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通过墓地穿越教堂时看见在一些新起的墓碑当中有一块字体突显于其它的精美,上面的碑文是这样刻的:
约翰·德比,实属曾显赫一时的德伯家族中的一员,乃征服者威廉麾下威武的佩根·德伯爵士之嫡传子孙,其祖辈上名人辈出。卒于一八××年三月十日。
大英雄何竟死亡
有一个人,一看便知是教堂司事,看到克莱尔站在墓碑前,便走了过来。“啊!先生,这个人原本不打算被埋在此处的,他希望家人把他埋到金斯庇去,那是他祖辈的墓地。”
“那又为何不尊重死者的意愿昵?”
“唉!因为没有钱呀。哎呀,先生,我跟你说吧,在别的地方我可不想说,就连这块墓碑,尽管刻得精致漂亮,却仍未付钱呢。”
“啊!那是哪位刻的?”
教堂司事告诉他是村里的一个石匠,还告诉了克莱尔石匠的名字,离开教堂墓地之后克莱尔就直奔那个石匠的家。一打听,他明白了教堂司事说的是都事实,就把欠石匠刻墓碑的工钱付清了。然后他朝德比太太一家人新近搬迁居住的地方大步去。
这段路程比较长,步行起来比较辛苦,可是克莱尔此时很不情愿被人打扰,因此刚开始时他既不租马车也不乘坐火车。但是,到了沙斯顿,他感到有些体力,非租马车不可了;因为余下的路还挺长的,等他到达琼·德比的住处时,差不多已经是傍晚七点左右了。从马勒特村到这里,他的全部行程超过二十英里。
村子不大,他没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德比太太借住的地方,这房子位于一个园子里,园子周围都有围墙,距离大路较远。德比太太将家里那些笨重的旧家具尽量地安置在屋子里面。很显然,出于某种原因,琼·德比不是太欢迎克莱尔的到来,克莱尔认为自己这次造访有点儿唐突。
这是克莱尔初次与琼·德比见面,但是此时他满脑子正想着自己的心事,除了感到德比太太穿着很正重的丧服看起来神情严肃之外,没太注意到别的什么。因为是首次相见,他只得解释说他是苔丝的丈夫,并告之来这里的目的,然而他表达得很笨拙。“我想马上见到她,”他继续说。“你讲过你还会写信给我的,可是你没有这么做。”
“那是因为她还没回家来呀,”琼·德比说。
“你知道她目前好不好?”
“我不清楚。可是你应该比我清楚,先生,”她说。
“我承认你这话说得没错。目前她在什么地方呢?”
从两人见面一开始起,琼·德比就一直把一只手捂着在脸上,显得慌张不安。
“我——说不好目前她究竟在哪里,”她答道。“她过去在——然而——”
“她过去在哪儿呢?”
“唉,时下她不在那里了。”
德比太太欲言又止地说到这里又打住了,这个时刻那些小孩子已经偷偷地来到了门口,最小的那个拉了拉母亲衣裙的下摆,轻声问道——
“他就是那位准备和苔丝结婚的先生吗?”
“他们已经结婚了,”琼轻声回答。“快回屋去。”
克莱尔观察到德比太太不太想多说话,便问道:
“你认为苔丝是否希望我去找她?假如她不想我这么做的话,自然啰——”
“我猜她不想让你这么做的。”
“你能确定吗?”
“我能确定她不想让你这么做。”
克莱尔正打算转身离开,脑中又想起了苔丝那封情真意切的信。
“我确定盼望我去找她!”他激动地反对道。“我比你更懂她。”
“那是有可能的,先生;说实话我从未真正地了解她。”
“求你告诉我她目前的住址,德比太太,对一个孤单不幸的人发发慈悲吧!”
