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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哥来客栈的早晨,依旧还处于和平宁静之中。覃天恕起床看着仍在熟睡的田樱百感交集,他被蒋团长鼓动内心已经有所选择,但需要安排好这个深爱他的女人。田樱在睡梦中忽然惊觉,睁眼突然看见床前注视着她的男人,有些受惊,然后一下抱住覃天恕,嘤嘤哭泣起来。覃天恕拍打着安慰她。她说她做噩梦了,他说别怕别怕,说破就没事了。

田樱抽泣着说她梦见他们在一片幽暗的密林里,忽然遇见一群老虎,他带着她狂奔,但是她跟不上,他就把她推上一棵树,她在树上看到他跑不见了,急得直哭,鸣呜。她好害怕啊,这个世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覃天恕看着她委屈无辜得像个孩子,内心生起一阵疼痛。

两人起来后,覃天恕带着田樱在河边去洗漱,然后沿河散步。田樱喜欢这种安静和平的早晨,赞叹这儿真美。覃天恕说故乡一直是个偏远却很古朴的地方,可是谁知道这儿也会随时酝酿着凶险呢。

田樱突然想起他们回来的原因,急忙问这次回来到底打算怎么办?他心中犹存幻想,说可以放弃家族在这儿的一切,只想带着父母一起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改朝换代嘛,总要有人付出代价。她表示需要花钱的话,家父是愿意帮助的。他忧虑的是还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如果只是钱财,事情反而简单。但他感觉这是与共党的政治理念相关的,他们要消灭所谓的剥削阶级,如何消灭?是个体的肉身还是社会的制度?他还没看明白。

她也担心能救得出吗?他深感他们面对的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组织,他从未与他们打过交道,唯一认识的共产党人大约就只有勇波了。问题是不管能否救得出,他都只能来设法,他别无选择。父亲也许在别人眼里是地主,是恶霸,是什么剥削阶级,但在他眼里,就只是父亲,他看不见父亲的罪恶,他也不相信有什么罪恶。她只是担心万一,他说他不敢去想什么万一,如果他的生命能换来父亲的生存,他认为他也会舍身饲虎。

她立即说不,说你不能扔下我。也许我这样说太自私了,可是你想过我没有?他苦闷地说这正是我的痛苦所在。小樱,你让我无所适从,我同样不能失去你,知道吗?

黎明时分,覃慕文终于磨断了捆绑的绳子;他将绳子连接在一起,坐着沉思,满眼苍凉。他很痛苦地将绳子朝房梁扔,准备自缢。但扔了几次都没扔过房梁,他有些累了,闭目打坐,然后又起来扔,终于扔过,开始打结,把脖子拴上。他的轻微响动还是惊动了哨兵,哨兵过来偷窥,发现他正要自杀,急忙喊叫起来,并开门冲进来夺下了他的绳套。

胡队长闻声披衣过来说想死?想死还不容易,只是不能让你自行了断,你罪大恶极,必须接受人民的审判。你放心,我很快就成全你。覃慕文绝望地看着他,突然老泪纵横。

老赵带着支援而来的一班战士也赶到了,向胡队长报告。胡队长吩咐大家准备通知群众,安排大会。生怕再拖下去,夜长梦多,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再耽误了。

蒋团长和士兵也在院子里洗漱,覃天恕和田樱从外归来遇见,彼此寒暄。覃天恕给他们互相介绍,蒋团长热情地说夫人一看就是名门闺秀啊,覃兄好艳福喔。田樱含蓄自持地礼貌一笑,直觉不喜欢这个军人。覃天恕寒暄几旬,彼此揖别。

覃天恕收拾好行李带着田樱到他姑妈家去,路上不时有农民打探着这对时髦男女。田樱自然是不愿去的,但覃天恕要她理解,他马上要四处求人去,带着她毕竟不方便,丢在客栈更不合适,兵荒马乱的,一个外乡女人孤身在此,他会更加担心。这儿是山里,有很多古老陈旧的观念和习惯,她毕竟还未正式过门,一起到处跑,人家也会闲话的。

