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高敏一直也没注意到,跟踪他的这个人就是释放犯李东明。
李东明为什么要跟踪高敏呢?这件事还要从武斗开始说起。
武斗开始的时候,李东明从公安局门前路过,其实他不该停留的,但是这些年来,华龙对他的帮助,让他时刻惦记着华龙的安危。当武斗开始的时候,李东明就在想,华龙应该安全吧?他忍不住去公安局附近打探消息,可是他只看到了贾明在指挥一群人从楼顶上摘下了大喇叭,并没有看到华龙的身影,也许华龙外出办案了吧?他猜测着。
如果华龙不知道城里发生了武斗,贸然回来,会怎么样呢?
想到这里,李东明决定在华龙家附近守候,只要看到华龙安全回来,他就放心了。就这样,李东明在家属院附近转悠了三天,终于看到高敏出来了。
让李东明觉得可疑的是,高敏走出不远,就拿出了一件衣服穿上,还把头发也盘了起来。“难道她在化装行动?”李东明这样想着,就从后面跟上了高敏。
他一路跟着高敏,一直来到了林子里。远远地,他看到了高敏停在了一个窝棚前,不久,他就看到华龙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出来,跟高敏说话。李东明终于看到了华龙,知道他在这里很安全,李东明想离开这里,但是又担心高敏一个人在林子里行走不安全,于是,当高敏走过来的时候,李东明又藏了起来,等高敏走过去很远,他才走出来,远远地护送着高敏回到了城里,他才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李东明跟在高敏后面,这一切,高敏全然不觉。
李东明现在已经知道华龙他们躲在林子里了,他也看到了高敏给他们送来了吃的,可是,三个大男人只吃高敏带来的那点食物,简直是杯水车薪,只能暂时给他们打打牙祭。
洪爷又开始钻林子给华龙他们打野兔子了,一只野兔,足够三个男人吃一顿的,可是每天不能只吃这一顿啊!华龙和张忠又开始挖野菜,在他们住的窝棚附近,那些野菜已经被挖得差不多了。
就在他们过着野人生活的时候,李东明来了。
“你怎么来了呢?”华龙惊讶地看着李东明。
“我知道你在这里受罪呢,我不来心里不安稳。”
张忠不认识李东明,洪爷却对李东明很熟悉,看到李东明,洪爷也很惊讶。
李东明也不在意大家的表情,从背兜里拿出了玉米饼子还有咸菜,对华龙他们说:“快吃吧,一会儿都凉了,你们一定饿坏了。”
“洪爷,来,快吃。”华龙接过饼子,顺手递给了洪爷。
“这个李东明,你还没说怎么找到我们的呢?”洪爷笑着问。
“这个很简单,说了你们不要责备我啊。其实,我是跟踪了高医生,才找到这里来的。”李东明不好意思地说。
“这个高敏,还带了个尾巴来。”洪爷笑。
“是啊,看起来高敏的反侦察能力还不强,洪爷以后要好好教教她。”华龙一边吃饼子一边说。
“高敏没让贾明跟上就算很聪明了,还知道化装侦察呢!”洪爷夸奖高敏。
“洪爷,您可别夸她了。幸亏这个尾巴是东明,如果是贾明,我们这些人就遭殃了。”华龙有些后怕地说。
“不要怕,我这几天一直在打探消息,听说贾明领着人去临市武斗去了,不知道是真是假,等我回去问准了再来告诉你们。”李东明说。
“行,东明,谢谢你帮助了我们!以后好好改造,自己学一门手艺,将来你会有出息的。”华龙拍着李东明的肩膀说。
“谢谢你啊,华警官。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什么都不说了,我会自食其力当个出色的劳动者的。”李东明说着,告别华龙他们,迈开大步,离开了华龙他们住的窝棚。
“真是山不转水转啊,没想到我这个老革命,现在却让一个刑满释放人员可怜到这个程度,东躲西藏,还让人家施舍,真是黑白颠倒了。”洪爷一巴掌拍在了一棵树干上,愤怒地说。
“洪爷,别想那么多,会好起来的。”华龙安慰着洪爷。
“此一时彼一时啊!没想到,我这个老游击,过了这么多年又来打游击了。以前是打日本鬼子,后来打国民党反动派,现在你们说说,我们这是跟谁打啊?既不是小鬼子,也不是中央军,打来打去的,都是自己人。这算什么事儿啊?”洪爷气得自言自语。
“洪爷,您消消气,您这越分析事情越复杂,还是休息一会吧!要不,给我们讲讲您以前破获的案子,拣最复杂的给我们说说?”张忠一边说一边扶着洪爷坐下。
“要说这案子,我到公安局以后,破的最过瘾的案子就是供销社更夫被杀的那件。那件案子从发生到侦破,只用两天时间,虽然现场一点痕迹也没有,但是,再狡猾的敌人也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就是凭着一点蛛丝马迹,我们还真就把案子给破了,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洪爷一提到案子就精神,张忠就是抓住了洪爷的这个特点,将洪爷的火气给压了下去。虽然秋天已经到了,林子里的夜晚很凉,可是三个人坐在这个临时搭起来的窝棚里,并没觉得有多么寒冷,他们的心中始终在盼着武斗早点结束,他们能够回到局里重新工作,或者回到自己的家里,享受温馨的生活。在这样的期盼中,三个人又一次进入了梦乡。
当又一个黎明到来的时候,李东明和高敏先后来到了林子里。他们都带来了“打砸抢”风波已经过去的消息,高敏还告诉洪爷,“听王兰子跟别人说,贾明带着造反派去了临江市,帮助那里的造反派夺权去了。”
“这个贾明,真是不懂好坏了。这样闹下去,迟早是要吃亏的。”洪爷反而替贾明担忧起来。
“洪爷,别想太多了,我们还是回家去吧!这里的野人生活其实也不好过的,毕竟不是战争年代了,我们没有必要再这样遭罪了。”华龙劝着洪爷。
“是啊,该回去了。再不回去,我家的小四都不认识我了。”洪爷担心地说。
“不会的。只要您把大胡子一刮,露出了真面目的时候,孩子们自然就认出您来了。”华龙笑着开导洪爷。
“不用说我,你家华剑和华文也不一定认识你了。几个大男人,在外面一过上野人生活,就成了大胡子野人了。他奶奶的,什么世道!”洪爷生气地骂了起来。
走出了城北的那片林子,三个男人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踩着最后一片草地,华龙对洪爷和张忠说:“别看我们在这里过着野人生活,可你们知道吗?我们在这里可是享受了最纯净的自然空气,比起城里那些烟囱,这里还是有优势的,如果带上足够的干粮,我真希望将来有一天还能在这里继续住上一阵子呢!”