苔丝的母亲又开始局促不安地用一只手来回摩擦着一边脸颊;看克莱尔心中痛苦,她终于忍不住低声说——
“她在桑德伯恩。”
“啊——在那儿的具体什么地方?听人说桑德伯恩已成了一个大地方了。”
“再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晓得她在桑德伯恩。我本人从未去过那个地方。”
很明显,琼·德比说的这句话是实话,于是克莱尔没有继续问下去。
“你缺什么东西吗?”他态度温和地问。
“谢谢,先生,”德比太太回答。“不需要,日常生活必需品我们都有。”
根本没有进屋,说完之后克莱尔就掉头离开了。离此处三英里的地方有一个火车站,他付给马车夫车费以后向火车站走去。过了一会儿,开往桑德伯恩的末班车载着克莱尔离开了车站。
当晚十一点钟,克莱尔在桑德伯恩一家旅店落脚后,马上发了一封电报给家里把自己的住址告之给父亲,然后就到街上去随意走走。因为时间已经太晚,没办法找任何人打听有关苔丝的下落,他只有极不情愿地把此事挪到次日早晨去办。尽管这样,他此刻仍没有心思回旅店歇息。
这是一个时髦的海滨胜地。带有异国情调的城市,有些像预言家的蓖麻,突然耀眼而神奇地发展起来,并且把苔丝都吸引到了这里。
克莱尔借着深夜里路灯的亮光在这弯曲的道路上漫步,这是一个分散在四周的楼房所构筑的城市,是英吉利海峡边一个供人休闲的地中海式胜地,此时在夜里它显得比实际上更加气势雄伟。
在这样一个繁华喧闹的城市里,他那年轻美丽的妻子苔丝,一个乡下女子,会身在何处呢?这个问题他越想越觉得疑虑重重。这里有奶牛需要挤奶吗?这里自然没有土地需要耕种。苔丝最有可能的就是在哪一大户人家被雇干着活呢。克莱尔边想边往前走着,看着那些窗户里的灯光一个个地熄灭,心中在想,不知哪一扇窗户属于苔丝所待的屋子。
胡思乱想是没有用的,于是刚过十二点他便回到旅店上床休息了。熄灯之前他又把苔丝那封情真意切的信看了一遍。但是他仍无法入睡,离苔丝如此之近,却又相隔那么遥远,因此他一次次地把遮光窗帘向上拽起,看着对面房屋的阴面,暗自琢磨,不知此时苔丝正在哪一个窗户后面休息。
这一夜他几乎没合眼。次日清晨他七点起床,不一会儿就走出旅店向市邮政局的方向走去。在邮局门口,他碰到一个看上去机灵乖巧的邮递员拿着上午准备去分送的信件从屋里走出来。
“你是否知道一位克莱尔太太的住址?”安吉尔问。
邮递员摇了摇头。
这时候安吉尔突然想起来,苔丝极有可能继续使用她娘家的姓,于是又问——
“那么一位德比小姐呢,你或许听说过?”
“德比?”
这邮递员也不清楚。
“先生,你知道,每天都有许许多多来访者,”他说,“如果不知道他们所住房屋的名称,是不太有可能找到他们的。”
正说着,他的一位同事急急忙忙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克莱尔又向他询问。
“我没听说姓德比的人,可是我知道有位姓德伯的住在‘鹭巢’,”第二位邮递员说。
“这就没错了!”克莱尔喊道,他猜想苔丝重新按照正确发音使用她祖先的姓了,心中顿时高兴起来。“‘鹭巢’是个怎样的地方?”
“一个十分高档的公寓。这里到处都是公寓,我告诉你。”
邮递员告诉克莱尔如何才能到那所房子。克莱尔匆忙赶到那里,与送牛奶的恰好同时到达。“鹭巢”虽说是一个别致的别墅,周围却有它自己的庭园,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私人住宅,绝对不会让人联想到这是一个提供住宿的公寓。如果可怜的苔丝像他想的那样受雇在这户人家干活,那么她就应该到后门去接送来的牛奶,于是克莱尔也考虑到后门去。然而,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走到前门按下了门铃。
此时天色还早,女房东亲自出来开的门。克莱尔打听苔丽莎·德伯或者苔丽莎·德比是否住在这里。
“你要找德伯太太?”
“正是。”
如此看来苔丝是以一位已婚女士的身份与人交往的,对此克莱尔感到一丝安慰,虽然苔丝使用的不是他的姓。
“能否烦清你对她说一声,有一个亲戚着急想见她?”
“时间太早了。我如何告诉她姓名呢,先生?”
“安吉尔。”
“安吉尔先生?”