田樱也不是不懂事,只是担心他一时激动,意气用事,所以一再叮嘱千万不能冲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和她商量。另外她还想说一句——这个蒋团长,你最好离他远点。我看这个人,表面的教养下,深藏着某种邪气。你要相信女人的直觉。

覃天恕解释只是萍水相逢,杯酒之交而已。

田樱说你是一个太性情的人,太讲所谓的江湖义气,我总是为你隐隐担忧。你遇见善,你会更善,但你遇见恶,很有可能会更恶,这是我真正的隐忧。

县领导紧急召开工作会议,屋里烟雾腾腾,马县长主持,关勇波和他的两个同学都被邀请列席参加。马县长先是简单介绍从省革命大学抽调来的三个同志,三人起立亮相,集体鼓掌欢迎。然后请关舅波给大家介绍一下本县的一些特殊情况和注意事项。

关勇波起身感谢大家给他这样一个机会,然后给大家汇报说——梨川地处武陵山区和大巴山区交界地带,与川湘黔三省接壤,平均海拔一千米左右。境内人口约有二十多万,分属汉、苗、侗及尚未命名的一些少数民族,其中主要人口为古代巴人的后裔,他们自称为毕兹卡,也即本土人的意思。自隋唐建县以来,历朝对此地基本采取土司自治的管理方式,一直到清朝雍正年间改土归流,这儿才开始由朝廷委派的流官实行管理。因此,这里的民风向来蛮勇粗犷,尚武善战。元明清三朝皆曾爆发较大规模的苗乱和农民起义,民国时期,贺龙同志领导建立的湘鄂西革命根据地,也曾主要在这一带活动。

关勇波正讲述,门口忽然有士兵前来报告,打断了他的讲话。马县长抬头发问什么事情,士兵说有个紧急密件给您。递上,退下,马县长细看完,接过话头说打断一下,我收到一个紧急情报,一是有小股国民党溃兵逃窜进入我县,二是文沙场附近几乡的保甲长和地主富农有异动,有可能在密谋什么反革命行动。如果他们与那些溃兵勾结,极可能酿出大的事端。

正说着,文沙场工作队员小吴前来报告马县长,说胡队长让他赶来紧急汇报一下他们那边的情况,请县委指示。工作队进驻了旧司堡的覃家大院,逮捕了前土司后裔,著名的恶霸地主覃慕文。调查发现他不仅暗中对抗土改,威胁农民,埋藏财产,还杀害了准备告发他的农民。为了打击当地反革命的嚣张气焰,他们计划明天召开公审大会,立即处决覃慕文。

马县长一听大惊,看来这一切异动迹象的根就在那里了。有可能他们要面对一个巨大的险隋。在尚未充分准备好之前,建议先不忙引燃这个炸药桶。提议马上委派关勇波同志代表县委先去制止文沙场工作队的盲动,立即撤离覃家大院。他回头对小吴说你马上带领小关出发,事不宜迟。关勇波和小吴得令,立即出门,骑马狂奔向覃家寨。

上午,覃家院子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农民。前面搭了一个简单的主席台,上面挂着横幅“恶霸地主覃慕文公审大会”,台前站立着一批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人群来自四乡八里,各怀心事,议论纷纷。台上放着几张桌子板凳,坐着几个工作队员。

一会儿胡队长上台,大声宣布——恶霸地主覃慕文公审大会现在正式开始。人群立即肃静,工作队带头鼓掌,人群零乱地鼓掌。他喝令把恶霸地主覃慕文押上来。

声调突然提高,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只见两个战士将五花大绑的覃慕文从后面拖上台前,压弯腰示众。

胡队长又接着宣布大会第一项,请翻身农民代表彭桂花诉苦,大家欢迎。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从台下颤颤巍巍地走上来一个老太婆,拄着拐杖,边走边抹眼泪,走到覃慕文身边时,已经泣不成声。台下群众许多认识她的,也跟着偷泣起来。

彭桂花断续地边哭边说覃慕文,罩老爷,你也有今天啊,恶有恶报啊,我彭桂花还.还。还能活到看见你的下场,是老天有眼啊啊。

胡队长低声劝她别哭了,慢慢说。

彭桂花开始唱哭,我的儿呢,他死得惨哟;我那背时的老汉哟,他咋不回还哕?

