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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风暴(1)

朵拉躺在那儿,含笑望着我们,她还是那么美丽,一句急躁、埋怨的话也没有。她只说,我们待她都非常好;她说,她知道,她的亲爱的、细心周到的小伙子可累坏了;还说我姨奶奶老是睡不成觉,一直那么警醒,既热心,又慈爱。有时候,她的两位小鸟般的姑母来看她,于是我们就谈起我们结婚的日子,以及所有那段幸福的时光。

当时,我是否知道我孩子气的妻子就要离我而去了呢?他们已经这样告诉我了;他们告诉我的事,我早已想到,并不新鲜;不过我决不敢说,我已把这一实情当回事放在心上。我一直没能领悟这一事实。

“我要跟你谈一谈,多迪。我想要把最近想到的一些话,跟你说一说。你不会介意吧?”她神情温柔地说。

“怎么会介意呢,我的宝贝?”“因为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或者说有时候你会怎么想。也许你也常常跟我有同样的想法。多迪,亲爱的,我怕我当年太年轻了。”

我把脸挨近她靠在枕头上,她看着我的眼睛,柔声地说着,当她继续说下去时,我渐渐地感到心如刀割,她这是在谈她过去的自己啊!

“亲爱的,我怕我当年太年轻了。我指的不仅是年纪,还有经验、思想,以及一切方面。我当时是个那么傻的大傻瓜啊!我想,要是我们俩只是像少男少女那样,两下相爱,又两下相忘,那就更好了。我已经开始想到,我不配做妻子。”

我竭力忍住眼泪,回答说:“哦,朵拉,宝贝,你跟我做丈夫一样,配做妻子啊!”

“我不知道,”她像往日那样摇着鬈发说,“也许吧!不过,要是我更配结婚,那我也许能使你也更配做丈夫了。再说,你很聪明机灵,我可从来没有聪明机灵过。”

“我们一直都非常幸福呀,我亲爱的朵拉!”“我们是非常幸福,非常非常幸福。可是,日子一久,我亲爱的小伙子就会厌倦他孩子气的妻子,她就越来越不配做他的伴侣了。他会越来越觉得家里缺了什么。他的这个妻子是不会有进步的,所以像现在这样倒也好。”

“哦,朵拉,最亲爱的,最亲爱的!千万别对我说这样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在责备我啊!”

“不是的,半个字都不是!”她吻了吻我,回答说,“哦,我亲爱的,你决不应该受责备,而且我也太爱你了,永远不会真的对你说一句责备的话,除了我长得漂亮外,或者说,除了你认为我长得漂亮外,不会对你说一句责备的话,是我唯一的长处了。”

“听着,现在答应我一件事。我要跟艾妮斯谈谈。你下楼去,就这样告诉她,叫她上楼到我这儿来;我得单独跟艾妮斯谈一谈。”

我答应说,她马上就能跟艾妮斯单独谈。只是我当时非常伤心,真舍不得离开她啊!

我走进小客厅时,艾妮斯正在楼下;于是我把朵拉的话转告给了她。她就离去了,留下了我独自一人和吉卜。

我坐在壁炉旁,怀着一种模糊的悔恨,想起我自从结婚以来,内心深处所滋长的那些隐秘感情。想起我和朵拉之间的每一件小事,觉得小事构成人生的全部这句话确是真理。

时光是怎么逝去的,我不知道;直到听到我孩子气妻子的老伙伴叫我的声音。吉卜显得比往常更加烦躁不安,它从窝里爬了出来,朝我看看,又走到门口,呜呜哀叫着要上楼。

“今天晚上别上去,吉卜!今天晚上别上去啦!”它慢慢地又回到我跟前,舔舔我的手,抬起那无神的眼睛,朝我脸上望着。

“哦,吉卜!也许再也不能上去了!”它在我的脚下躺了下来,身子一伸,像要睡觉的样子,接着哀叫了一声,死了。“哦,艾妮斯!你来看,你来看!”

——那满带怜悯、满含悲伤的脸啊!那势如雨下的泪啊!那严肃可畏、对我的无声呼唤啊!那举向天空的庄重的手啊!

“艾妮斯?”完了,我眼前一片黑暗;一时之间,一切的一切,都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了。

现在来叙述我那在悲哀重压之下的心境,还不是时候。我逐渐觉得“将来”在我前面被堵住了,我一生的精力与活动像是完结了,除了坟墓以外我已无处躲避。

我要到外国去了。这在我们几个人中间似乎一开头就决定了,黄土已掩盖好了所有随我亡妻而消失的一切。

移民船启程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那好心的老奶妈就上伦敦来了。我们一见面,她的心都快碎了。我一直陪着她和她哥哥;但是艾米丽,我却一直没见着。

我和姨奶奶当时正在腾海格特那两所房子,我打算到国外去,她准备回多佛,去住自己的房子,所以我们在科文特加登找了个地方暂时住一住。我回想起上次去亚茅斯的时候,我跟哈姆的一段交谈。我想改变原来的计划,我原来打算等到上船向艾米丽的舅舅告别的时候,托他转一封信给艾米丽,这会儿我觉得最好还是现在就给她写封信。我想,她收到我的信之后,也许愿意写几句告别的话,托我转给她那不幸的情人。我应当给她这个机会。

