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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直接打的过来方便,我不去接你了。昨天通电话的时候,任义来是这么对冯时说的。到达汽车站后冯时没有舍得打的,慢慢寻看公共汽车站牌,转了四趟公共汽车,有一趟是转错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幢二十来层的高楼下,楼下芳草萋萋,绿树成荫,还有一汪水池两座假山。冯时仰望大楼,对任义来的崇拜又拔高几尺。

电梯门打开时,一个胖子比冯时抢先一步进电梯,占据了电梯空间的四分之一。冯时小心翼翼站到胖子对面,偷偷打量那张油光可鉴的胖脸,他想,任义来应该也胖了。任义来以前有外号叫“排骨”,大家喜欢取笑他瘦骨崚峋的肋排可以弹奏琵琶。可如今一个搞得去的人要长胖就好比有钱能买到肉吃一样理直气壮、天经地义。冯时脸上不知不觉浮出温柔的笑容。对面胖子很敏感,立时鼓起眼睛瞪他。七楼到了,冯时鼠窜出电梯。

任义来住702,冯时站在门口,提包抱在怀里,气微喘,兴奋还有点局促,四五年不见面,他和任义来的距离马上见分晓。冯时的指头认真摁下门铃,听到门里铃响了,然后有人走动的声音,声音停在门口凝固了,冯时机灵地对着猫眼眉开眼笑,门开了。

“怎么这个时候才到?”任义来两只眯眯眼,光着膀子,瘦高个,胸脯瘪瘪,肋骨条条分明,人一点没胖,还是排骨。变化的是头发和皮肤,头发染了,金黄色的,皮肤变白了,惨白,越发显得营养不良。

“我是坐公共汽车来的。”

“不是让你打的吗,能省几个屌钱?”

冯时嘿嘿笑。

任义来伸出一条瘦胳膊把冯时捞进屋里,这个动作让冯时觉着温暖了,觉着回到少年时代了。屋里楼外两重天,一股浓烈的脚臭味混合烟味扑上来差点把没有心理准备的冯时撞出门外。他强忍着,迅速扫了一眼客厅,厅挺宽敞,该有的家什一件不少,沙发、茶几、电视、酒柜、甚至还有一台电脑和打印机。沙发上堆着衣服和毛巾,门角歪七倒八几双鞋子搭着袜子,茶几上摊着吃剩风干的盒饭,电视机顶上一只烟灰缸堆了小山包的烟头。他原本想说的几句场面话在如此恶劣情境下活生生噎住了。任义来反倒落落大方,从沙发上的衣服当中刨出一块空地,拉着冯时坐下来。“坐,坐,屋子好久没收拾了,事情太多顾不上,歇一会我们出去吃晚饭。”

冯时从包里拎出两只飘着米花的瓶子说,“哥,我给你带糯米酒来了。”

任义来眼睛一亮,拿过一瓶咧嘴咬开盖子,咕咚两口,咂吧嘴,“妈的,我们那地头酿出来的米酒就是香甜,好几年没喝过了,晚上带出去就菜好好喝一顿。”

晚饭是在附近的一家饭馆吃的。看得出任义来是熟客,服务员热情地称他为任老板,迅速地给他们上了几盘菜,有鸡有鱼有虾很是丰盛。两人把糯米甜酒倒上,酒菜吃了不少,冯时刚才在屋里说不出来的话此刻痛快吐出来,“哥,你真是混出来了,我们玩得好的几个数你有出息,大家经常说起你,把你当榜样,阿三和阿发一直吵着上来找你带他们发财呢,还有阿三让我提醒你,你说过发财了要请大家上北京爬长城逛天安门的……”

“就是不缺吃喝,在这大城市里算不上什么,哎呀,我是要找个机会回家去看看大家了。”任义来摆摆手谦虚,两只眯眯眼笑成一条线。

“听说你开了一家公司,自己做老板?”

“刚刚转给别人了,自己做老板累啊,大事小事全要操心,忙得想吐血,不如给别人打工省心。现在机会遍地都是,来钱的路子多,只要脑子灵光不怕赚不到大钱。”任义贵的手指头在自己尖脑袋上来回戳了好几回,证明那就是一颗灵光好使的脑袋。

冯时听了更加肃然起敬,剩下的半瓶米酒全倒进任义来的杯子里,“哥,我前次跟你说的事你帮我打听了没有?”