蒋团长带着一队士兵在山坡上察看地形,正对着地图比比划划,忽然一个士兵报告,那边好像有两个骑兵正向我们这边跑来。蒋团长拿起望远镜观察,发现关勇波和小吴,急忙命令大家隐蔽,准备射马,他要抓活的。

关勇波两骑渐渐进入射程,蒋部一士兵往灌木林里埋伏,忽然惊动鸟窝,惊起一群鸟儿,关勇波勒马急停,觉得有疑,伫马观察。蒋团长担心被发现,下令射击。士兵开枪,小吴连人带马被打翻,关勇波也从马上栽了下来,他赶快卧倒拔枪还击。蒋团长率部包抄。一看寡不敌众,关勇波急忙把小吴扶上受伤的马,自己也跳上去,驱马往回狂奔,蒋部追击,但只看见一骑红尘了。

关勇波赶着负伤的马,抱着受伤的小吴狂奔,那马拼完了最后的力气,忽然摔倒,口吐白沫,衰竭而死。他和小吴也被摔在地上昏了过去。半晌,他渐渐苏醒,爬去看昏迷的战友,试探鼻息,发现有救,急忙为他包扎伤口,叫唤着小吴小吴。稍歇,他勉强支撑着站立起来,试探一下马,然后背着战友朝远处的一个村子走去。

群众的诉苦基本结束,冲上台去要打覃慕文的黄老汉也被战士拉了下去。胡队长拿着一张文件上台宣布—恶霸地主覃慕文,长期以来勾结IilL~党反动政府,迫害红军家属,强占田产,残酷剥削欺压贫下中农;尤其是我人民政府建立之后,继续为恶,顽固对抗土改运动,私藏武器财宝,威胁普通群众。更有甚者,在他的罪行被贫民黄四喜发现之后,竟然枪杀黄四喜,并抛尸龙桥岩。其罪行实属恶贯满盈,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现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我代表梨川县人民政府在此宣布,将恶霸地主覃慕文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几个战士上来押送,人群再次骚动,覃家旧部及看热闹的群众都往台前冲挤。台前的战士举枪戒严,工作队十分紧张,胡队长拔枪在手,鸣枪示警,人群稍安。覃慕文挣扎着对胡队长喊话,要求让他给大家说几句,就说两句,以免误伤无辜。

胡队长略思考说好吧,相信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家安静,覃慕文有话说。我们人民政府给他一个忏悔的机会。

群众立即安静倾听。

覃慕文声嘶力竭地说——亲朋故旧乡里乡亲们,我覃慕文自知有罪,命数当尽。平日多有得罪,在此一并谢过。希望大家审时度势,不要冲动,顺应时局和天命。

我走了。

胡队长看他伤感欲泪,急忙挥手让士兵将之绑赴刑场,远远传来两声枪响。所有人在那一刻都屏住了呼吸,会场一片死寂。

覃天恕走到哥来客栈门口,恍惚听见枪声,忽然被门槛绊了一跤,起来顿时觉得心脏一阵绞痛,扶着门喘息,脸色苍白。谭幺婆发现,急忙过来搀扶着问怎么了,先生这是?怎么脸色这么差啊?覃天恕想单独呆一会儿,他仿佛预感到什么,心如刀绞,忽然掩面而泣。

蒋团长带部下回来,进门发现他一脸病态魂不守舍的样子,大吃一惊问道覃兄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覃天恕说他似乎感觉不好,也许要出什么事情。

正在此时,仆人带着三先生匆匆闯了进来,一见覃天恕,一起跪下放声大哭起来。覃天恕脸色剧变吼道快说啊,发生啥事了?三先生哭诉说老爷,老爷他,他,他被共产党枪毙了,我,我对不起少爷啊。

覃天恕勃然大怒,愤而起身,将手中茶杯摔得粉碎。蒋团长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覃天恕咬牙切齿冷冷说我跟他们,不共戴天。突然喷出一口鲜血,倒在椅子上昏迷过去。蒋团长赶紧为他掐人中,说没事没事,一时气血攻心,你们别哭了,快去要杯糖水来。