“不是的,安吉尔。这是我的教名。她清楚的。”
“我去看看她是否已经起床了。”
克莱尔被请进前屋——那是饭厅可以透过纱帘看到屋外的小草坪,以及上面的杜鹃花和其他一些植物。很显然苔丝的状况根本不像他先前担心的那样艰辛,他思量着,苔丝一定是想了某种办法把那些珠宝搞到之后变卖了才拥有了这么好的生活环境。克莱尔一点也没有抱怨她不该这么做。不一会儿,他那始终聆听着的耳朵听到了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他的心一下猛烈地跳动起来,使他不能站稳身子。“天哪,我的模样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不知她看到后会怎么想呢!”他心里这么想着;此时门已打开了。
苔丝出现在门口,那身影跟他想象中的一点儿都不一样,完全不同,真的,这简直让他感到疑惑不解。苔丝的妆束,虽说没有让她那天生丽质的容貌显得更加娇艳,但也使之变得更加光彩照人。她身上披着一件宽松式的上面有淡紫色绣花的灰白色的羊绒晨衣,脚上的拖鞋也是淡紫色的。她的颈部围着一圈绒毛饰边,而她那条让人记忆犹新的深褐色粗发辫一部分盘在了脑后,另一部分则散落在肩上——这显而易见是因为为了急忙地要来见他而形成的。
克莱尔刚开始还伸出双臂,但随后又将它们放了下来,因为苔丝仍然原地未动。并未走上前来。目前安吉尔面容憔悴,形如一具骷髅,他感到自己和苔丝之间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写照,觉得自己这副样子一定使苔丝感到反感。
“苔丝!”他嗓子嘶哑地喊了一声,“当初我离你而去,现在请求你能原谅我吗?你能否跟我住在一起?你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呢?”
“为时已晚,”苔丝回答说;她从那门口传来的话语听上去让人感到很冷漠,眼睛也亮得异常。
“过去是我不对,没有从你的具体情况出发来对待你!”克莱尔仍然以恳求的口气说。“如今我明白了。我最亲爱的苔丝!”
“太迟了,太迟了!”苔丝急忙地摇着手大声说,那神情就如同一个饱受岁月折磨的人面对眼前的一切都希望快点结束。“不要过来,安吉尔!不——你不要这么做。离我远点。”
“但是,你不是因为我现在这样子才如此对待我的吧?你不是一个水性扬花的女人——我这一次是特意为了你才来的——现在我的父母也都会接纳你的!”
“是吗——噢,是的,是的。但是我已经说过,太迟了。”
苔丝感到好像自己像梦中的逃亡者,想要逃走但动弹不了。“你还不明白全部情况吗——你还不明白吗?但是假如你不明白的话,你又是如何到这儿来的呢?”
“我四处寻找才找到这儿来的。”
“我苦苦地等啊等,等了你很久很久,”苔丝继续说;她的语气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那样的温柔婉转状态。“但是你没有回来!我写信给你,你仍然不回来!他一再地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说我是一个笨女人。他对我不错,对我母亲也不错,自我父亲过世后对我们一家人都很好。他——”
“我听不懂你的话。”
“他把我赢了回去。”
克莱尔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苔丝,然后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他低下了头,看到那双曾经是通红的手如今变白了,也比过去细腻了。
苔丝继续往下说——
“他在楼上。现在我怨恨他,因为他欺骗了我,说你永远不会回来了,但是你现在真的是回来了!这一身妆束是他逼我穿上的,他对我做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在意的!不过还是请你离开好吗,安吉尔,从此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好吗?”
他们木然地站在那里,神情沮丧,显示了内心的痛不欲生,让人看了感到十分地悲伤。两个人好像都悲哀地祈求能逃到某个地方来避开现实。
“啊——都是我造成的!”克莱尔说。
可是他已无法继续说下去了。言语和沉默都无法形容他此刻的内心感受。然而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一个状况,虽然这个状况只是到了以后才在他的头脑中逐渐变得清楚起来:他原来认识的苔丝在精神上已经不再属于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的肉体是属于她的,如同河上的一具僵尸,任凭它随意飘流,越来越远离它原有生命的意识。
过了一会儿,克莱尔意识到苔丝已经走了。他站在原地愣神地思考了片刻,一张脸显得更加消瘦了,脸上的表情也更加冷淡了;然后,他离开了那里来到了街上,漫步走着,不知道应去往何方。
“鹭巢”的主人布鲁克斯太太同时也是公寓里那些精美家具的所有者,说实话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探听别人隐私的女人。她只关心金钱。但是,安吉尔·克莱尔对于她这两位付房费非常慷慨的房客——她自认为的德伯先生和太太——的拜访,因为时间和方式的不同一般,使她那种女性特有的好奇心又被激发出来。
苔丝先前是站在饭厅门口与安吉尔说话的,布鲁克斯太太当时站在她自己的客厅那半开着的门里边。过了不久她听见苔丝回到楼上去,也听到克莱尔离开和大门被关上的声音。接着楼上的门也被关上了;她猜测,这位年轻的太太还没有穿戴整齐,因此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出来。
于是她蹑手蹑脚地上了楼,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屋里的动静。起居室里哭泣的声音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