“哦,你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的,好像说这次上来是来读书的?”

“是学习,我来学习魔术。”

“魔术?开玩笑吧!这冷门的玩意学来干什么,学着好玩啊?”任义来嘴里呸呸声,鱼骨头吐了一桌子。

盯着四处飞散的鱼骨头,冯时有些愣神,当年他们几个伙伴一起胡闹找乐子,他变魔术的小手段是保留节目,他可以将手上的铜板一个个变没了,又一个个变回来,尽管他玩了一次又一次,谁也没本事揭穿谜底,伙伴们伸出大拇指说,“冯时,你这辈子不当个魔术师算是白弄了,你天生是干这行的材料。”任义来也没少说这话,但他显然忘了。

冯时说,“不是每个人都想开公司做老板,我就想学魔术。”

冯时神圣不可侵犯的表情让任义来不得不把轻漫的姿态收拾一二,他在城里混久了,人自然圆滑许多,别人要学魔术就学魔术,玩傻了玩残了关你屁事?他脑子转了转,依稀记起一些往事,拍拍冯时的肩膀,“兄弟,你还玩那几个铜板吗?”

冯时暗淡下去的眼睛重新亮起来,兄弟就是兄弟,只要任义来还记得那几个铜板他就不生气了。他从裤兜里将五个铜板掏出来,一一排在桌子上,一枚枚青光发亮。四枚是普通的光绪通宝,一枚稍有价值的是祟宁重宝。

任义来夸张地在桌上拍了一巴掌,“还随身带着它们呀!看来你这辈子是玩定魔术了,有志者事竟成,哥支持你,你带了多少钱上来?”任义来把杯里最后一口酒干了,美美地打了一个饱嗝。

“六千。”

“六千顶个屁用,就是老哥包你吃住,你找到学习的地方还不一定交得起学费。”

“我可以一边打工一边学习。”

……

冯时在任义来的住处落下脚了。他本来要分担一些房租的,可任义来说了,兄弟之间不谈钱,谈钱伤感情。冯时感激不尽,每天跑菜市场,洗衣服拖地板,还像保姆一样做好饭等任义来回来吃。任义来有时候出去一整天甚至两三天也不回,有时又好像缺了八百年的觉,能在屋子里睡上一个星期不动弹。

冯时按捺不住好奇问,“哥现在跑什么活路?”

任义来仍然是过去的话,什么赚钱做什么。不过看得出任义来还是赚了些钱,他每赚一笔就会将屋子里的旧东西清理掉一些,例如旧皮鞋、旧衣服扔了,换上几套新的行头,再带冯时下下馆子,到一些地方开开眼荤。

2.冯时随身揣着的五枚铜板是他十岁那年父亲冯春送给他的。

当年的冯春应当也算个文艺工作者,他没有正式工作,长期跟着县里一个民间剧团到各乡镇演出,别人是唱唱跳跳,他是玩魔术,除了玩扑克牌,布袋子里掏鸽子,听说大变活人也变过。冯春一年到头在家落脚的机会不多,逢年过节更少挨家。有一阵子县里卯足劲以多种形式宣传计划生育,其中一项是寓教于乐,用文艺宣传政策,冯春留在县上演出的机会多了,正碰上冯时过十岁生日,冯春除了买整只烧鸭给他吃,还问他想要什么。

冯时说,“爸,你教我玩魔术好不好?,你玩魔术的时候像个神人,我眼睛都舍不得眨一眨。”

儿子崇拜老子,老子心旷神怡,冯春在家里第一次从老婆吴菊的臭骂阴影下走出来,顶天立地地站在儿子跟前。在吴菊眼里,冯春永远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每次回家,一定从他进门数落到他离家走人。

冯春从床铺下面的箱子里翻出一只小黑绒布袋,布袋里倒出五枚铜钱。他将五枚铜钱分别捏在两只手里,双手合掌一击,再打开手掌,五枚铜钱不翼而飞。冯时两只眼睛瞪圆了。冯春右手掌握成拳头,嘴对着吹吹气,右手掌摊开,赫然两枚铜钱又现了身,另外三枚则是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冯时激动得吭吭巴巴,“神怪了,爸,我要学,你教我。”

冯春将五枚铜板放在他手上说,“儿子,铜钱送你做生日礼物,你把爸刚才那套手法学会,基本功就算是掌握了。”