“大哥,你可别再浪漫了,要是还到这里过着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我宁愿下辈子托生为猪,也不这样东躲西藏了。”张忠苦着脸说。
“艰难的时刻很快就会过去的,相信我,这样的情况是暂时的。不过,以后你们两个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千万不要有什么把柄落在贾明手里。不管到什么时候,害人之心不可有,可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洪爷嘱咐着华龙和张忠。
“知道了,洪爷。可是,我们还是担心您的安全。”华龙一脸忧虑。
“不要担心,各自回家去休息。有消息我们想办法通知一下。”洪爷拍着两个人的肩膀,说完,大踏步地走了。
华龙和张忠分手后,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因为家属院与公安局仅一墙之隔,华龙决定先回局里看看。
当他走进公安局的院子,昔日楼前枝繁叶茂的迎春花早已不见了踪影,地上是飘零的叶子,两只灰白色的大喇叭躺在地上,偶尔能看到地上零落的血迹,大门已经被贴了封条。隔着门,还能看到地上散落的文件。站在台阶上看着公安局楼内外满目疮痍,华龙非常痛心。
眼前的心绪,华龙实在不愿意回到家里面对高敏和两个女儿,他宁愿呈现给他们一个快乐阳光的丈夫或是父亲的形象,可是,不回家,又能去哪里呢?
沿着公安局门前的那条大路,一直朝前走就是利民河,华龙不止一次沿着这条路来到利民河边,现在,他不由自主地又一次走向了利民河边,他不怕路人认出他就是华龙,更不怕贾明回来抓他。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洪爷,他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在林子里躲上那么多天。
利民河水已经接连泛滥了几年,可是,华龙很奇怪,今年利民河不闹灾了,人却闹了起来,天灾不来人祸却不断,让华龙怎么也想不通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华龙一边走一边思索着,猛一抬头,发现前边围着一群人。“难道是谁掉河里了?”华龙这样想着,加快了脚步。
“发生了什么事?”华龙问围观的一个人。
“有人掉河里了。”那个人告诉华龙。
“救上来了吗?”华龙焦虑地问。
“救上来了,可人已经死了。”那个人遗憾地说。
“什么?死了?”华龙说着,就往人群里挤去。
拨开人群,华龙终于挤了进去。地上果然躺着一个人。
华龙蹲下来,仔细地看着这个落水的人,也许是在水中浸泡的时间太长的缘故,只见他的脸色灰白,肚子涨得很高,看样子已经死去了很久。
当华龙撩开死者额前的头发,他惊讶得张大了嘴。“这不是市长李子君吗?他怎么会死了呢?难道遇害了?”华龙的心里生出了无数个疑问。
“你们有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华龙问围观的群众。
“具体不清楚,前天早晨就看到这具尸体冲到这里来了。我们也是做好事,给他弄上岸来了。可是,有人说他是特务,所以,谁都没敢靠前。”
“所以,你们就看着尸体这么停着了?”华龙问。
“我们也想报案,可是,‘公检法’都被砸了,谁还能出来破案啊?”围观的另一个人说道。
华龙没接话,事实确实如此,到处都在闹革命,公安局的大楼里已经人去楼空,连洪爷都自身难保,更不要说有人能来勘查现场了。
华龙正跟围观的群众询问一些问题的时候,一个老大爷走过来问华龙:“你是他什么人啊?”
“大爷,我是他的同事。”华龙说。
“这么说你认识这个人?”老大爷问。
“认识,这是我们利民市的市长。”华龙看着尸体心情沉重地说。
“我也知道他是市长,我一直想找到能认领尸体的人,可是谁都不靠前。你来了就好了,终于找到能管事的人了。”老大爷放松地说。
“大爷,您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跟我说说吧?”华龙想了解一些情况,于是对大爷说道。
“前两天,我女儿带着外孙子回娘家,我那小外孙子闹着要吃鱼。我去哪儿给他买鱼去?没有办法,起大早来到河边钓鱼,坐了有一袋烟的工夫,我就发现有个人在我附近来回走,我闹不清楚他到底想干啥?也就没往别处想,继续坐在这里钓鱼,可是,又过了一会儿,那个人不走了,直接就跳到了河里。我又不会游泳,喊了附近的几个人来,大家分头跳进水里,可是都没找到。我回家就跟老伴说了这件事,她责备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在他跳之前拦着他呢!我说,我要是知道他会跳河,那我能不拦着他吗?”
