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快到三十的男人，我真的很窝囊。很穷，攒下的一点钱全折腾光了，小西还是跟别人跑了。我又得费尽心思去找她。可是，一个碰见过小西的人说，她好像死了，也就是说跑了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怎么娶了那样破鞋老婆？现在破得连根都烂了，也省得你甩了。我很想对他讲，不是这样的，我要找到小西。既然她嫁给了我，我就要对她负起责来，她就像是我的小妹妹。不管天南海北，总要找到她才行。
1
我和小西在中学里就认识了。当时，我是一个成绩还说得过去的学生，但家里穷，这样一来，书就不能读到头。在我的班上，小西是个成绩不太理想的女孩子。人也特别地坏，名声不太好。她常常跟高年级的一些男学生混在一起。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不喜欢她，有一次当着大家的面叫她女流氓。小西就非常生气，伸手打了那位年轻的女老师一个巴掌。“啪”的一声，非常响亮。我记得那个女老师当时就哭了，哭声非常响亮。她要扯小西的头发，却被她狠狠地推倒在地上——这就是卢小西在读书时代留给我的最重要的印象。那时候，我虽然成绩好，但不是班干部，不能站出来制止小西的行为。也就从那时候的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小西。她完全可以将书继续念下去，但她就这么辍学了。随后，我也辍学了。那时候，那是在初三。
不念书了，我陪着自己的父亲度过了最后一个夏天，也顶替他干了整整一个夏天的农活。我们都知道，比起到城市里去打工，在田里干活挣的这点钱真不算什么。和我妈一起葬了父亲之后，我就收拾行囊，告别妈妈和妹妹，到外面打工。一晃就是五年啊，真快。妹妹也初中毕业了，只是在家里的镇子上为别人打工，专门踏缝纫机缝衬衣。然后她就出嫁。出嫁时，她自己给自己开了一份不算轻的彩礼——在镇子上有一栋小楼。就因为这份彩礼，她才答应嫁给了一个瘸了腿的木匠。我妹夫这人是难得老实，虽然比我大许多，见到我却一口一个“舅舅”。很热乎。我难得回家一趟，每次回来，妹夫都要拉我喝酒。是一家人的样子，我妈很有晚福。
就在我妹妹为我生下一个小外甥的那一年，我终于扳不过妈妈的意愿，去相了一次亲，谈一个合适的对象，准备结婚，而我相亲的那个对象就是我初中的同学卢小西。在农村，像我这样的男青年谈个对象不容易。妈妈跟我说，介绍给我的那个女孩子家庭不错，是镇上的，父亲开个小餐馆，人长得也挺漂亮。我就非常奇怪了，那人家为什么要介绍给我？妈妈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你小子的福分呗。
我就和小西见了面，就是在她家的那个小吃店里相的亲。那天，我给她家人，也就是他爸，带了一点城市里流行的保健食品。她父亲一看就很喜欢我。他说，看来只有这小伙子能对小西好了。说完，就叫唤在小吃店二楼上睡觉的小西下来。等了很长时间，小西才穿着双拖鞋从楼梯道上慢慢地走下来。
我见到小西第一眼时有点惊讶。她打扮得很时尚，感觉比城市里的一些姑娘还要前卫一些，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就是我那个打老师耳光的初中同学呀！
小西只看了我一眼，就说：“爸，从哪给我找的这么一个天才啊。”
我就站起来跟她说：“卢小西，我是你初中的同班同学，我叫王登林，你不记得我啦！”
后来我才知道，小西在镇上名声非常的不好。镇子上所有知道她的老一辈人都在背后叫她“女阿飞”，她也成了女孩子们的反面教材。从学校出来以后，小西就整天跟着镇上的一群流氓混在一起，一起吃喝玩乐，一起打架斗殴。她的父亲，也就是我后来的岳父，一度为自己这个女儿感到非常头痛。但当中他最头痛的，就是唯一的这个女儿在这镇子上可能一辈子都嫁不出去。小西的名声很糟，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等到结婚的那个晚上，小西却说：“真没想到啊，我最后嫁给你这人了……”
我为婚礼上的事有点生气，不想惹她。她就主动挨到我的旁边，冲着我的脸吹气说：“你看看你个土老包，今天豪哥他们多给我面子。”
我更气不打一处来，警告她：“那些人不正经，以后你可别跟他们来往啦。”
小西突然呵呵地轻声笑了起来，说：“哎呦，说这些……人家都被死鬼老爸骗给你当老婆了，你可赚大了。”