冯时开始玩的时候,铜板藏不好,经常掉到地上,好不容易手指缝夹稳铜板了,动作慢得跟放慢镜头一样,父亲指着儿子的破绽哈哈大笑说,“儿子,光练得手快手熟是不够的,还要知道转移别人的注意力,把别人的注意力转到你没有小动作的那只手上。”

冯时把铜板捏在手心,上课玩,睡觉玩,还没等到他将铜板玩熟冯春又要离开了。冯时问,“爸,你什么时候回来,你教我的我已经练得差不多了。”

冯春说,“爸很快就回来,回来检查你学好了,再教你两手新鲜的。”冯时有力地点了点头。

冯时把父亲教他的小魔术玩得炉火纯青,自己又举一反三玩出更多新花样,五枚铜钱在他手上就跟他指挥自己的五根手指头一样灵活方便。他热切地盼望着父亲回来,他好演给父亲看,父亲一定会夸奖他,教他更多新鲜的手段。

可是,冯春对儿子食言了,他这次外出演出再没有回过家,把他的妻儿彻底抛弃了。冯时觉得父亲是被母亲骂跑的。

冯春杳无音讯的头几年,吴菊天天骂,“冯春你这个短命的死鬼,没良心的东西,抛妻弃子,老娘不信没有你就活不下去,我一个人照样会把儿子看大,看他娶妻生子,还要带大我的孙子,冯春,我看你以后回来儿子叫不叫你爸,孙子叫不叫你爷,看你以后羞不羞……”

吴菊到底也食言了,冯时15岁那年,吴菊没和儿子打一声招呼,收拾行李悄默声息地改嫁到外地去了。

冯时靠几个叔伯的资助勉强读完高中,考上一所收费很高的中专,读了一年叔伯们都喊实在是没钱供他了,这样的中专出来还不一定能找到工作。既然是这样他干脆不读了,随一个叔叔在饭馆里打小工,做了三四年,当他的积蓄达到六千块钱的时候,他觉得可以到外边学魔术了,他就跑到省城里来找任义来。

冯时经常出去打听学魔术的地方,有人告诉他去杂技团问问。

冯时好不容易找到省杂技团的大门口。这个门口快被商铺淹没了,想来是将原来的围墙全改建成商铺租出去了,只留出一条勉强可以通过一辆小车的通道,几幢半旧不新的两层楼在通道的拐弯露出一角。冯时看清楚墙上挂着的杂技团招牌,迈步往里走。

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伸手拦住冯时,冯时这才注意到即便这样一个小门口也还是有人守卫的。

老头威严地问,“找谁?”

冯时说,“这里是省杂技团吗?”

老头的目光在招牌上走了一圈,意思是你不识字吗?

冯时说,“我想找杂技团的领导。”

“哪位领导?”

“只要是领导都行。”

“有什么事?”

“我想来学魔术。”

“学魔术,谁让你来的?杂技团是国家单位,不随便招人。”

“学费我都准备好了,我是专门来学魔术的。”

老头摆摆手,驱赶鸭子一般,“走吧,走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你到文工团去问问,看你这身条别人可能会收。”

冯时尴尬地站在铁门外,心想,不让我进去我就在门外边等,只要有领导进出这道门我直接跟他们说。他站在大门口外。老头始终警惕地盯着他。

人三三两两地进来出去,冯时站了半把个钟头,突然看到一个很像领导的人。这人穿着白色绸衫,身材高大,满面红光,两耳肥厚,手上提着一只塑料袋,装着像鱼的活物,上下窜动。冯时盯紧了他,上前一步问,“您是杂技团的领导吗?”

那人止住脚步,带着疑问看冯时。

守门老头赶紧上前招呼,“刘团长,这个人我赶也赶不走,他说是要来学魔术的,你看看,胆子不小,在门口拦人了——”

刘团长没有和守门的老头一般见识,表现出了领导应有的水平,他首先伸手跟冯时握了握,面带笑容问,“小伙子,怎么想起要学魔术?”