“您怎么知道他是老市长呢?”华龙问。
“我听我儿子的战友说的,而且我钓鱼的那天就看见他在这附近转了。听说他被打倒了,还被人给揪斗了。我这心里就估摸着,那天跳河的人也许就是老市长吧?后来又听说,老市长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就彻底明白了。”
“这么说,您看见的那个自杀的人确实是老市长了?”华龙虽然心里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还是这样问道。
“是啊,当时我带着人没找到他,可是后来,当我们发现河上漂着个人的时候,我找人把他捞了上来,结果发现,正是那天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的那个人。有人认出了他,说是老市长,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一定是老市长不想让别人揪斗他,才选择这样的死法的。”老人分析着。
华龙也听说了老市长被揪斗的事,而且华龙猜测老市长被揪斗的原因一定是解放前老市长曾经进过监狱的那段往事。
利民市长李子君,解放前曾经是利民地区地下党的负责人,因为叛徒的出卖,被捕入狱。在监狱里,敌人对李子君用尽了刑罚,但是,李子君威武不屈,始终没有泄露党的机密,就在敌人决定枪杀李子君的前一天晚上,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党员经过努力,将他解救了出来,并通过各种渠道将他秘密转移到了临江市养伤。不久,利民市解放,李子君又被组织上派到了利民市担任市长,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爆发。
在武斗中,造反派说他当年叛变了革命,李子君坚决不承认,造反派对他进行了揪斗。可怜的李子君,脖子上被挂了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混进革命队伍的叛徒李子君”,在牌子下面还坠上了四块砖,李子君在战争年代肩颈部受过伤,被造反派这么一折腾,他实在不堪忍受。
李子君的妻子也被拉去陪斗,造反派把她的头发剃成了阴阳头,儿女们还小,一看到父母的样子吓得哇哇大哭。
在黑暗的夜里,李子君悲伤过,失望过,他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
越思考,他的心情越沉重,就越想不明白。后来,他就想:与其让造反派折磨死,还不如自己寻求个解脱的办法。他假称回家找当年叛变的证据,骗过了造反派,躲过了他们的监视,偷着跑到了利民河边,他不想再拖累妻子儿女了,于是,投入了利民河。
可是,李子君哪里知道后来的那些事?就在他死后,已经变得精神脆弱的妻子疯了,不知去向。一双儿女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流浪生涯。
现在,李子君的尸体已经在河边放了几天,没有人敢给他收尸,都担心受到牵连。
老市长已经死了,他生前备受折磨,不能让他死后再暴尸于河边,华龙想到这里,蹲下身子,背起老市长的尸体就走。
大爷问:“你打算把他弄哪儿去?不等公安局的人来了?”
“公检法都被砸烂了,哪还有人管事啊?我还是先把老市长掩埋了,让他安息吧!”华龙说。
“也好,用我帮忙吗?”大爷问。
“要是不怕牵连,您老人家帮我找把铁锹吧!”华龙恳切地说。
“我不怕,我是贫下中农,造反派不敢造我的反。”大爷说。
“那好,谢谢您老人家。”华龙感激道。
大爷不知道从哪儿拿来了一把铁锹,很快就把铁锹送到了华龙手里,华龙感激地握住了大爷的手。
华龙背着老市长走了,围观的人群自动散了。
李子君不仅身材很高,体重也不轻,加上人死后身体僵硬,瘦瘦的华龙背着李子君走路确实很辛苦,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他沿着河边走出了很远,才找到了一块背山面水的地方,“就在这里吧,老市长。”华龙自言自语地说。
他将老市长放在了地上,找到了一棵树,在这棵树上做了个记号,以便以后能找到这个地方。
做好记号后,华龙开始挖坑。
这里的土质很松软,华龙没费太大的力气,就挖出了一个坟坑。他将老市长的脸擦干净,又将他身上的衣服整理了一遍,才把老市长的尸体挪进坟墓里。华龙不想直接将黄土埋在老市长的脸上,他找来了一些松枝还有一些落叶,盖在了老市长的脸上和身上,然后,才开始往老市长的脸上和身上轻轻地覆盖着那些松软的黄土。
一层,又一层,华龙挥舞着铁锹默默地将土盖在了老市长的身上。当最后一锹土埋完了的时候,华龙疲惫地坐在了地上。
“老市长,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以后我会再来拜祭您的,您安息吧!”