于是我在睡觉之前就在屋里坐下给她写信。我告诉她,我见到了哈姆,他要求我转告她一些话。我把信放在外头,让他们清早送出去,我还给裴果提先生写了一行,请他把信交给她。我睡觉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我当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有那么弱;太阳出来了,我才睡着,第二天很晚才起来,还觉得不解乏。姨奶奶来到我的床边,虽然没出声,却把我弄醒了。

我睁开眼,姨奶奶说,“特洛,亲爱的,我刚才下不了决心叫醒你。裴果提先生来了。让他上来吗?”

我说好吧。他一会儿就上来了。“大卫少爷,”我们握了手之后,他说,“我把你的信交给了艾米丽,少爷,这是她的回信,她让我请你先看一看,你要是认为没有不妥之处,就请你转交。”

“你看过了吗?”我说。他点了点头,显出难过的样子。我拆开一看,信是这么写的:

你的口信儿收到了。哦,我能写些什么,来感谢你对我的善意和良好祝愿呢!

你的话,我已记在心间。一直到死,我也不会忘记。那是些尖刺,但也给人极大的宽慰。我已经用那些话来祈祷过了,哦,我祈祷过多少次了!我看得出你是什么样子,舅舅是什么样子,就想得出上帝是什么样子,就能向上帝哭泣了。

永别了。我的亲人,我的朋友啊,今生永别了。假如来世我得到宽恕,我会托生一个孩子,再来找你的。对你感激不尽,不断为你祝福。别了,永别了。

信里就是这些话,还有点点泪痕。“大卫少爷,我能不能告诉她,你觉得没有什么不妥,而且愿意转交?”等我看完了信,裴果提先生说道。“毫无疑问,”我说道,“不过我在考虑……”“考虑什么,大卫少爷?”

“我在考虑,”我说道,“我得再到亚茅斯去一趟。开船之前,我还有足够的时间赶一个来回。他孤零零的,我老惦记着他。这时候,把她这封亲笔信交到他手里,你也好在启程的时候告诉她,他已经收到信了,这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我郑重地接受了他的嘱托,亲爱的好伙伴,我无论多么认真去办,都不为过。去一趟,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现在心烦意乱,活动活动更好。我今天晚上就去。”

当天晚上我就坐着驿车上了路,我一生起起落落,曾多次走过这条路。

“你不觉得这天空显得非常怪吗?”出了伦敦头一站,我就问车把式。“我不记得见过这样的天空啊!”

“我也没见过——没见过这样的,”他答道。“起风啦,先生。我估摸着海上一会儿就该出事啦!”

夜渐渐深了,厚厚的云彩聚集起来,布满了整个天空。当时天很黑,风越刮越猛,风势还在加剧,我们的马几乎不可能顶着风往前走。天亮了,风越刮越大。我以前上亚茅斯来的时候,听水手们说这里刮起风来像打炮。但我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风暴,连类似的也没经历过。

我们奋力前进,离海越来越近,这大风就是从海上拼命往岸边吹的,那风力越来越可怕。我们离能看见海的地方还很远,那水汽已经落在我们嘴唇上,带咸味儿的雨下在我们身上。洪水泛滥,淹没了亚茅斯附近多少英里的平地,每一个池塘和水面都拍打着岸边,那小小的浪头使劲儿向我们涌来。等我们看见海的时候,天边的巨浪断断续续地出现在翻滚的浪潮的低谷之上,看上去就像一段一段的另一条海岸,那里有楼阁,有房舍。最后我们终于来到镇上,人们跑到大门口,斜着身子,头发让风吹得乱飘,他们纳闷在那样的夜晚,怎么还会有驿车到来。

我在老客店住下之后,就出去看海上的情况。那茫茫大海,等我有时间停下来看一看它的时候,加上那使人睁不开眼的风,那飞沙走石,那可怕的声音,叫我心烦意乱,弄得我不知所措。

我又回到旅店;我洗了洗,换了衣服,想睡一会儿,可是睡不着,这时候,已是下午5时了。我在咖啡厅的炉火旁坐了不到5分钟,堂倌过来捅炉子,借机跟我说话,告诉我几英里外有两条运煤船已经沉没,全体船员都在上面,还说有人看见停泊处还有几条船在危难之中奋力拼搏,以免冲上海滩。他说,要是今天晚上还像昨天晚上那样,就得乞求上帝保佑他们,保佑所有那些可怜的水手了!

我匆匆订了饭,就又到船厂去了。我来得可不算早,因为那厂主手里提着灯笼,正在锁船厂的大门。我一问他,他就大笑起来,他说不用担心;有头脑的人,或者没有头脑的人,都不会顶着这样的大风出海,哈姆?裴果提从小就出海,尤其不会干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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