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你怎么这样做!我怎么可以跟你离婚?”
“不可以吗?既然你已经知道我过去的事情了,你就有理由跟我离婚。”
“哦,苔丝——你是太幼稚了,我想!我不知道说你什么才好。你不懂法律——你不懂!”
“什么——你无法跟我离婚?”
“当然不可以。”
苔丝愁苦的脸上又现出羞愧的表情。
“我本来以为你可以跟我离婚,”她低声说。“哦,现在我知道你有多么恨我!你一定要相信我,说心里话,我不知道你不可以跟我离婚!我是不希望你跟我离婚,但是我相信,要是你下定决心,你是可以摆脱我的!”
“你想错了,”克莱尔说。
“哦,那我死了算了!可是我没有勇气。我这个人就是怕死!”
“要勇气干什么?”
苔丝没有说话,克莱尔便拉住她一只手。
“你想干什么?”他问。
“我想自杀。”
“什么时候?”
克莱尔如此关心使苔丝无地自容。“昨天晚上,”她回答说。
“在什么地方?”
“在你挂的槲寄生小枝下面。”
“我的天——!用什么办法?”克莱尔严厉地问。
“要是你不生气,我就告诉你!”苔丝说,“用捆在我箱子上的绳子。可是我到了最后——又下不了手!我害怕那样对你的名声不好。”
苔丝这种想法实在出人意料,克莱尔震惊了。不过他仍然拉着苔丝的手;这会儿他垂下眼皮,说:
“喏,听着。你千万不要做那种傻事!你要答应我,答应你的丈夫,好好地活着。”
“我答应你。我知道那样做不好。”
“邪恶!那种念头不属于你。”
“可是,安吉尔,”苔丝辩解说,“我是为了你——为了让你不至于背上坏名声。而不是为了我自己。现在你如果没有办法可以解脱,那么,要是你能下手把我杀了,我想我会更加爱你的。我觉得我这个人毫无用处而且非常妨碍着你!”
“嘘!”
“好吧,我听你的。我不想反对你的意愿。”
克莱尔知道苔丝没有说谎。经过昨天晚上的折腾,苔丝既没有做出傻事,那么就用不着担心她以后会做什么举动了。
苔丝又去整理餐具,好让自己有事做,她这种努力还有点儿效果。随后他们在桌子的同一边坐下。起先他们觉得有点儿别扭,但这是没法避免的,两个人只吃了一点东西。早餐完毕,克莱尔站起身来,对苔丝说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吃午饭,便动身去观察磨粉机如何工作的计划——这是他到这个地方来的唯一的原因。
他出来后,苔丝站到窗前,不一会儿就看见他走在那座大石桥上了。他走下桥去,穿过那边的铁路,在苔丝的视野里不见了。随后,苔丝回过身来整理屋子,她开始收拾餐桌。
不一会儿那个照顾他们的领居又来了。她的到来起先使苔丝觉得有点儿不自在,不过后来就好了。在十二点半的时候,苔丝让这个女人一个人待在厨房里,自己回到起居室,等待安吉尔的出现。
一点钟的时候克莱尔出现了。尽管他是在0.25英里以外的地方,苔丝的脸却红了。她赶忙来到厨房,要在克莱尔走进屋来的时候开饭。克莱尔先去了洗手间,当他踏进起居室时,碟盖刚刚掀起。
“太准时啦!”他说。
“是啊。我看着你从桥上回来的,”苔丝说。
吃午饭的时候他们的谈话是平淡无味的,谈到克莱尔在那个修道院磨坊干了些什么。午饭过后克莱尔又出门去,到黄昏时才回来,接着整个晚上埋头看他的图纸。苔丝怕自己会妨碍他,等那个仆人离去后便进了厨房,在那里给自己找活干,忙了一个多小时。
克莱尔来到厨房门口。
“你没必要干这么多活,”他说。“你不是我的仆人;你是我的妻子。”
苔丝抬起头来,心中洋溢着快乐。“你真的愿意让我做你的妻子吗?”她以自我解嘲口吻轻声说。
“你可以这样说,苔丝!你是我的妻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苔丝赶紧说。“因为我不清白,我的意思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不想和你结婚,只是一直是你催促我!”
