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谈女朋友?”云老师很关怀地问,却是一个我在那个年龄经常被问到的问题。我习惯性的回答是:“没有,没有合适的——人家也看不上我。”有点酸楚的味道,可以博得别人的同情。事实上,我却是我惧怕进入具体的生活本身。但当时,我却油嘴滑舌了一下,很严肃地告诉云小姐:“我一直在等你呢!”
她立即表示她几乎要被噎着。她跟我说了说自己的近况,无非是工作中的不顺心,与学生家长们之间的小摩擦等等。在叙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感到各自是年轻人——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我们就像是一双筷子,硬邦邦地搁在桌子两边。云小姐不厌其烦地叙述她的鸡毛蒜皮,如同在向我报一份菜单。可我却听得津津有味。或许,我是爱上了她吧——当我托着腮,盯着她那张精致的脸看的时候,的确如此。她把我称为孩子们的骗子,实事求是地指出我是一个文学青年,整天生活在不切实际之中。我一一加以肯定,并承认自己的不切实际。但我脑子里却这样转悠:她所谓的实际是哪一种实际呢,每天告诉自己的学生A是AA不是BB是BB不是A吗。我想,在一霎那爱上了这位女老师,除了她漂亮的原因之外,肯定是因为她越来越像我所面对的“生活”本身。当时,年轻气盛的我根本没有勇气去承担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但对生活本身却充满了耐心——我很想知道,用自己冗长的青春去和生活无休止地打磨下去,会不会擦出一盏阿拉丁神灯什么的出来。
和云小姐相处的第三个时段里,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给这位老师施加一点魔法,看看她会变得如何。于是第四次,我主动约请了云小姐,她也没有拒绝。还是那家“开心”以及菜单上的肉食、蔬菜。那一次,我充分调动了自己在心理学方面似是而非的博学,跟本来没有多大兴趣的云小姐讲述现代心理分析学派理论,也就是上个世纪弗洛伊德、荣格那群人。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说服倔强的云小姐承认自己是一个有着自闭性格的人——总之,那都是一套精力过剩的年轻人的漫天胡扯。通过我长篇累牍的分析,我得意地诱导云小姐成为了我的心理学病人,而相当然地扮演了一个心理医生。这是写作手艺带给我的唯一好处。然而,即使给云老师讲完了全部的心理学,并且让她承认自己心理有问题。我们之间还是没有任何进展。那时,我却忽略了这样一个明显的事实:比起半年多之前,那时候的云小姐已经不是那么咄咄逼人并拒人于千里之外了。这位小学老师已经有足够的耐心倾听我滔滔不绝的演讲了——而我只是在说心理学。当她发现我只是热衷于说这些的时候,我的全部魔法就都失效了。
一晃又接近两个月没有联系,我迎来了蜗居之中不够温暖的冬天。在一个周末,云小姐又发来短消息告诉我:冬天到了。我感到非常奇怪,反问她:是啊,冬天到了又怎么了?你的心理问题解决了吗?云小姐回复:我很好,没有任何问题,但你的谎言被揭穿了!我想,没有孩子可以在冬天呼唤出什么春仙子之类的,就回复她:早在我离开之前,就给孩子们讲过一个故事给自己台阶下,你愿意听听这个故事吗?云小姐没有立即回答我。沉默了很久,在我觉得她肯定不会回复我消息的时候,她拨通了我的手机,问:“什么故事,说!”