关勇波背着战友踉跄来到一户破烂的农舍,观察一番然后敲门,门开,恰好是他帮忙抢回猪的那个老婆婆,老婆婆也认出他来,急忙往屋里让。关勇波说我们被土匪打伤了,这是我战友,我们要在您这儿歇一下。

婆婆帮忙重新包扎伤口,烧水煮土豆。负伤的小吴还在昏迷中呓语,关勇波在火塘前也累得睡着了。婆婆忽然发现关勇波的裤管里还在往外渗血,为他悄然撩起裤脚,发现一处皮开肉绽。道声可怜的孩子啊,又为他敷药。

一会儿关勇波惊醒,发现天色已黑,很是懊恼。他跟婆婆说有急事要走,请她帮忙先照顾几天这个战友。他说着起身欲走,忽然哎哟一声单腿跪了下去。他被婆婆搀扶起来,自己查看伤腿,仍然不行。他只能喟然长叹但愿那边别出事就好。

覃天恕被三先生扶进屋,斜躺在床上,蒋团长等围坐在床前。他醒来目光迷离,无语凝思。三先生问少爷好点吗?他似乎未听见。蒋团长自言自语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恕我直言,这就是忍让的后果。

覃天恕突然清醒,掀开被子跳下床,望着窗外冷冷说他们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三先生小心翼翼说,自从您冉五爸被气死后,老爷感觉大事不妙,就把家里的武器和值钱的东西,让我藏了起来。工作队来后逼迫他交出来,他想给您留下,于是坚决不交。

覃天恕质问道被抓这么久,你们为何无所作为?家丁呢?民团呢?族人呢?三先生委屈地说,老爷不许我们擅动,说要等您回来做主。再说,老爷和我们都没想到他们这么绝。

三先生拿出几张纸给他,说是老爷的嘱托都在这。他仔细阅读,泪流满面问三先生,老爷走了,您还愿跟着我这小辈干吗?

三先生说我是老覃家的世仆,我不跟您跟谁去?您尽管吩咐。

覃天恕要他回去把当年的心腹家丁联络起来,先把老爷留下的东西给起出来。

三先生说不能,埋藏的地点在工作队住的院子边,看他们那样子,一时半刻还不会撤离,我们没办法弄出来啊。

覃天恕皱眉沉思,话锋一转问,你刚才说冉五爸也被气死了?那,幺姑呢?

三先生说,听说幺姑被牟舵爷等长老推举为新的掌旗老大,人也成熟多了。地面上无论老幼,都很钦服她呢。我还是在五爷的丧礼上见过,人家对我仍旧执礼甚恭,从无半点脸色。

覃天恕打断说知道了,你先去客房歇下。

覃天恕和蒋团长对坐在客房密谈,他面色凝重,蒋团长喜形于色地说覃兄啊.方今之世,毁家之痛者多矣。家父早在几年前,就被他们逼迫得自缢了。这也是我与他们不共戴天的原因。你别以为共匪一时得势,就稳坐江山了。我军正在组织反攻,你我不妨在此打下一片天地,趁他们后方空虚,釜底抽薪,明年就有可能光复半壁河山。

覃天恕坦率地说,他对政党政治和政见,皆无太多兴趣。他只是一个快意恩仇的人,谁伤害了他的朋友亲人,谁就是他的敌人。谁愿意帮他复仇,谁就算他的兄弟,他会用他的友谊来回报。至于这个国家,无论谁来主宰,与他无关,他没有任何企图。

蒋团长嘿嘿笑道,兄台也许是高人,但尘世之中,清浊难分;其实每个人哪怕是纯粹的个体生活选择,往往也会不由自主地代表自己的政治立场,我们实在难以跳出这个陷阱。我这儿虽然暂时只有几十个人,但多是久经战火的老兵油子,你需要怎样配合,尽可吩咐。

覃天恕说他首先要取出埋藏的武器,召集旧部,然后才能起事。而且还不能强攻,他的亲人还在他们手中,再说光凭蒋团长这几十条人枪,恐怕真还拿不下他家那堡垒。他必须去求一个人,也许只有她才能帮他,可是真难开口啊。

冉幺姑独自在文沙场自家后院玩飞刀,刀刀中的,自己也有些得意,把刀拿在手中把玩。牟舵爷忽然从外面进来,看见了她的神技,暗自点头赞叹。

幺姑感觉背后有人,回头问牟爷,您啥时来的?快坐。您有事找我?