她一下子哭起来,转过身背对着克莱尔。这种情况几乎所有人都会心软,但是无法感动克莱尔。尽管克莱尔平时非常温柔亲切,在他心底却蕴藏着一层逻辑思维过后形成的坚硬沉淀,犹如松软土壤里的矿脉,会挫伤企图从中穿过的任何东西的锋芒。此外,爱情对他而言,与其说像一盆火,却更像一道光;在这一点上,许多重感情的男人与他形成鲜明对比,他们会在感情上依然迷恋在理智上予以鄙视的女人。
“我但愿英国多数女人跟你一样清白,”克莱尔说。“这不是清白不清白的问题,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他对苔丝说了这些话,因为这会儿他——仍然被厌恶情绪包围着一当那些直率的人被别人的外表的欺骗,心里厌恶情绪就难以消除。确实,在这种厌恶情绪底下有一道同情的暖流,利用这同情心重新赢得他的感情。然而苔丝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这一天又平淡地过去了。这期间只有一次,苔丝——大着胆子做了一个表示友好的主动姿态。那是在克莱尔吃完晚饭要去磨坊的时候。他离开餐桌时说了一声“回头见”,苔丝以同样的话作回答,同时把嘴朝他噘了一噘。他没有响应苔丝这一主动表示,匆匆地把身子转向一边,说——
“我会准时回来的。”
苔丝顿时弯下腰来,仿佛挨了一个重拳。过去,克莱尔是多么希望与她接吻——克莱尔还经常快活地说他从她的双唇获得营养,以及其他类似的蠢话。可是,如今他已经不在乎她的唇了。克莱尔注意到苔丝这种情绪上的变化,温和地说——
“你得理解,我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来。我们必须在一起生活一小段时间,以免突然分开引起别人说你坏话。不过你要知道,这是假的。”
“是的,”苔丝毫不在意地说。
克莱尔走出屋子,在去磨坊的路上,心里想,应该对苔丝温柔一些,或者吻她一下。
就这样,他们度过了两天无聊的日子;苔丝十分清楚克莱尔眼下生活中的主要内容是做无可奈何的事情。苔丝发现克莱尔在表面虽然柔顺,骨子里却有着坚定的决心,因此她害怕他。克莱尔这种态度真是太残酷了。苔丝现在不再指望能同克莱尔合好了。她曾多次地想趁克莱尔在磨坊里的时候不辞而别,但是又害怕给克莱尔惹麻烦。
与此同时,克莱尔也在绞尽脑汁。以至他人也消瘦了,精力也差了,也没有心思憧憬美好生活。他常常自语:“怎么办呢—一怎么办呢?”
“我想——你大概早就想跟我分手了,是不是,安吉尔?”苔丝问道;她说话时表情严肃而又平静。
“我没法和你生活在一起,”克莱尔说,“否则我就会瞧不起我也瞧不起你。在目前,不管我怎么想,我还是尊重你的。我把话都说清楚吧,否则你不会理解我的。那个人是你实际上的丈夫,我不是。除非他死了……另外,我们还得考虑别的方面。想一想吧,好了,想想吧,宝贝,我们的孩子会受人耻笑,他们越是长大越知道耻辱。这对他们来说是多么可怕的前景!你要是仔细想想这些事情,你还能心安理得地说要继续和我一起生活吗?我们现在最好还是忍受现状,不要有别的想法了?”
苔丝继续耷拉着的眼皮。
“我不会说要继续和你一起生活,”她回答说。“我不能。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远。”
苔丝作为一个女性,心中的希望——如果跟克莱尔继续亲密地共同生活下去,也许就可以。虽然苔丝不懂世故,但并非白痴。她知道,如果这个办法失败,那么也就无计可施了。她对自己说过,把希望寄托在心计上是不对的,然而,要把那样的希望完全放弃又做不到。现在克莱尔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她确实没有想得那么远。生活的经验已经教育了她,在某种情况下,有一件事情比快乐地过日子更好,那就是死亡,什么也不用管,就能得到解拖。
可是,自然是如此弄人:苔丝直到现在还被她对克莱尔的爱所蒙蔽,从而没有想到,她这种爱可以导致子女今后可能会受到她的迁连。
因此苔丝觉得克莱尔的话有道理。然而,克莱尔特别敏感,有一种自我辩驳的癖性,他想到了一个反驳他自己的理由,她害怕了起来。这一理由是以苔丝那特殊的体质为基础的;倘若苔丝果真拿这个理由来与他辩论,那是很可能成功的。此外苔丝还可以说:“谁还会管我们的闲事阿!他们也不知道呀?”然而,跟其他女人一样,苔丝接受了现状,仿佛事情就该是这样的结果。女人的直觉使她不但知道她自己的痛苦,也知道她丈夫的痛苦,即使并不会有陌生人责备她的丈夫或者与她丈夫辩论,这些假想的责备还是会出现在他的头脑中,左右他。
就这样过了三天。有人也许会大着胆子说这么一句奇怪的话:克莱尔如果具有兽性他就会接受苔丝。但并不这么认为。然而克莱尔的爱实在是太缥缈了,太富于想象力以至到了脱离实际的地步。苔丝发现自己的形体对克莱尔已没有多大影响力。那个比喻的说法真是恰当:她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曾经激起克莱尔情欲的那个女人了。
“我想过你说的话了,”苔丝对克莱尔说。“你说的话都很有道理;一定得照你说的那么办。我们必须分开。”
“可是你怎么办呢?”