她仿佛在命令自己的学生,我不得不以一种非常简单的方式说出来——
在那棵树下给给孩子们讲咒语的时候,我就讲过类似的故事:一个什么都不相信的人,某一天有一个坏魔法师告诉他只要不停地念叨某个咒语一万遍,那个咒语就会杀死他。这个人不相信这一点,他就不停地念那个咒语,等念到九千九百遍的时候,他越来越害怕这个魔法师所说的是真的。但又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误,于是他等啊等啊,隔了很长时间才念一遍——等他念到最后十遍的时候,他已经非常之老了。在老得实在不行的时候,在真正临死前一刻,他终于念完了最后一遍。但念完了他发现自己平安无事,于是,他非常高兴,哈哈地嘲笑那个魔法师是个骗子。就因为笑得太过于用力,他背过气去,死了。我本来编出这个故事骗学生们,想告诉他们,我所传授的咒语千真万确,就看他们怎么去理解这一万遍了。
在我讲述故事的时候,云小姐在电话中一言不发。最后,她不无愤怒地说:看来,你是我目前遇到的非常会骗人的人,不能再相信你了!——她挂断了电话后,我发愣了很久,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位“生活”的化身相处了。我时时在问自己,我们是在恋爱吗?不是恋爱又算是什么呢?什么都不算,我们为什么一直要相识到现在。为了弥补我心中的种种遗憾,我又一次来到了那个小校园。那天下着雪,我去的时候,学生们刚刚放学。校园里很热闹,又很拥挤。我用手掌扫干净了石椅上的雪,坐在那里抽烟,斜着头张望落光了树叶的树丫。西方的圣诞节快到了,我还特地为我当初的小信徒们提前准备了一些小小的礼物。孩子们在我身旁走来走去,为了各自的事情争吵,但没有一个再注意到我。雪慢慢地降落,我突然间感到自己真荒诞透顶了……
春天过去了,我与云老师联系的少而又少。那时,我开始发表了一些作品,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也没有改变我生活的现状。我一直酝酿着辞去这个城市的工作,南方有一些创业中的朋友在召唤着我。在此之前,我告诉云老师我恋爱了,和一个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的女同事恋爱了——对于她来说,或许这是一个轻松的了结吧。尽管,她从来没有准备爱上我。为了我草率的恋情祝福,云小姐赠送给我一枚银质的项链——标牌上注明了产自于意大利——当然不是了,这一条细长的链子无论如何都不会与佛洛伦萨、米兰、罗马和漫长的亚平宁海岸线扯上关系的。她跟我说是送给我未来的女朋友的——而事实上,我的这段恋爱刚开始就结束了。我赠送给了她一支以毕加索命名的笔——我花了三百多元钱购买了它,但我确跟她说是别人送给我的。它仅犹如一种心情而已,表达我对云小姐或许一厢情愿的想象,也跟毕加索没有任何关系……
我一直在准备辞职。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就在我准备动身南下的时候,召唤我的那位朋友破产了。依然孑然一身的我,不得不再次留下来陪云小姐进行这段不知所终的情感。第二个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们第九次见面了——却不是在“开心”。那是一个长假的前夕,我准备第二天到南方的某个城市去看望我大学时代的女友——她就快结婚了,即将成为一位商人的儿媳。而我去,主要是完成一次伤感的仪式。
和云小姐一见面,她就很兴奋地告诉我:“你很成功!”
“什么成功?”我一时无法理解她所什么。
接下来,她就不厌其烦地用英文为我背诵了一首诗:
我就要起身走了,到茵尼斯弗利岛,/造座小茅屋在那里,枝条编墙糊上泥;/我要养上一箱蜜蜂,种上九行豆角,/独住在蜂声嗡嗡的林间草地。
那儿安宁会降临我,安宁慢慢儿滴下来,/从晨的面纱滴落到蛐蛐歇唱的地方;/那儿半夜闪着微光,中午染着紫红光彩,/而黄昏织满了红雀的翅膀。
我就要起身走了,因为从早到晚从夜到朝/我听得湖水在不断地轻轻拍岸;/不论我站在马路上还是在灰色人行道,/总听得它在我心灵深处呼唤。
这是爱尔兰诗人叶芝写的《茵尼斯弗利岛》吧,怎么了?我问她。
她告诉我,她班上又很多学生会用英文背诵这首诗。我就祝贺她:那好啊,班上全是神童啊。她哑然失笑,说,那些神童都说背诵这段英文可以在天空上面将彩虹呼唤出来——很多人在下过雨过后试了,都很灵。
我立即记起了当年所播撒出去的种子。都两年了,那些中低年级的孩子已经升到了高年级——想想,也觉得挺有意思的。云小姐又告诉我,在师范学校念书的时候,作为作业,她就曾经背诵过这首诗,怎么背也背不上,却没有想到孩子们被人骗了,却背得这么容易。
她邀请我再回到学校去扮演那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魔法师,我拒绝了。两年了,我早已经失去了刚刚大学毕业进入公司工作的那份闭塞中的悠然,和满身文青的浓酸气息。两年里,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糟糕的经济状况以及云小姐坐在一起吃饭。好似无始无终地坐在一起,既没有更深地了解,也没有更加陌生。
我就要动身了,去茵尼斯弗利岛。一个月以后,我又发送了一个消息给云小姐。告诉她我就要走向一个全新的城市。跌倒了的朋友又将东山再起,我也将又有一次机会。这促成了我们第十次的见面。这次还是选择在“开心”。
她问,你要走啦?
是啊,我一直在准备走呢。我说,并习惯性地托腮盯着她看。
从此,不会再骗小学生们传授什么咒语了?
呵,一时的小把戏吧。
你虽然很会骗人,但有些话说得还是非常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