牟舵爷苦笑说这年头,有事也都不是好事。旧司堡的覃老爷,惨啊。他说着欲言又止,观察幺姑的表情。

冉幺姑一惊,克制不住关心地问覃爷他,他怎么了?

牟舵爷伤感叹息说,听说昨天被工作队枪毙了,可怜啊,一大把年纪了,却没个善终。

她沉默良久,内心复杂,强忍悲痛问那他,有人送终吗?

牟舵爷说满门都是女眷,嗨,几辈人的荣华富贵,就这么去了,凄凉啊。

她将手中的刀一把射出,哗哗钉在几棵树上,然后平静说牟爷,您看,他也算家父的朋友,您叫人打听一下,哪天坐夜,哪天上山,我们不能缺了礼数,我还是该去跪灵的,毕竟是父辈嘛。

黄昏穿过层层瓦檐,漫进冉家宅门。冉幺姑神情沮丧地在堂屋枯坐,她喂养的一条大狗乖乖偎依在她的脚下。贴身婢女杏儿在收拾房屋,把堂屋正中冉五爸的牌位擦拭干净,摆上跪垫,把香火拿给她,然后退下。她洗手燃香,在牌位前跪下行香,口中默祷,泪水滑下她的脸庞。

覃天恕悄然走进,站在她的背后门边,沉默目睹这一切,不禁悲从中来,强忍着眼泪,也去跪在她的侧后。她隐然感觉到他来,起身拿余光瞟了他一眼,仿佛不曾有这个人一样,径直朝里屋走去。他知道她看见了他,继续跪香,似乎在向她赔罪。

斜阳下烟云袅袅,映衬着他的影子。许久,她在里屋窗户边偷看了他一眼。一会儿,杏儿出来对他说少爷,请回吧。他站起来欲言又止,朝里屋看了一眼,惭愧退出,不胜怅然。她心事重重在屋里翻看着旧时准备的嫁装新衣,忽然将一件裙子撕碎,再撕衣服,却撕不动,一气之下摔在地上发愣,后又去捡起来折叠好,拿起撕碎的裙子掩面抽泣起来。

次日,覃天恕早早就来到门前守候徘徊,杏儿开门,发现他在门口,浅笑说少爷,又来了。她扭头示意在后院,他径直走去,看见冉幺姑独自在饮茶。

他鼓足勇气说幺姑,我来了。

她也不抬眼,继续吃茶,半晌低语说,抱歉,丧服未满,恕不见客。

他惭愧地说幺姑,抱歉的是我。

她立即打断说,这话从何说起?你是谁呀,你欠什么啊?你何罪之有?需要到码头上吃讲茶吗?

他很沮丧,完全难以置词地咕噜道,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难道我们连对话也不可以了吗?

她冷笑说乡野女子,岂敢奢谈什么对话。

他解释刚赶回来,才知道五爸的事,很惭愧未能报答万一。

她哈哈笑道可别这样说,家父一生行侠仗义,做过万千好事,何尝想过要人报答记恩的?更何况于你,本无恩仇可言,何必如此言重。

他意气上来,斗胆直抒说,你们父女对我可谓深恩如山,天恕无德,往事全非,但内心的歉疚未尝稍减一分;自知罪孽深重,今生难赎,还是忍不住渴望被你理解谅解。没想到当年梅竹,乱世重逢,竟然已是陌路红尘。一切都是我的孽债啊。

她不愿看见他的伤感难受,打断说免了,杏儿,看茶。她端起茶杯示意送客,杏儿过来,他悻悻然只好出去。

他走后,她自己却陷入悲痛之中。她虽然很恨这个男人,但一旦看见他那孤独无助的样子,内心又爱怜不已。她端起茶杯,却忘了喝,泪水滴进杯中,被杏儿觑见。杏儿婉言说姐姐,你这样是不是做过了一点?她倾听,咬住嘴唇,半晌说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杏儿,你帮我准备一下,我下午要去上坟,该给爸奠酒了。