天已经黑下来了,华龙在老市长的墓地前三次鞠躬后,默默地离开了这里,朝着利民市的方向走去。
没过多久,“武斗”终于结束了。然而,“武斗”的结束,并没能让人们回到平静的生活中。每一个人的命运在“武斗”之后又发生了其他的转变。这些转变,是人们始料不及的,这当中,不仅洪爷、华龙,就连张天毅和闵红也未能幸免。
闵红随张天毅被下放的那天,华龙和高敏去给他们送行。
“姑姑、姑父,你们可千万要注意身体啊!”高敏拉着闵红的手嘱咐着。
“你放心吧,小敏,我们的身体好着呢!你可要把华龙和家都照顾好。”
“放心吧,姑姑,我会的。”高敏说。
“华龙,你自己也要当心,我们这些老家伙走了,说不定对你们怎么样呢?处处要当心才是。”张天毅说。
“没问题的。我不怕。‘武斗’已经过去了,再怎么折腾也无非是去参加劳动什么的,这些我都不在乎。”华龙满不在乎地说。
“是啊,‘武斗’都结束了,也没有什么可折腾的,不过,折腾的时间要是太长了,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啊!”张天毅唉声叹气。
“行了,我们该走了。小敏、华龙,你们两个回去吧!孩子在家该闹了。”闵红拎起装着洗脸盘的网兜,上了车子。
送走了张天毅夫妇,华龙和高敏的心情很沉重。在这个城市里,一直被他们视为亲人的闵红夫妇也终于离开了这里。他们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跟他们告别呢?
1968年9月。
“武斗”结束后,贾明回来了。
虽然同在一个家属院,华龙和贾明却不常碰面。
这天早晨,两个人居然在院子里遇上了。华龙还是那样大度,毕竟贾明跟他是同学,他想劝劝贾明,如果继续在造反这条路上走下去,将来是会吃亏的。
贾明看到华龙,是不屑一顾的神情。他现在已经控制了公安局,加上帮助临市的造反派闹革命,已经取得了不小的成果,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跟在郎大中后面被人忽视的贾明了。所以,有些人一旦得势,就会出现软肋,那就是洋洋自得的神气会立即流露出来,这样的结果,势必会使自己的人生在高潮过后出现低落,眼前的贾明就属于这一种。
华龙主动跟贾明说话:“贾明,洪爷是好人,这个你心里清楚。如果你对我有意见,我们可以交流,但是,你对洪爷有点过分。”
“怎么处理洪爷我自有分寸,你还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吧!”贾明说完扬长而去。
华龙站在原地,看着贾明的背影,气得嘟囔一句:“真是不可救药!”
华龙没有想到,因为坚持办案,为四类分子洗清了自杀的嫌疑,这件事却被贾明等人重新提起,说他在办案中同情四类分子,给华龙硬加上了一条罪状。尤其在“武斗”过程中,华龙奋不顾身地保护洪爷等当权派,还公然与贾明作对,将洪爷从火车上抢了下来,隐藏了十多天,致使造反派缺少了一个揪斗的对象,这些,贾明不仅是要和洪爷算账的,更要跟华龙算账。
华龙最后的定性是同情四类分子并保护当权派,和洪爷一起即将被送到桑原“五七”干校劳动改造。
利民火车站的站台上,华龙来不及和妻女告别,就被贾明推到了车上。
洪云正在跟小伙伴们玩耍,一个小伙伴跑来告诉洪云:“你还在这里玩呢?你爸被人给带车站去了。”
“什么?“武斗”不是结束了吗?怎么还抓我爸?”洪云惊讶地问。
“我们哪知道啊?我爸都跟我说好几次了,不让我跟你玩。”小伙伴有点忧虑地说。
“那你还跟我玩?你爸懂个屁!”洪云说完,撒腿就往车站跑。
他刚上站台,远远地就看见了贾明将洪爷推上了火车,等洪云跑近的时候,洪爷已经进了火车车厢,洪云在外面看不见了。聪明的洪云扒着车窗,从一节车厢走到另一节车厢,终于在走到第七节车厢的时候,看到了洪爷和华龙。
洪云喊着:“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洪爷眼含着热泪,跟洪云摆手:“快回去吧,孩子,照顾好你奶奶。”
洪云答应着,对华龙说:“华叔叔,你保护我爸。”
华龙点点头:“小云,你放心吧!对了,告诉你华婶,我去干校了。”
洪云还想说什么,被维持秩序的人一把推开了。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于是,转身就朝站台外面跑。
当洪云跑到华龙家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小云,你怎么来了?怎么累成这样?”高敏看着大口喘气的洪云问。
“我华叔叔让我告诉您,他去干校了。”洪云靠在华龙家的门上说。
“什么?去干校了?他现在在哪里?”高敏急切地问。
“他们现在在火车站,我爸爸也被他们送上火车了。”洪云说着,眼泪就要流下来。
“孩子们,快,跟我去见你们的爸爸!”高敏说着,从床上抱起了华文,华剑自己穿上鞋子,跟着高敏往外跑。
已经是秋天了,外面有些凉意。高敏也顾不上这些,抱着孩子在街上奔跑,她希望早一点看到华龙。
当高敏带着孩子感到车站的时候,火车刚刚启动,高敏一个车窗一个车窗地寻找华龙,无奈,火车启动后,速度越来越快,高敏没能看到华龙。
虽然火车开走了,可是高敏仍然一只手抱着华文,另一只手牵着华剑沿着铁轨向前跑,几次都差点跌倒在地上。高敏默默地流泪,孩子们也哭着,实在跑不动了,高敏才停下来,娘仨儿目送着华龙乘坐的火车远去。
“华婶,回家去吧!”洪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看着颓丧地坐在地上的高敏,劝慰着说。
“小云,你爸和你华叔叔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高敏问洪云。
“都没说。不过,我看到贾叔叔把他们推上了车。”洪云说。
“又是贾明!这个混蛋!”高敏气得直骂。
华剑抬起头问高敏,“妈妈,你说谁是混蛋?”