我说：“是我结婚，不是那个……流氓，再说我也没有请他来。”
小西有点生气了：“你混蛋，豪哥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今天来是给我面子……不跟你说了，我困。”她说睡就真睡了，我看着她，睡着了嘴边居然挂起了一条口水，觉得非常可爱，就什么都忘了。
2
和小西相了回亲之后，我们几乎没有什么更深的接触，但我妈和小西的父亲一直在催促这件事。
我对小西的印象不坏，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就是在今天，还是这样。从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小西并不喜欢我。她看我时，眼睛里很没有神，就是和我结婚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不过，小西这么说我：“你这人真挺好的，跟我以前的朋友不一样。可是，你不如人家那样有本事。”我说：“我不是流氓。”她眼睛里就很有神了，而且是凶巴巴要吃了我那种神。
现在，我想，我这人真不会说话，小西把邱豪他们当成朋友，而我总说人家是流氓，分明就是看不起小西。所以，也不能怪她一回又一回离开我。
我和小西结婚借的是我妹夫的一间房。那时，我刚出去打工，还没能挣上多少钱，不够买房的。我的岳父要我们在他家里的空房间里结婚，我妈也不同意。自从我们把家里老房卖了凑钱之后，我妈一直跟着妹妹过。我妹夫手艺好，光棍打到了三十多岁，攒足了钱。所以，迎娶我妹妹的房子很大。他一直跟我说：“不想别的地方了，舅舅就在我这结婚。”我说：“不行，等我攒足了钱回来买房子结婚。”妹夫说：“舅舅，我一人无亲无故，全是跟师傅学了门手艺才有今天。小芳不嫌弃我，我们就是一家人。你在我这，多热闹。”我说：“大哥，我好歹也是个男子汉了，我……”
妹夫说：“既然你叫一声大哥，大哥也就跟你说心里话，二十五岁是最想媳妇的时候，钱慢慢会挣来的，成个家可不容易，你听我的……”
我和小西结婚后，妹夫又私下跟我说：“舅舅，我可没这个心撵你们两口子。舅妈这小姑娘吧，你要出去打工，就把她带上，两个相互有个照应。我是你们的大哥，你在家呆得少，舅妈跟小芳不一样。”
小西一直想离开家乡到城里，她爸却一直不让。成了婚之后，她爸才对我说：“我不是不让她见见世面，实在放心不下。现在你带着她，我放心。”
我就带着小西一起到城里打工了。起先是在南京，我在一家超市的仓库里搞搬运。小西找不到活干，我就叫她呆在宿舍里，帮我先洗洗衣服烧烧饭。我们都不大，总能找到一个适合她干的活。可小西这姑娘吧，做人老婆肯定不称职。起先衣服还能洗洗，饭烧得根本就没法吃。为了这些事，我就跟她吵。我不是个爱发脾气的人，大部分说也说不过她，就自己烧饭做菜。每天回来很累，烧完了饭叫小西吃。那时候，小西总是在睡觉。吃饭的时候，我就跟小西提到她在家里总得给她爸爸的小吃店打帮手，烧饭什么的应该不在话下。
小西就说：“我只是个跑堂的，有我跑堂，镇上的那些朋友全到我家吃饭，我爸才不肯让我当厨子呢。”
我说：“跟你相亲之前，我没在你家吃过饭。”
小西说：“现在我整天吃了睡睡了吃，马上要闷死了。”
我说：“我们超市里在招售货员，我跟领班说说，让你去试试吧？”
小西说：“得了，我困，先睡了。”小西不想跟我说话的时候，她总说自己困了，要先睡。
在南京的时候，我每天下班要经过一个旧书市场。那里很厚很厚的书只卖两三块钱一本。我觉得合算，就买了很多。在初中念书时，我就喜欢看书，各种各样的书，主要是武侠、言情小说——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除了武侠小说以外的书。但现在的书买起来太贵了，自从发现了这个旧书市，我想我以前的爱好可以好好的满足了。晚上，小西说太困了睡觉以后，我就一个人看看书。宿舍里没有电视什么的，看书很好。我记得有很多是图书馆处理出来的前苏联作家的旧书，比如说有叫蒲宁的，风景写得特别美；有叫阿斯塔菲莫夫和普里什文的，风景写得也很美；还有叫邦达列夫的，写二次世界大战，写打仗，写得很感人。我以前看的都是武侠小说，看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不同的小说，感到很惊奇。那些书在小西走了以后，全拉在了南京，再也找不回来了，很可惜。