下午,冉幺姑一身素服朝青龙坡冉五爸墓地走去,杏儿挽着篮子跟在后面。到了墓前,却看见覃天恕正跪在冉五爸的碑前燃香焚纸,泪如泉涌。她远远看着,不忍打扰,想起往事,悲从中来。杏儿看见,知趣地过来将篮子放在她身边,自己走开了。他将猪头烧酒一点点往碑前呈上,叩头拜祭,口中念叨——五爸,我来晚了,我一切都太晚了。看见他泣不成声,她也背身偷泣起来。

他继续自言自语说五爸,家父也随您而去了,可以追陪您了;您二老在天上对酌三杯吧。说完将手中酒洒在坟前,叩首于地,砰砰作响,她有些不忍了,慢慢上前·掏出一方手绢无声递到他的眼前,说擦擦吧。

他并未回头,接过手绢拭泪,低语谢谢,依旧长跪祭拜,她独自去新坟上拔草。他掏出她送他的刀,她警惕地看着他;他用刀在自己的左手食指上割开一条口子,鲜血滴落在坟前的酒杯中,他端起杯子喝一半,在坟前洒一半。她看他手还在流血,心疼地过去为他包扎,生气地责骂,这就算你一个男人的本事吗?只会割自个的肉,哼,有出息,覃家出来的洋学生就这副德性?

他恨恨说只有能割自己肉的人,才敢割仇人的头。

她冷笑讥刺说看不出来。

他说就凭我,也许是不行,因此我需要你的帮助。

她依旧不依不饶地说我何德何能,配得上帮助二字?

他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幺姑,我想你也知道了家父的遭遇,尸骨未寒啊;而五爸,现在就在我们面前长眠。这是我们共同的老人,他们本来可以安度晚年的,却都在这场无妄之灾中突遭横祸含恨而去。在这个罪恶世界,你我的个人恩怨,比起这种血海深仇来说,难道更为重要吗?如果这种杀父之仇都可以化解,却难以原谅我对你的伤害,那么你就用这把刀,来了结我们的孽债吧。我欠你的,一刀两清。

她苦笑道,你不欠我的命,我也不要你拿命来还。无情的生命,不值一文。谢谢你来祭拜我的父亲,说明你这人还算天良未泯。大地上的情仇啊,偿不尽,报不完;我早已看开了,剩下的日子,就是苟活。我只是一个女人,我也要我的正常生活。我父亲一辈子刀头舔血,快意恩仇,最终又能如何呢?我看够了。

他绝望地自言自语,你这样说,我能理解。那好,我不连累你,反正我是干定了。

你多保重。我走了。不就是赌命么?我回来了,就要赌到底了。说完他负气而去,她矛盾地目送他的背影。

她其实还是放心不下他,回家招来两个袍哥说,街对面哥来客栈住的那个男人,你们负责跟他一段时间,把他的行动每天告我。任何时候不许伤害他。如果他有什么其他的危险,你们还必须暗中帮他。

梨川县政府,马县长对独立团龚营长下达命令说,得到情报,前不久流窜来我县的小股国民党溃兵,现在好像驻扎在关坡一家客栈里,人数大约有五十多,你马上带部队去把他们歼灭,以免后患。据说是桂系的残部,南征北战打油了的老兵。千万不要伤到无辜群众。

蒋团长坐在哥来客栈院子里看书,谭幺婆走进走出忙碌,不时打量着这个男人。

她内心有些喜欢蒋团长,但又把持着分寸。一会儿过来添茶,趁机搭话道,蒋哥,嗨,我这样叫你合适吗?还是叫你长官吧?呃,哥有家吗?嫂子在哪里啊?