“妈妈在说一个坏人是混蛋。孩子们,走吧,我们回家去。小云,你也回家吧,华婶谢谢你!”高敏再次抱起了华文,牵着华剑。
“华婶我走了。”洪云很有礼貌地对高敏说完,又跟华剑和华文说:“妹妹再见!”
高敏叮嘱道:“小云,你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洪云答应着,跑远了。
回到家里,高敏仍然沉浸在华龙被送去干校的悲伤中,她想冲出去找贾明,可是她知道这会儿贾明根本就没在家。
“等他回来,一定要为华龙讨个公道。”高敏暗暗地想。
可是眼前,自己要照顾好两个孩子,只有这样,华龙才能放心地在干校劳动。
华龙走后一直没有音讯,高敏几次要去问问贾明,可是贾明总是躲着高敏,在院子里根本就看不到贾明的身影。
高敏因为操劳,又因为华龙着急上火,身体的抵抗力越来越差,作为医生,她根据症状知道自己得了结核性腹膜炎,但是还不能确定。没过几天,高敏的肚子开始肿了起来,她觉得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将孩子放到了好心的孙巍家,高敏去了利民市医院。
检查的结果,没出高敏所料,确实是结核性腹膜炎,而且腹腔积水,肚子肿得很大,不得不住院治疗。听了医生的建议,高敏发愁了,自己住院了,两个孩子怎么办?无论如何不能把孩子放在孙巍家,一天两天还可以,谁知道自己能住到什么时候呢?高敏愁眉苦脸地从医院来到孙巍家接孩子的时候,孙巍担心地问:“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跟我自己判断的一样,结核性腹膜炎,伴有积水。”高敏回答。
“这么严重?那你打算怎么办?”孙巍着急地问。
“医生让我住院治疗,可是,我如果住院了,两个孩子怎么办呢?”
“那还不好办哪!放我家吧!我保证把两个孩子带好!”孙巍跟高敏保证说。
“不行啊,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除了腹腔积水,还有肠子粘连的症状,我自己都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治好呢!”高敏担忧地说。
“没关系,只要能治好你的病,孩子在我这里待多长时间都行。”孙巍诚恳地说。
“我怎么能总给你添麻烦呢!再说,华龙被送去干校劳动,我们一家都属于有问题的人家,你帮我带孩子也会受到牵连的,我不能那么做。”高敏说。
“大家都是邻居住着,我才不怕受什么牵连呢!大不了回农村种地去,还能把我怎么样?”孙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
“你回农村种地了,那孩子们怎么办?他们是要上学的。”高敏说。
“高敏,你怎么糊涂了,从大串联以后学校哪还有上课的,不都在那儿停课闹革命呢吗?我家孩子都在家待半年了。”
“也是啊,我原来为了从农村出来拼命地学习,考上了大学,可是没想到,到了今天,我却连个工作都没保住,现在又不提倡学习了,停课闹革命,你说一群学生,能闹腾出什么来呢?”高敏说着有些激动。
“你可别到外面说啊,现在抓言论抓得紧,你跟我不一样,我就是一个农民,我谁也不怕,你是知识分子,人家可都盯着你呢!”
“孙姐,你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呢?”高敏说着,眼泪滴落下来,两个孩子看到妈妈在哭,急忙过来一个人拉住了高敏的一只手。
华文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不哭。”
“高敏,别这样,看把孩子吓着了。”孙巍劝着。
“孙姐,我们回去了。谢谢你!”高敏深为孙巍的帮助而感动,能在这样的时刻,伸出友谊之手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
高敏带着华剑和华文回到家里,她左思右想还是没有办法,终于决定,将两个女儿送回自己的老家,交给仍然在叔叔家的高茹照顾。如果叔叔家的表弟和表妹能有时间,也许会帮忙照看一下呢!高敏这样想着的时候,用泪眼看着两个女儿,不由一阵阵心疼,这么小的孩子,却要忍受和父母分离的痛苦,她有些心酸地将两个女儿的小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因为浮肿,高敏走路已经很吃力了。没有办法,她想到了张忠和杨柳川,孙巍看着高敏走路吃力的样子,她带着孩子去公安局找张忠和杨柳川,可是,他们两个都在郊区办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孙巍在公安局找不到人,又跑到公安局后院的消防队驻地,找到了消防队长,让他帮助一下公安局华龙的家属。
队长了解了高敏的情况后,派出一名战士来帮高敏。
“大姐,队长派我过来,您有事就跟我说。”小战士很亲切地说。
“帮我把两个孩子送到利民河渡口吧!我找堂弟到对面接孩子。”
“好,您放心吧!”战士说完,回去借队长的自行车。
小战士返回来的时候,高敏已经把两个孩子的衣物用包袱皮包了一个大包,正在等他。
高敏已经告诉两个孩子,叔叔要带他们去找小姨高茹,两个孩子不明真相,高兴地坐上了小战士的自行车。华文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华剑坐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车把上挂着装衣物的大包。
小战士骑着自行车带着两个孩子走出家属院的时候,高敏泪眼朦胧地跟两个孩子道别,孩子们不停地挥舞着小手,直到远离了高敏的视线。
1968年11月。
已是初冬的季节,树上的叶子纷纷落下,路边的树干光秃秃的,季节轮回,冬天就要来临。小战士骑着自行车,行驶在去渡口的路上。渡口离利民市二十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天空中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因天气渐冷的原因,小雨不等落下,已经形成了小米粒般的颗粒,这些小颗粒随着秋末初冬凛冽的北风打在脸上,让人感到冰冷并有些许的疼痛。
在这样的季节里,孩子们大多是不出门的,他们或是围在父母的身旁,吃着热乎乎的饭菜;或是围在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姥爷的身边,听他们讲那些古老的故事。可是华剑和华文,却在这样的天气,在这样的一个无人愿意外出的天气里,在路人稀少的地方,坐着消防战士的自行车上向着利民河渡口的方向而去。
虽然两个孩子已经穿了很多衣服,然而在这样的天气里,她们已经坐了二十里路的自行车,怎么能不冷呢?况且小姐妹是第一次离开家,离开她们亲爱的妈,华文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哭喊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啊!啊!啊!”
