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晚饭后,鸟飘零从床底下整理出一大堆剪去了一角的《沪海晚报》问危滔:“嘿,这报纸上有彩票啊,你干嘛都剪了?”
危滔正在上网关心着远在万里之外的哈罗德先生,不经意地说:“哦,是一些选票,我师傅叫我投的。”
小鸟儿有点好奇心起:“投什么的啊?是支持‘非常女生’里的李秋秋的?”
危滔立刻一脸不屑一顾:“切,我师傅才没有这么无聊!他老人家很关心国家大事。”
小鸟儿就不问了,她把报纸和危滔收藏的一叠玄幻、惊悚小说搁在一起,掂掂分量,觉得能卖四五块钱。两人就无语了。
小鸟儿其实非常想用危滔的电脑上上网,但这阵子危滔发了神经似地,只要他人在宿舍,她一碰他的电脑他就冒火。她想聊天、看肥皂剧、网购便宜好看热辣的衣服,都被危滔拒绝了。他义正词严,他要关心一项某明奇妙的科技进步。不过,小鸟儿还是有点高兴的,她觉得这是小滔上进心萌芽的标志。
她想和危滔聊聊,就说:“喂!”
危滔立即回答:“嗯。”
她说:“你说过想娶我的是啊?”
危滔转过头说:“嗯。”
小鸟儿笑了:“你跟你家里人说过吗?”
危滔说:“没。”
小鸟儿说:“那我们能在哪里结婚呢……我是说假如的话……”
危滔说:“随便……”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中文“SB”网站上了,这个网上刚刚建成,链接在各大新闻报道后面。危滔正努力申请成为“绿种人联盟”的一员。
小鸟儿有点失望,她只是在试探,但即使是试探,也不希望得到“随便”这个词。随便,勾起了她伤心往事,随便曾经毁了她生活下去的全部勇气,随便,让她一度承受过最为严厉的舆论压力。她看着表情木讷的危滔,忍不住要哭泣。慢慢地,泪无声无息地涌了出来,变成了抽抽搭搭。
危滔根本没有注意到鸟飘零的哭泣,他被一惊,完全是因为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匆忙忙地接了,竟然是他的老乡兼同学,“爱的铜锣烧”。小铜锣嗓音很银亮,的确像一面小铜锣,在电话里问:“滔滔,你在干嘛呢啊?”
而危滔则瞪着满脸泪痕、双手抱肩的鸟飘零,一时不知所措。
“喂喂喂,回答我呀,我都收拾好了啊,请了两天假,准备整个周末都在南翔过了……”小铜锣兴高采烈的,说话就像是在燃放一串小鞭炮。
危滔变得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面对这难堪的状态,只是一个劲地说:“嗯,嗯,好好,欢迎欢迎……”
10
鸟飘零当晚就决定走了。危滔无法瞒她,只好如实相告。他说自己正处着一个女朋友,是自己的同学。家里都知道了,妈妈也默许了。鸟飘零猜了猜,问是不是空间里那个经常给他留言的“爱的铜锣烧”。危滔不否认。鸟飘零觉得好笑,她顺着链接打开过小铜锣的空间,那么臭美的一个女生,危滔也看得上眼。她心里嘀咕,这人什么眼光,跟这样的女孩玩劈腿。她苦笑,擦干泪,就收拾自己的东西。
在来找危滔之前,小鸟儿一直在干保健品推销的之类的活。因为受到上一级主管的性骚扰,她愤然辞掉了工作。这晚,告别危滔,她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但她还是决意要走了,留在南翔,自己算个什么呢?
危滔送小鸟儿到地铁站去。那是他上班的地方,下班时间,他最怕往那里去。可今晚,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过去了。一路上,他不停地抽烟,心里面慢慢有一些歉疚感,经过一个小笼包子店,他买了一盒的小汤包。
危滔找出一些话题跟鸟飘零聊:“你知道啊,以后可以不用上班都饿不死了。”
鸟飘零说:“哦,当乞丐吧。”
危滔信誓旦旦,非常认真地说:“不是啊,已经有人搞了新技术,人自己可以进行光和作用了。”
鸟飘零不屑一顾:“搞笑,怎么可能,我就是学生物工程的……”
危滔说:“骗你是狗,我师傅就是叫我为这事投票的。晒晒太阳就能吃饱肚子。”
鸟飘零更不以为然:“就算能,又能怎么样?不一样要买房要买车,要结婚生孩子,要花钱。还得去拼命挣啊……”
危滔觉得跟她终是无话可说了,他完全被鸟飘零所设想的那种生活前景给吓住了。的确,与这么多要花钱的事情相比,解决吃饭问题真算不了什么。管他呢,危滔想,能不用为吃饭发愁,自己可以想干嘛就干嘛。他又点上一支烟,所有对小鸟儿的歉疚感因为她刚才的那一番话都烟消云散了。他现在就是要把她送走,完成这段尴尬的旅程。
到了地铁站,危滔走在前面,鸟飘零跟在他的后面。两人稍稍地拉开了小段距离。危滔认得售票的那位大姐,他的那张脸就是通行证。售票的女人看见他,用上海话告诉他:“小危师傅伐,侬家谭师傅昨晚过世了,侬不去看看他的啊?”
