瞧见那里同法官一样狡猾的村姑——这种愿望倒很少落空。乐队位于大圆亭的中央,许多市民都是在这乐声中结成良缘的;亭盖若有口,能讲述多少恋爱故事啊!当时,巴黎市郊还有两三处舞会,但总不及苏城舞会热闹,因为苏城舞会上各色人物混杂,别有一番情趣,而且无可否认,比起别处来,这圆亭、美景,以及迷人的花园,都要胜过一筹。
爱米莉就头一个愿意化装成民家女子,参加这地方的欢乐舞会,心想混迹在杂乱的人群中,一定乐趣无穷。家里人对她的愿望好生奇怪,然而,对大人物来说,“微服出游”,不正是令人神往的享乐吗?德·封丹纳小姐美滋滋地想,那些市民肯定千姿百态,自己具有句魂摄魄力量的一瞥一晒,准会印在他们心上;又想到有些跳舞的女人定然忸怩作态,想想就觉得好笑,于是削尖几支铅笔,准备画下几个场面,充实自己的讽刺画册。她越想越盼得心切,觉得星期天来得特别慢。
星期天终于盼来,普拉纳别墅一家人提前用了晚餐,全体步行去为舞会捧场,步行去也免得损害身份。正是5月天气,黄昏景色无限美好。德·封丹纳小姐一到舞场就发现,几组跳四对舞的人显然属于上流社会,不免非常诧异。她也看到一些青年无疑是用一月的积蓄,来追求一日的欢乐,还注意到好几对男女乐而忘形,显然不是夫妻关系。这种种场面俯拾即是,不用她费心择取。只见布衣与绸装同乐,市民跳舞同样优美,有的比贵族跳得还好,令德·封丹纳小姐惊疑不止。大部分人的衣着都简单得体,舞会上代表土皇帝的农民也都聚在一角,彬彬有礼得令人难以置信。看来,舞会上各色人物,爱米莉小姐需要经过一番揣摩,才有可能发现取笑的话题。然而,这位睥睨一切的姑娘,还未从容地施展她那讪笑的本领,倾听漫画家最喜欢搜集的警言妙语,却在这辽阔的田野上,猛然发现一朵鲜花(比喻是当前流行的修辞法,不妨在此用用),色泽那样艳丽,令她耳目一新。常常有这种情形,我们看着一条衣裙、一幅帷幔、一张白纸,却心不在焉,不能立时发现上面的一个污点,或者色彩突出之处,后来看到时,觉得很突然,仿佛原先不存在似的。同这种意识现象相仿,德·封丹纳小姐在一个青年男子身上,发现了梦想已久的最完美的相貌。
舞厅四周摆着粗木椅子,爱米莉小姐坐在家人的圈子外围,好能像展览会上那样,按照眼前人群的活动画幅,或起身,或向前,行动自如。她举起单片眼镜,毫无忌惮地对准一个只离两步远的人,仔仔细细地端详,仿佛在看一幅头像或风俗画,要加以褒贬似的。她的目光掠过这幅巨大的活动画面,突然被一张面孔给吸引住了;这个人仿佛被特意安排在画面的一角,居于最显眼的位置,同其余部分根本不成比例。这个陌生男子轻轻靠着一根亭柱,叉着双臂,身子微微前倾,独自在那儿冥想,好像摆了姿势让画家画像似的;他虽然丰姿俊妍,神态高傲,却丝毫没有矫饰的成分;头略微偏向右侧,面部露出四分之三,颇有亚历山大、拜伦以及其他一些伟人的姿态,但是毫无惹人注目的意味。他盯着一位跳舞的女郎,目光流露出一种情思。他的身材颀长飘逸,类似阿波罗的优美体型;头发黝黑,在饱满的天庭上自然地卷曲着,显得格外俊俏。德·封丹纳小姐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服装质地精良,崭新的羊皮手李显然是上等制品,脚下的爱尔兰皮靴也显得十分纤巧。他不像禁卫军的旧下级军官,以及商行的酒色之徒那样,浑身总是挂满无聊的装饰品,仅仅有一条黑带飘在做工精细的背心上,系着他的单片眼镜。他的睫毛那么长,那么弯曲,把眼睛都遮住了,连眼光极高的爱米莉也从未见过;一副黄褐色的脸庞,显得刚毅而有个性,但微露忧郁与深情;一张嘴似乎总含着笑意,富于表情的嘴唇仿佛随时要往上翘起,然而这种神情不是发自心中的欢愉,而是清愁所添的风采。看光景,他头脑有无限憧憬,一身气度不凡,谁也不敢贸然说:“这个风流少年!”或者说:“这个美男子!”谁都想同他结识。就是目光最敏锐的人看到这个陌生青年,也不能不承认他是才华出众的人;不知道他有什么重大考虑,才来到这乡间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