华剑坐在自行车的后面,虽然泪水成串地滴落,却没哭出声音来,她偷偷地用棉袄袖子把泪水擦掉。华剑已经懂事,她知道妈妈高敏生病了,要去医院;爸爸华龙去干校劳动了。但是她却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去干校劳动?为什么不回来和她们姐妹在一起?为什么不去医院照顾孤苦无助的妈妈?
在华剑幼小的心里,现在已经装满了心事,尤其这次与母亲离别的情景,给她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华剑不能忘记,临走的时候,妈妈嘱咐她:“照顾好妹妹,别欺负她,在亲戚家里,一定要听话。”
利民河渡口到了,一只平面的大木船正被一只汽船拖着朝河岸方向驶来。
小战士把自行车停在了河边,摘下了车把上挂着的大包,手里牵着两个孩子站在河岸边等着大木船。
木船停稳了,消防战士把两个孩子送上了船。他跟船工交代一番后,对华剑说:“照顾好妹妹,叔叔该回去了。”然后,走下了木船。
等人和车上满之后,木船一点一点地开始移动,渐渐地驶离了河岸。
华剑和华文站在船上,看着岸上的消防战士叔叔在向她们挥手,她们也学着小战士的样子,举起小手在空中舞动。木船渐行渐远,战士回转身骑上自行车走了。华剑紧紧地拉着华文的手,眼巴巴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的心里多想让这位叔叔再把她们带回到妈妈的身边啊!
木船终于靠了南岸,高敏的堂弟高大生赶了一辆毛驴车来接华剑和华文,见到小姐妹,他问华剑:“华剑,你还认识我吗?”
“认识,你是舅舅。”高大生每次进城都来看望高敏,华剑认识他。
“好孩子,冷了吧,来,快上车。”高大生一边说着,一边把两姐妹逐一抱上了车。
“坐稳了,舅舅可要带你们回家喽!”高大生坐在车前边,挥着鞭子,喊道:“驾!”小驴拉着车,朝着利民河南岸的村子驶去。
高茹现在已经找了男朋友,是邻村走出去的一名军官,部队离利民市二百多公里,高茹这几天去了部队看望男朋友,还没回来。高敏跟高茹没联系上,只好让人捎信给叔叔家的堂弟大生来接两个孩子。
驴车拉着快要冻僵了的两姐妹,走了二十里路,终于来到了高敏的叔叔家。高敏的叔叔和婶婶在屋子里看到大生赶着驴车进了院子,急忙从屋子里出来接华剑和华文。
婶婶虽然刀子嘴却是豆腐心。她也很可怜高敏的两个女儿,孩子们一下车,婶婶就嘟囔着:“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这么点的孩子生生地跟父母分开了。”
叔叔说:“你就别多说了,快帮忙把孩子们接屋里来吧!外面挺冷的。”
村里的乡亲们听说城里的孩子来了,都跑来看她们;还有许多和两姐妹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也凑上来,学着大人的样子问两姐妹:“冷吗?明天我们一起玩好吗?”
农村孩子的热情,让华剑和华文立即没有了生疏感,华文奶声奶气地回答:“好啊,现在就玩吧!”