冯时听守门人叫这人刘团长乐坏了,他连声说,“刘团长您好,太好了!我从小就跟我爸学魔术,有点基础,我可以表演给你看。”

“好啊。”刘团长好脾气地立在路边。

冯时把五个铜板拿出来,熟络地演示了一番。

刘团长点点头,“不错,不错,手脚灵活,还是有天赋的,哎呀,可惜我们团里几个玩魔术的都自己另找路子发展了,杂技团这块招牌下面挂的是空壳子,没人能教你。”

“那你能不能将那些魔术师的名字住址告诉我,我去找他们。”

刘团长摆摆手说,“小伙子,到此打住吧,为了你好,我劝你一句,去学点实用的东西好好找份工作,这年月玩魔术的可不太容易找出路。”他说完跨进铁门。

冯时在背后叫,“刘团长,刘团长。”刘团长没有再回头。守门老头忙把铁门虚掩上。冯时站了一会无奈转身离去。

守门老头跑几步上前讨好地问刘团长,“刚才那个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谁知道呢,以后碰上这类人你们要好好说话,不要硬来,如果把他说急了他揪住你打几下子不白打了?”

3.冯时在省杂技团碰的钉子让他沮丧了好几天,直到在电视上看到一组魔术表演节目才重新振作起精神。表演魔术的是一个年青时尚的魔术师,名字也很时尚,叫迈克。他在很多公共场合表演魔术,号称他玩的不是舞台魔术,而是生活魔术,例如在公共汽车上将扔出窗外的东西重新钓回来,在商场众目睽睽之下,顺利地偷窃一大堆商品……电视评论说,大部分观众在看了迈克的魔术表演后都会觉得十分新鲜,那是因为人们对魔术固有的传统观念在迈克这里被颠覆了。观众们也许已经对特定灯光道具下的舞台魔术节目失去了兴趣,人们心中的魔术似乎只特定观赏角度下的视觉骗局,然而魔术并非如此的肤浅,魔术师可以完全走入街头,在人群的包围中……

冯时给电视台热线拨了几十个电话,才弄到迈克的电话号码。他还算运气,第一次拨打电话就通了,而且是迈克本人接的。冯时激动地说自己在电视上看到了他的表演,并想跟他学魔术。

迈克说,“你打算支付多少学费?”

冯时说,“我有差不多五千块钱。”

迈克说,“NOWAY,你以为我的魔术是跟跑江湖学的?我是在英国学的,付了几十万的学费,目前没有招徒弟的打算。”电话挂上了。

冯时再打电话,迈克说,“我警告你,再打我报警了,你这也属于性骚扰。”

冯时好不容易碰上一个魔术师怎么能错过了,他顾不上要被告性骚扰,仍然将电话打过去,求迈克做他的老师,他愿意按小时付课酬。迈克懒洋洋地说,“好吧,我一节课收一千元。”冯时连想也没想回答说一千就一千。

冯时揣着四千块钱来找迈克。迈克在生活中的打扮和电视上差不多,白衬衣,黑马夹,小黑领结,鼻梁上多了一副墨镜,手大部分时间插在裤兜里,人站得笔直。看他站得这么直,冯时也注意挺直自己的脊背。

迈克给他授课的地点是在宾馆里。迈克指着房间里的摆设说,“我住的这间房一天要花差不多两千元,你的钱也就够付房费。”冯时惭愧地低下头。

迈克头两节课给冯时上的是魔术发展史和东西方魔术观比较,第三节第四节课是讲述他自己的生活魔术观。上课的时候,迈克的两只手还是插在裤兜里,除了做些手势或接电话基本不拿出来。冯时的四千元钱在一个早上就花出去了,花得有点稀里糊涂,他希望迈克能当面给他表演几个魔术节目,让他真真切切看一回,也就是迈克嘴里经常说的词“感性认识”。

迈克很绅士地笑了,“冯先生,我从来不会为一个人表演的,我的出场费一场十来万,你付得起吗?我是看你心诚才给你上了一早上的课,嗓子都说疼了。”

冯时说,“你就教我一个简单的魔术吧,我不求多,就一个。”

迈克说,“你这人怎么就说不明白呢?想看我的表演,你可以等我的演出,当然,这可能要等一段时间,如果你现在想看,就只有买碟子了,一张五十块,便宜得很。”

冯时嗫嚅地说,“我还是希望你能亲手教我,我会凑齐学费的。”

迈克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以后再说吧,出去别跟人吹牛说是我的学生,我不会承认的。”

冯时买了两张碟子回家放,碟子里的内容和电视上播的差不多,他还是没有学到什么。他躺在家里想了两天,觉得这里面还是个钱的问题,如果他给得起钱,迈克一定愿意教他更多的东西。他带来的六千元钱,平时用来买菜买日用品,剩了四千多,学费一下交出去了,干等下去不是办法,他决定出去找工,一来可以赚学费,二来在外面方便打听哪里还有教魔术的。