危滔一惊,顺手丢了自己手中的烟头。他回头找鸟飘零,发现她在隔壁的售票口买票。售票员问她:“要去哪里?”小鸟儿茫然地答:“南边。”售票员又问:“哪一站。”小鸟儿说:“最南。”售票员不耐烦了:“最南边的哪个站。”小鸟认真地说:“广州站。”售票员不得不提醒她:“这是城铁,不是长途!”她才回过神来,看着站牌,胡乱报了一个站名。
地铁很快就要到站了。危滔已经变得非常哀伤了,满脑子都是师傅的音容笑貌。这世界上唯一那个教导他、扶助他,让他有口饭吃的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他真的很难受。他甚至还想到了,师傅临终前告诉他“阳光面包”计划,也算是给自己这不成器的徒弟一个交代吧。想及此,他真的想哭。
城铁将至,站台上,鸟飘零就紧挨危滔的站着,也是满腔的哀思。她为危滔的情绪所感染,以为他还算重情重义。毕竟,这是一场分离。这最后一点温暖的情绪让小鸟儿很受鼓舞。她忍不住从身后一把抱住了危滔。
危滔跟触了电一般,转身推开了小鸟儿,说:“唉,唉,别闹了,这站台上班的都是我的熟人。”
正说间,城铁风驰一般呼啸而至。危滔这才想到与小鸟儿正式地告别,他变得更难受了。毕竟是自己邀请她过来的,一度,他也希望自己和这个可爱的小美女能成,甚至一度他想把自己的同学小铜锣踢出局。可她把危滔的感情连同美好的“阳光面包”计划一起给打碎了,危滔心里暗暗地有了怨怼,觉得这个来路不明女孩子十分可恶。他手里拎着那盒她爱吃的汤包,也就忘了在她上车之前递给她。
地铁车门慢慢地合上,鸟飘零站在门后盯着危滔看。危滔连挥别的手势都没有打,而在接听一个电话。一瞬间,小鸟儿完全陷入冰冷的绝望中了,她想,他一定是接到了那个丑女孩的电话。或许,那个女孩子就是乘着同样的一班城铁到达这里的。他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给打发走了,连同所有的期待与憧憬,这么莫名其妙地破灭在这一次乏味的南翔之旅当中。
地铁哐当哐当响,很快驶入了地下,在城市最黑暗的腹部像肠道一样蠕动。它驶向了不知所终的南方,小鸟儿一动不动地依着车门,想到自己所有灰暗的青春经历:那些被偷拍的照片,那一件又一件随随便便就发生了的往事……就算和危滔能成,那又怎样?她可以告诉他那些过去么?与危滔的分别倒似一块石头落了地,小鸟儿真倦了,不知不觉,她眼角流下一滴泪来……
11
伤心的小鸟儿和伤心欲绝的危滔都不会知道,就在他们道别这一刻,大洋彼岸,研究“阳光面包”计划的哈罗德先生在正午的阳光中自杀了。
他的死是令人淬不及防的。哈罗德先生是个深爱宁静的人,实在无法承受这场世界性争论的嘈杂。当哈罗德深怀怜悯地启动“阳光面包”计划的时候,他所面对的只是10亿嗷嗷待哺的数字。所有饥饿的人,只是这样安安静静的数字而已。数字安静地呈现在统计报表、新闻报道和政治陈词之中,它们代表着一个问题。一旦他面向这庞大的数字,开始了自己的行动。哈罗德发现,他得面对着巨大、喧嚣的声音。10亿只是一个表象,饥饿几乎是每一个灵魂的轰鸣。他们在世界上每一个角落里对哈罗德先生倾诉,慷慨陈词或者低声呢喃。他被吵得头昏脑胀……
这个上午,哈罗德打开自己的窗户。窗外一伙拥护者们正排成三排,用扩音喇叭大唱《圣哈罗德之歌》。巨大的歌声,惹得小汤姆(哈罗德豢养的绿鬣蜥)毛发喷张,鼓起项背上五色斑斓的肉屏,做高度戒备状。忍无可忍的哈罗德向它发誓:“这一切结束了,伙计!”他拿起那杆1997年购买的双筒猎枪,破门而出,向哈迷们的喇叭开火。遗憾的是,他射偏了,他糟糕的射击全被一个过于肥胖的哈迷给接纳了。那人不声不响地死在了自己偶像的枪下,也算死得其所。这一过程共有273名目击者,在哈宅周围安营扎寨的另外669人听到了嘹亮的枪声。在警察赶来之前,惊慌失措的哈罗德先生在自己的宅邸二楼的卧室里饮弹自决。他留下的遗言是:“请照顾务必好小汤姆,它是无辜的!”
显然,哈迷和绿人组织将很好地执行了哈罗德先生的遗嘱。以小汤姆为原型的绿鬣蜥将成为“阳光面包”计划的形象代表,和哈罗德先生的笑容一起,镶嵌在这场戛然而止的运动的旗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