就这样,姐妹两个在高敏的叔叔家住了下来,在农村开始了她们的童年生活。
1969年4月。
自从华剑华文去了高敏的老家后,高敏一直在医院住院。为了省下治病的费用,她处处节俭,医院的一顿饭钱和一支消炎针的价钱差不多,高敏舍不得在医院吃饭,她要省下钱治病。
浮肿刚见消失,她就强撑着自己,偷偷从医院跑出来回家找吃的。可是,自从孩子们走后,家里什么都没买过,她只找到了一小碗玉米面。玉米面拿到医院怎么吃呢?如果用这些面贴饼子只能贴出来两三个小饼子,吃不了多久就没了。于是,高敏想了个办法。
她用小炉子生火,将玉米面放在锅里炒熟,盛出来放进了一个罐头瓶子里,然后带回了医院。虽然只是一碗炒面,却可以吃上两三天了。饿了的时候,她用医院的开水冲一匙炒面,一匙炒面可以冲半碗,一天喝两碗不让自己饿得心慌,高敏就知足了。
炒面吃到第三天的时候,高敏不去打饭的事让护士唐艳发现了。
“哎,高敏,我怎么总不见你打饭呢!”唐艳在查房的时候问。
“我不习惯吃医院的饭菜。”高敏说。
“她是节约呢!这几天她一直在喝炒面。”同屋的大妈插话说。
“这可不行,你本身有病,身体就虚弱,再没有营养,你这病不是白治了吗?”唐艳严肃地说。
“没关系的。”高敏觉得自己很窘迫,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什么没关系?再这样可不行,你家里人呢?怎么一直没见有家人来呢?”唐艳又问。
“她家里人被送去干校劳动了。”大妈跟高敏在一起住久了,了解了高敏的一些情况。
“原来是这样。”唐艳恍然大悟。
当唐艳了解到高敏家的情况后,第二天早晨来医院的时候,她直奔高敏的病房。
“高敏,给,把这些东西吃了,以后不许再饿着自己了。”唐艳说着,把自己手里拎着的一个饭盒放到了高敏床头的小柜子上。
“唐护士,这怎么行呢?”高敏推辞着。
“有什么不行的。快点吃了,你要是不吃,我可生气了。”唐艳说着走了出去。
同屋的大妈说:“孩子,你就吃了吧!这是唐护士的一片心意。”
高敏打开了饭盒,里面有一个馒头、半盒米饭,还有鸡蛋炒葱和一块芥菜咸菜。她一边吃,一边流泪,有感动,也有辛酸。
桑原“五七”干校位于桑原县张家村西,离村子大约十里地左右,解放前这里就是一片荒地,杂草丛生,附近都是乱坟岗子,没有人烟。
利民市在办“五七”干校的时候,将地址选在了这里。这样的地点有几个优势,一是离市内比较远,可以杜绝这些被改造对象心生杂念,总想回市内图安乐的想法;二是这里比较荒芜,利于被改造对象进行劳动改造。事实也确实如此。
华龙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只有一排类似华龙以前住过的像部队鸡舍那样的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房子很陈旧,窗户框上挂满了蜘蛛网,每扇窗户上都没有玻璃,风吹过,蜘蛛网在窗子上飘来飘去,如果在夜晚,难免让人联想到幽灵再现。
华龙他们是第一批来到这里的被改造对象,理所当然地承担起了打扫卫生的任务。像华龙这样的年轻人还能适应这样的环境,那些老干部们因为被折腾了这么久,身体状况明显下降,他们站在那里,即使什么也不做,都在不时地咳喘着。当贾明等监管者让他们投入劳动的时候,那些灰尘钻进嗓子里,这些老干部更是难受得憋红了脸,不断地咳嗽起来。
“老同志先歇一会儿,等我们打扫一会儿大伙儿轮班吧!”洪爷主动说。
“那不行,你们都是来改造的,不是来享受的。”贾明不同意。
“他们是劳动改造来的,不是来服刑的,你还有点人性没有?”洪爷问。
“反正是来劳动的,就都要干活。啥时候不改造了,才可以歇着的。”贾明在狡辩。
“行,贾明,你小子行。”洪爷气得脸都青了。
无奈,那些老干部也跟着一起劳动,但是,趁着贾明不注意的时候,洪爷和华龙就劝他们歇一会儿,不要没等改造好呢,却把自己的一把老骨头交待在这里了。
华龙他们将干校的房子整理得有点模样了,漏风的窗子也被堵上了,风吹不到,雨淋不着,他们很知足。来到干校劳动改造,比被造反派揪斗要好得多了。
华龙在干校边劳动边学习,白天要开荒翻地,每人每天都有任务,完成任务的可以回干校,不能完成任务的不仅要把当天的活干完,晚上还要被批判。这个星期,已经召开了三个人的路线分析会。贾明随时掌握着他们的思想动态,这些老干部心里有怨气,可是不能发作。因为发作的结果,贾明会盯着不放。这样的情况反复发生几次后,老干部们充分认识到,在干校改造的过程中,心理的压力远远超过了劳动的强度。好在这些老干部们都经历过战争年代,当年那么艰苦的条件下,都能克服困难,坚持到解放,眼前这些苦难,他们也就不在意了。
华龙是这次来干校劳动改造的干部中最年轻的一个。他和那些被改造对象一样,白天劳动,晚上开会,每次开路线斗争分析会,华龙都不主动发言,为此他没少挨贾明的批评。“华龙,你怎么回事?开会发言你从来都不主动?你思想有问题。”
华龙说:“贾明,你就别难为我了。我来这里就是劳动改造的,我需要有个学习的过程,如果我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悟透了,哪能被你监管呢?”
“华龙,我这是组织上派来的,可不是我申请的。我要对你们负责,你们早点改造好了,可以早点回家嘛!”贾明说。
“我们什么时候能改造好?以什么标准来改造?你有具体的说法吗?如果把这些都弄明白了,我们就会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自身的问题,知道从哪个方面改造效果才最好。”华龙质问道。
“我不管什么标准不标准,总之你们只有改造好了,才能走出桑原‘五七’干校的大门。”贾明有些激动地挥舞着胳膊,不等华龙回话,转身走出了华龙他们住的屋子。
洪爷从外面走进来拍着华龙的肩膀,说:“好样的!”
在每日的辛勤劳作中,这些接受改造的干部们以苦为乐,在劳动之余尽量让自己的心胸开阔起来。然而,很差的伙食、高强度的劳动让很多人不断地生病。
早晨起来的时候,洪爷看着华龙的眼睛问:“你眼睛怎么了?”