冯时找到一家小饺子馆,是家夫妻店,女人怀了孩子,男的不想让女人太辛苦,雇个人早晚帮忙。冯时先前在饭馆做过,手脚麻利,夫妻俩挺满意,做了一段时间后,下晚八九点过后客人少的时候,夫妻俩也敢将店面交给他一个人,先行回家了。

任义来很帮衬饺子馆的生意,隔三岔五去吃上一顿,有时还带上人,点上几个凉菜,喝上几瓶啤酒。

有一天冯时收工回来看到任义来像一条死狗躺在沙发上哼哼,鼻子肿得像一只鲜桃,嘴角不时溢出血水。“哥,出了什么事?我送你上医院。”冯时慌神了,拉扯任义来的胳膊。

任义来有气无力说,“别扯,别扯,再扯就散架了,给我倒杯水,再到冰箱里找点冰帮我敷鼻子上。”

冯时一晚上没敢睡,斜躺在沙发边上,听任义来鼻子呼呼出气,倒让他放下心了。

任义来躺了三天能站起来了,鼻子还是红肿如桃,不得不上医院去看医生,原来是鼻子骨折了,正骨回来,又打了几天消炎针,那肿才渐渐消下去。对这次被打的经历,任义来讳莫如深,只说在城里与人抢饭碗,有时难免会招人忌恨。

这一次事件对任义来的打击还是蛮大的,他至少有三个星期不出家门,躺在家里看电视闷喝啤酒,所以,有一晚上他突然出现在饺子店很让冯时吃惊,这个时间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了。冯时问任义来要不要来几两饺子。任义来说,“鸡蛋韭菜馅来半斤。”冯时给任义来下好饺子,又上了两碟小菜两瓶啤酒。

任义来喝着喝着突然抹了眼睛,扯着冯时的手说,“兄弟,我窝囊啊,连个女人都保不住。”冯时赶紧问什么事。任义来说,“早两年我谈了个女朋友,漂亮又懂事,可她家里人死活不同意,说我穷得身上只剩虱子,又是从小地方来的人成不了事,女朋友拗不过家里人反对一气之下到广东打工了,现在她家里给她找了对象逼她回来嫁人。唉,真窝囊,看我这出息,连个女人都留不住!”任义来的双手转移到头发上,狠狠地拔,像拔草。

冯时急了,“哥,凭你现在的本事谁还敢看低你?”

任义来叹一声,我找她哥哥说了,“我现在有钱了,不是以前的穷光蛋了,可说有钱不能空口无凭,你拿个存折给看人家也不一定信是我的钱呀,所以我说我还开了一家饺子馆,门面不大,但够日常开销了。老弟你帮个忙,我将她哥领你这来,就说这店是我的,让他过过目,有个现成的东西摆在跟前,比较好说话。”

“那他以后发现这馆子不是你的怎么办?”

“等我把你嫂子娶回家,过上好日子,她家人还能有什么话?看馆子也就是走走形式,时髦的说法就叫增加砝码。”

冯时白住任义来的房子,现在总算找到一个机会报恩,赶紧应下,“这不难,你来的时候,我叫你老板就是了,最好这个时间过来,这时间就我一个人在店里,方便。”

任义来说,“要做就做得像模像样,过两天我弄个假的营业执照,上面是我的照片,你到时换上去。”

任义来过了几天果然带了一个人来看店铺,他称那长了一张大饼脸的男子为余哥。余哥一副挑剔的模样,店里店外巡视,连厨房也不放过,锅头灶台敲敲打打一番,好像这店面即将成为他的一样。冯时事先已经将任义来准备的一个假营业执照换上去,上面的大名是任义来的。他跟在任义来屁股后头左一声老板右一声老板地叫唤。

余哥向冯时打听生意怎么样。冯时说,“不错,一天能卖百来斤饺子。”余哥最终还是板着一张脸走了。冯时暗暗为任义来着急,摊上这么一个大舅子,日子不会好过。

可过不了几天,就听见任义来得意地吹着口哨说,“过关了,这下我能下广东去接你嫂子了。”