“你不用担心我有住的地方。”
“你肯定吗?”他问道。
“我肯定。我们必须分开,越早越好。你曾经说过我这个人容易让男人动心;要是我老出现在你的面前,我也许会使你失去理智和愿望去改变你的想法。如果真的发生那样的情况,你会后悔,我也会痛苦啊!”
“你愿意回娘家吗?”克莱尔问。
“我要离开你,回娘家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
苔丝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虽然没有表现出惊讶心头一惊。这件事情显然已被决定下来,对于这一点来的太快了!
“我一直担心会有这样的结果,”她低声说;脸上是呆板的死气沉沉的表情。“我不恨你,安吉尔。我——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我赞同你的说法。是的,如果我们在一起生活,就是没有别人会责备我,过了几年以后,你会为了任何一件小事生我的气,再说你知道我过去的事情,保不准会把它说出来,那样就会被人听见,或者被我自己的孩子们听见。哦,到了那个时候,后悔都晚了!我要离开你一明天就走。”
“我也会离开这的。虽然我不想主动提出来,但是我认为我们两人分开是明智的——至少分开一段时间,直到内心平静了,到那时候我可以写信给你。”
苔丝偷偷瞥了她丈夫一眼。克莱尔非常激动。
克莱尔可能看到苔丝看了他一眼,因为他这时解释——
“我会总想念跟我不在一起的人。”说完这句他又解嘲地补了一句,“天晓得,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们又会走到一起的;好多人都这样!”
这一天他们开始各自收拾行李。尽管他们都怀有日后重新相聚的希望,两个人心里却更很明白第二天早上的分离也许就是永别。他们彼此明白;如今克莱尔提出了和苔丝分手的合于客观情况的理由,当他们分离以后,在头脑更冷静的情况下,这些理由就会更加根深地固。此外,两个人一旦分手——彼此分居,天南海北,新的事物就会轻而易举填补空出的地方,无法预见的意外因素就会妨碍主观意图,原先的计划会被遗忘。
半夜一点多种,在黑糊糊的农舍里发出刺耳的嘎吱一声。睡在楼上的苔丝被惊醒了。这响声来自楼梯拐角。她看见自己的房门被打开了,她丈夫的身影正以奇怪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向她走来。克莱尔只穿一件衬衫和一条睡裤。当苔丝看到丈夫目光呆滞、茫然直视的时候,好比当头一棒。克莱尔走到屋子中间停住脚步,以十分悲伤口吻喃喃说——
“死了!死了!死了!”
如果受到较大精神刺激,克莱尔有时候就会梦游,甚至会做出奇怪的举动。苔丝明白,接连不断的精神折磨使他现在又犯梦游症了。
苔丝从心底对克莱尔无限忠诚,所以无论克莱尔怎样都不会使苔丝恐惧。倘若他握着一把手枪,苔丝明白他是来保护她的。
克莱尔临床,俯身对着苔丝。“死了,死了,死了!”他喃喃说。
无比悲痛地注视苔丝他俯得更低,把苔丝抱在怀里,用床单把她包起来。随后,恭敬地把苔丝从床上抱起走过屋子,嘴里喃喃说——
“我的可怜的苔丝——我最亲爱的苔丝!这么可爱善良忠实!”
内心孤苦而饥渴的苔丝,此刻甜蜜得无法形容。即使是为了拯救她那无聊的生命,苔丝也不愿动弹或挣扎破坏她此刻的状态。她纹丝不动,她让克莱尔把她抱出屋子来到楼梯平台上。
“我的妻子一死了,死了!”克莱尔说。
沿楼梯往下走时他停住脚步。他是要把她扔下去吗?苔丝几乎不顾自己的安危;想到克莱尔打算明天离去,可能是永远,苔丝安静不害怕,反而舒服异常。若他们能一起摔下去粉身碎骨,该有多好!
克莱尔借着楼梯扶手的支持亲吻苔丝又把她抱紧一些,下楼去。松动的楼梯好响声没有吵醒他他伸手拔出门闩,走了出去,足尖轻轻地在门边撞了一下。到了门外他把苔丝举起来扛在肩上。他们就这样离开房屋朝几码以外的河边走去。
苔丝尚不明白他的最终目的。她安闲地把自己整个儿地交给了克莱尔,心里十分高兴。明天将分离的念头一直萦绕脑际,苔丝觉得克莱尔此刻真正承认她是他的妻子,没有把她抛弃——即使在他远离着以为他有权伤害她时仍无把她抛弃得到很大的安慰。
现在她知道克莱尔做什么梦了:就像是在周天早晨,他抱着她和那三个挤奶的伙伴蹬过积水。这次克莱尔不抱她过桥,只在河的这一侧朝不远处的磨坊走了几步,最后止步在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