小西很多时候是假睡，她总睡上一整天，其实并不困。当她看到我收拾好了屋子后在灯下看书的时，常常忍不住坐起来，用奇怪的语气对我说：“咦，你现在还看什么书？”
我就跟她说：“我做学生时候养成了坏习惯，每天晚上一定要读点书才能睡着。”
小西就觉得很好笑，她说：“噢，你才当了几年学生啊……哈哈，就像豪哥一样。”
我就问她：“你的朋友每天晚上都看书？”
她说：“不是的，他说他每天晚上一定要喝点酒才能睡着了，他晚上喝了酒就动手动脚的……”小西忽然不说了，是不敢往下再说了。
我说：“你爸昨天打电话来问你的情况了，我说你和我一起在超市里干活，挺好的。他说他一个人在家挺忙的，如果你在南京干得不高兴，就回去帮他。你明天就回老家吧……”
3
就在第二天，小西出走了。一点征兆都没有，我后来问她为什么走。她说呆在屋子里太闷了，连电视都没得看，只是先想走出门散散心，没想到越走越远，最后索性就不回来了。小西说得很简单，我当时想得也这么简单。她一直跟我说，南京有她的一个表姐，她老想着去找她玩。我晚上读一个叫艾特玛托夫的前苏联作家写的书。一直读到了夜里两点钟，也不见小西回来，实在太困就睡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就打电话给她爸爸，问他那个表姐什么的住在南京哪里。他爸说，是有个表侄女什么在南京住过，但听说人已经到加拿大去了。我立即浑身冒出了冷汗，知道自己的妻子小西已经出走了。我向超市里的领班说明了情况，立即在南京城到处寻找我的妻子小西，我贴了寻人启事，登了报纸，一连两个月没有她的消息。所有人都问我为什么你老婆要出走，是不是你干了对不起她的事？我根本没有空去说明，因为我也很想立即找到她，问问她为什么这么一声不啃地就跑没了。我很害怕，害怕她出什么意外，也害怕过年什么的回去没法向小西的爸爸和我的妈妈交待。
谢天谢地，小西在两个月后回来了。我虽然丢掉了超市里的工作，但我一直住在原先住的那个屋子里。那天下午回去的时候，我看到她坐在我门口的一个水泥墩上。我看到她的鞋子有点脏，衣服都是我没有见过的，人却好像长胖了一些。
“王登林，”小西说，“我等了你一个下午啦，你不在那个超市上班啦？”她说话时很平静，那口气好像我们是一对分别已久的同学。
“卢小西，你可回来了，你不知道我到处在找你吗？”我几乎要跳起来，狠狠地揍这个疯婆娘一顿。
小西站了起来，拍拍自己裤子上的灰尘，很慢很慢地说：“我知道啊，所以就回来了嘛。我看到你登在报纸上的寻人启事了，不想让你着急，就回来啦。”
“你为什么一声不吭说走就走了，你到哪去了？”我抓起她的手，使劲地摇她，好像感觉她并不是一个真的人那样。
“我就是呆在屋子里太闷了，连电视都没得看——你倒是能看书，我看不下去，那么多字的，都是外国人。先只是想走出门散散心，没想到越走越远，最后索性就不回来了，玩一阵子吧。”
“玩一阵子？”我简直没法说出自己的感觉了，冲她吼叫，“有像你这样的玩法的吗！”
小西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噘起嘴说：“不也是帮你省了两个月的饭钱嘛！”
我当时就想，跟这脑子里藏着迷宫的老婆简直无话可说了。那天晚上，我跟她生气，又自己看书。小西突然走到我身后，拉了拉我的衣领说：
“嘿，我吃晚饭时都跟你说了，我住在表姐家的，你还生什么气呢？”
我转过头，跟她说：“我不信，你爸爸说你表姐去加拿大了……”
“谁说的，你不信，我明天就带你到表姐家去看看。”小西声音很轻，接着又说，“两个月啦，你老婆都不在你身边，每天晚上，你是怎么过来的呢？嗯！呵呵……”
小西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却根本不知道，她不从来就没有去过那个表姐家。她出去，因为她知道，镇上曾经的那个流氓，邱豪，也在南京。直到她第二次出走后，我才知道这件事。那时候，我们已经在另一家超市里各自找到了一份工作。我还做我的仓库搬运，小西做商品的销售代表，也就是售货员了。比较顺心的是，很快我的工资就涨一点了，因为我编出了一套新的流程，可以使配货时间变得更短——我的老板知道了以后很高兴，就给我加了点钱。这样，我的工资就比小西高上两百块。我想，我是她丈夫，多挣一点钱是应该的。我还想，以后再改进改进我的程序，如果老板还赏识的话。我和小西就能把日子过得更好一些。我心里一直在盘算着，等我钱挣到多少的时候，我们就能要孩子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