冯时一听,自己得准备一份礼物才行,他到商场挑了一条金项链。任义来收拾了好几箱的行李,冯时看他东西多,又跟老板请了半天假,送他上火车站。临别,冯时将金链子交给任义来说,给嫂子的。任义来看了一眼塞进口袋。冯时说,“不行,这样很容易被小偷掏去的,你干脆戴在自己脖子上,等到了地头再取下来。”任义来按冯时说的,将链子取出来戴在脖子上,郑重其事地将领子扣紧。

火车开动后,任义来突然伸出头来对人流中的冯时嚷,“好兄弟,那家饺子店别去干了,听我的,千万别去了——”任义来的声音很快被火车卷走了。

冯时莫名其妙,想不明白任义来这番交待从何而来,本来不打算理会任义来说的话,还回饺子店干,因为做熟了。偏巧回家的时候,房东堵在门口催交房租,说任义来已经三个月未交房租了,再不交就要停水停电了。冯时拨打任义来的手机想证实这事,任义来的手机却关机了。他只好把攒下的钱全交了房租,想想真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又说不出哪不对劲,他本来以为房子是任义来私人的房子,现在才知道不是,不是不算还欠了三个月房租,这是有些蹊跷。于是,冯时没回饺子店。

任义来这一走没有任何消息,冯时打了好几次他的手机都说是停机了。冯时另找了一家快餐店做服务员,从任义来那搬出来和同事合租一间小房子。

冯时出事那个星期天本来是轮到他的班,他偶然从报纸上看到星期天早上人民公园有魔术表演,就和同事调了班。冯时早早去占了一个位置,第一排,不一会其他座位都坐满了人,大多是家长带着孩子来的。

十点钟魔术表演正式开始,魔术师表演了几个传统的节目,像空中钓鱼、空碗变水、吐火、自缚自解等。表演时间过半,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魔术师走到麦克风前说,“请台下一位观众上台协助表演”。冯时手举得高高的,生怕魔术师不点他,急急地跳上台去。

这是个大变活人的节目,首先是将冯时变成一个大美人,然后再将大美人变回冯时。冯时稀里糊涂钻进箱子里,只听到外面喧哗一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过了七八分钟把他放出来,观众又是掌声如雷。魔术师牵起他的手举得高高的,向鼓掌的观众答谢。冯时恍然间觉得自己变成了魔术师,刚才是他在表演魔术,这些掌声是属于他的。

回到座位上,冯时的心脏还在激烈地跳动,他舔舔干燥的嘴唇,眼睛盯着台上的魔术师,里面全是盼望,盼望着还有重新上台的机会,突然,他的脑袋被一只后面来的手摁低,人扑倒在地,嘴啃泥,双手迅速被反剪身后。冯时像一只拼命挣扎的大公鸡,扑腾着,脸红脖子粗,拧过脑袋他看到几名警察和一张似乎熟悉的大饼脸。那张似曾熟悉的面孔指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就是他,这个死骗子!烧成灰我也认识!”

4.冯时打死也想不到,他已经成为一条社会新闻的主角了。

像往常一样,晚八点,朱聪盈从宿舍楼下来,加入散步的队伍。三三两两围着省报社大院林荫道散步的多是一些有年纪的人。他们走得不缓不急,说着话,或摇着扇子,他们的步履就像他们的人生态度,赶什么呢,再赶前面不都一个结局吗?朱聪盈穿着平底鞋,宽松牛仔裤休闲白色T恤衫,步子飒飒成风,头发向后洋洋洒洒,一张鹅蛋脸在路灯下闪烁着瓷白的光泽,这种饱满的状态她自己也很满意。十圈,走了整整十圈她停在报社办公大楼楼下,这时正好八点四十分,她的夜班从九点钟开始,她总是提前二十分钟上办公室,将地扫一扫,垃圾倒一倒,然后到照排车间将出了大样的版面拿回来。这一会功夫,校队组上夜班的陆续来了。

朱聪盈还在见习期。按报社的惯例,所有分来的大学生先到校对组或夜班热线见习,期满一年后再分下各部门。说实话,朱聪盈对校对工作很不以为然,她认为一个新闻专业的硕士生不能马上投入到火热的采访前线,而要在夜班对着稿子上的字一个一个地咬嚼,实在是扼杀青春和战斗力。