蒋团长苦笑说原指望抗战结束,可以娶妻生子的,哪知道又陷入内战,怕是个孤魂野鬼的命哕。

他们正说着,潘保长跑来报告说蒋、蒋啊蒋团座,快、啊快、快,消息那那个走啊走啊那个漏,共军那个正派人那那个朝这里赶、赶、赶来了。

夜里,覃天恕一身黑衣,悄悄走出客栈,朝乡政府的后院走去。他想独自去侦察驻军和工作队的情况,轻轻翻过院墙,在宿舍窗户外清点床铺数目。他正要撤退时,忽然被一个起夜的士兵发现,大叫起来.哨兵紧迫,他飞跑到墙头,抓墙沿时滑下没翻过去,一兵追至,忽然被黑暗中一飞砖打翻,墙头有人轻声喊他——陕,这边,伸手。他无暇考虑,伸手,上面把他拉了上去,枪声响起。他与黑影飞跑而去,到安全处他突然止步,抓住黑影讯问喂,你是谁?为何要帮我?黑影说别问了,就此别过。他一把抓住说不行,你必须说,否则……后面另一黑影突然在背后用刀逼住他说否则怎么样,你他妈还恩将仇报不成。

他突然反手擒拿将背后一人扭住,夺刀逼住那人说对不起,我不喜欢别人拿刀对着我。我更不喜欢白受别人的恩。说,谁派你们来的?黑影骂道我操,你也太不仗义了,救你一命还倒要受你气,不是看在大小姐的面上,你死定了。

次日早上,冉幺姑在喝茶,那两个跟踪覃天恕的汉子进来汇报说,这个人似乎有什么图谋。他去乡政府侦察什么,结果被发现了,要不是我们他就完了。正说着,覃天恕悄然走进,说我来道谢了,确实要谢谢二位壮士。

冉幺姑对袍哥说你们先去吧。回头很激动地责问他,你来干吗?你回来干吗?你不是不回了的吗?你谢?你谢得了吗?你谢你那死了的爹去,是他供养你这么大,这么出息的。

他很沉痛地说幺姑,我是无颜面对你的,本来也没有勇气回来,是命运又把我拖回来了。我不想也不敢面对的事情,而今,都要我面对不可。我原来怕你恨我,我内疚,我胆怯,但我现在不再怕了。每个人在这个世界都有他的责任需要去担当,你和我一样,都要面对今天这个时代对我们的加害。我把你看做我的姐姐,我来找你,是因为我依然信任你;你要救我,也是因为你依旧看重我。我们是血肉相连的,我们谁要再走失了,另一个都会疼痛,会觉得真正的孤苦伶仃。是的,我本可以不回来;乱世无忠孝——老天也会原谅。但我回来了,哪怕只有我个人的力量,我也要去讨还我要的公道,否则,我会终身抬不起头来。我是男人,我躲得过吗?生死情仇一念间,我念已定,赴汤蹈火也是它了。我今天来,算是最后一次来了,既是谢罪,也是感恩,我怕我今后再没有机会表达了——我欠你的,来生再还。幺姑,就此别过。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帽子,转身欲走。她回身拭泪问他究竟想要干什么?他决绝地说我要复仇。她质疑他单身一人,如何复仇?他说这是他的故乡,是他覃家世袭几百年的土地。有他的人民和兄弟,还有许多同仇敌忾的朋友,他怎么会感到孤独呢?他要重新武装他的族人队伍,向他们宣战。

她冷笑道,那也无异于以卵击石。他豪迈地说,楚虽三户,可以亡秦。她说你想好了吗?这是一条不归路。他咬牙切齿表示此心已决,含血喷天了。她这才下定决心说那好,一言为定。我和你一起干。

他忽然摇头说,最初是想要她帮忙的,但现在又不想了。毕竟这是件危险的事,他不能再连累她了。实在没辙了,讨饭再来找她。她呵呵笑道,那不行,我还就要赶这趟浑水。你不带着我玩儿还不行。怎么干,说吧,少爷。

关勇波始终惦记着要赶去旧司堡刀下救人,正要跛着上路,老婆婆又惊慌地进屋说,快躲起来,蒋匪军来了。

原来是蒋团长从哥来客栈撤出,又转移到了这里。他对几个下属部署任务道,这个村子地理位置不错,要把全村清理登记,只许进人,不许出人,这回再不能走漏消息了。对老百姓态度要好,不要引起敌意。咱们从前栽就栽在这个问题上。

关勇波只好和小吴又换上老婆婆先夫的破旧衣服,暂时隐蔽下来。他无言看着文沙场的方向,五内如焚,如坐针毡。他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机会可以搭救故人之父,更不知道今后如何来面对他那曾经是割头换颈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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