“没怎么呀?”华龙没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什么不适。
“你的眼睛发黄,好像是什么症状”洪爷沉思着说。
“是吗?我只是觉得浑身没劲,特别累,特别乏。”华龙有些疲惫地说。
“我们一起来劳动的人里,有个卫生局的干部,原来是医生,一会儿下地劳动的时候,我想办法找他给你看看。”洪爷说。
吃过早饭,干校学员们一起排队去劳动,洪爷一眼看到了他对华龙说的曾经的那位医生,现在的卫生局当权派王宽。
“王宽,你等一下。”洪爷紧走几步跟上了王宽。
“洪爷?找我有事?”王宽停下脚步警觉地问。
“我们队的华龙眼睛有些发黄,你能给看看吗?”洪爷环顾四周问。
“不好吧,我已经离开医院好几年了,让别人知道了不好。”王宽谨慎地说。
“不好个屁!你当过医生,就应该给别人看病。”洪爷着急了。
“洪爷,你是不知道,我们卫生系统拿我当典型斗我,要是我在这里还给人看病,让人知道还不斗死我啊!”王宽忧虑地说。
“别怕,你就给看一眼,我也不给你宣传出去。如果华龙真的有病,我们就想办法让他治病,不能把病给耽误了。”洪爷保证着。
“行,你快让那人跟我一起走。”王宽担心跟洪爷说话时间长,让别人看出破绽来。
“华龙,过来。”洪爷将华龙喊了过来。
王宽一边往前走,一边看着身边的华龙。他回头看着后面的洪爷,洪爷知道王宽有话要跟他说,又走到王宽身边,问:“怎么样?”
“华龙的眼睛没毛病,是有黄疸。”王宽说。
“黄疸?黄疸是什么东西?”洪爷不解地问。
“黄疸是一种病,一般得了肝炎的时候容易出现这样的症状,也就是说,黄疸型肝炎就是这样的。但是具体诊断,要经过化验和仪器检查。”
“很严重吗?”洪爷担忧地问。
“如果不及时治疗发展下去会很严重,而且这样的环境也不利于治病。我一看到他的样子就知道他长期营养不良。”王宽分析着。
听了王宽的话,华龙的心也是一沉。难怪自己每天都没有精气神,原来是病闹的。也不知道家里的情况怎么样了?这一刻,华龙没想自己的病能怎么样,而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高敏和他们的两个女儿。
洪爷将华龙生病的事跟贾明说了。他要求贾明派人护送华龙回市里看病。
“他有什么病?我怎么没看出来?”贾明问。
“你要是医生你早就看出来了。”洪爷接话道。
“他是不安心改造,你们别跟着瞎起哄。”贾明有些激动。
洪爷见贾明无动于衷,于是,跟几位老干部研究了一个新的行动。
第二天早晨,贾明过来的时候,见到院子里静悄悄的。
“今天怎么走这么早?”他有些惊讶地推门走进了干校的房子。
一条大炕上,所有的改造对象都蒙头睡着,贾明走进来的时候,似乎谁都没醒。
“怎么还不起来?你们想怎么样?逃避改造?我告诉你们,没门!”他有些歇斯底里。
任凭贾明怎么喊,谁都不起来。贾明走到洪爷躺着的大炕前,对洪爷说道:“又是你在这里使坏吧?”
洪爷睁开眼睛,环顾一下四周,问:“是谁在我这里胡说八道呢?”
“你……”贾明眼睛睁得溜圆,瞪着洪爷。
“我什么我?少在我脑瓜顶这儿喊叫。”洪爷心平气和地说。
“起来!吃饭!劳动去!”贾明喊着。
“我们都被华龙给传染了,如果不把他送走,我们就不起来,也不吃饭,更不去劳动。”洪爷说。
“你们这是要造反啦!”贾明瞪着眼睛喊。
“贾明,你千万别在那嚷嚷,我跟你说句实在的,我们得病了没啥,我们本来就是被改造的对象,每天被你看管着,跟犯人似的,要是真得病死了还享受去了呢!可是你年纪轻轻的,还有大好前途呢!你可不能跟我们这些老人比。”洪爷趴在被窝里,两只手托着下巴,眼睛看着贾明说。
“你说华龙真的有病?”贾明郑重地问。
“骗你干什么啊!他的病真的会传染,大家都害怕被传染上!你呀,还是赶紧想办法吧!要是干校的人都被传染上,上边怪罪下来,你不是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吗?”洪爷软硬兼施。
“洪爷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贾明用手挠着后脑勺说。
在洪爷和干校全体人员的努力下,贾明终于同意让华龙回去。
华龙暂别战友的那天早晨,王宽来给他送行。
“华龙,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去找市医院的唐艳,她是我妻子。”王宽说。
“谢谢您!如果有困难我会去找您的妻子的。”华龙想握住王宽的手,忽然想起自己的病,他又缩了回来。
洪爷将自己兜里的一点钱都掏出来,递给华龙,“拿着。”
“我不能要您的钱。”华龙说。
“你不要,我也没地方花,留着在这儿下崽啊!”说着,硬塞到了华龙的衣兜里。
华龙坐上了干校的马车,车子已经走出去很远,他仍然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洪爷和王宽,朝着他们挥手,转过头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