校对组组长将需要校对的稿子分配好,整个办公室的人静默悄然地开始工作了。组长头发花白,两颊瘦削,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符合传统概念中的老学究形象。朱聪盈听人说组长年轻时也分在新闻采访中心,后因稿子写得过于中规中矩,又特喜咬文嚼字,卖弄学识,连领导写的稿子也敢说三道四,终于被贬到校队组来了。

朱聪盈拿到一篇有意思的小稿子——《诈骗犯狗胆包天上台当表演嘉宾被逮》:

8月23日上午,一名诈骗嫌疑犯在人民公园被110警员捉拿归案。这天上午人民公园有一场魔术演出,观众如潮,当表演进行到高潮时,魔术师邀请观众上台做嘉宾,一名男子踊跃上台,在他协助魔术师表演的过程中,台下的一位余姓观众突然发现此人正是自己向公安局报案追辑的诈骗嫌疑人冯某。余某当即拨打110,并向公园保安报告,在公园保安的监视下,110迅速赶到人民公园将冯某缉拿归案。

据了解,冯某此前在一家饺子馆打工,与人合谋冒充饺子馆的老板,将饺子馆抵押转让,诈骗他人钱财。

朱聪盈将稿子看了两遍,没发现什么错漏,她将稿子钉上编辑标签,送到组长台上。凡经见习生校过的稿子,最后都要归到组长手上再审一遍。

朱聪盈拿起一篇新稿子,脑子里想的还是刚才那篇小稿。她忖度这个诈骗犯的脑子一定是烧坏了,人家躲都躲不及,他还敢跑上台亮相,明摆着是招呼人来抓嘛,这年头,各行业都出笨蛋,连靠脑子吃饭的诈骗行业都不例外。

组长将稿子放回朱聪盈桌上,手上的笔在稿子上敲了敲说,“再校一遍,还有错别字。”组长的声音不大,但在朱聪盈耳里炸开了,她的耳朵当即火辣辣地热了。尽管没有一个人抬起头,也没有一个人朝她这个方向看过来,她确信每个人都听到了,这才是人心最微妙处,当是给她留面子,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只有天知道了。

糟糕的是,对着稿子,朱聪盈手指头一个字一个字点过去,来回几遍还是没发现错别字。她心里把组长埋怨坏了,既然校出来了你就将错漏的地方标出来呗,还要来这么一手,不是存心让人下不了台吗。最后再过一遍,朱聪盈下结论了,错别字是没有的,要有也是组长判断错误。她大起胆,将稿子再一次上交,嘴上仍是谦虚的,“组长,我没看出来,你给我说说。”

组长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也不说话,手上的红水笔将稿子上“拔”电话的“拔”字圈一个大圈,然后拉出一条长线到空白处写上“拨”。朱聪盈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她嗫嚅着,“哦,对,是错了,这字我是绝对不会写错的,可就看不出少了一撇……”

凌晨三点朱聪盈离开办公室,她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虽说这是校对组下班的标准时间,但一般不用弄到那时辰,早的凌晨一点之前所有校对的活就能干完,既然干完了也不要求人待在办公室里,想走的就可以走了,因为另有不少时候,如重大会议召开,国际运动赛事、突发事件等等会将校对组上班的时间延长,耗到天亮也不是怪事,扯平了。

朱聪盈留下来认真阅读组长办公桌上放着的一本《常见错别字识别》,算是对晚上工作失误的弥补。书里就列有“拔”与“拨”这两字的比较,她捏着发烧的小耳朵刻苦读书,偶然看到窗外升到半空的月亮,一句古词冒上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么一抒情她发现肚子饿了,上一宿夜班,肠胃跟倒空的米袋一样。她再也坐不住,收拾下班。

职工食堂彻夜不灭的灯光比水还温柔。在月亮的照耀下,朱聪盈从裤兜掏出一张夜餐票捏在手里,朝温柔的光前进。

食堂师傅一个人枯坐在饭厅里看电视,看朱聪盈进来,眉眼不太精神地招呼,“姑娘,想吃?”

“麻烦您给我煮碗老友粉。”

“圆粉还是切粉?”

“切粉,多放点酸笋。”

一碗红绿交错的汤粉端上来,红的是辣椒西红柿,绿的是葱花香麦菜。朱聪盈张开嘴把油花吹开,喝两口汤暖暖胃,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夹米粉塞进嘴里,吃两口不忘记夸师傅说,“您煮的米粉味道特别好。”师傅开心地笑了。

大院夜里的空气是芳香的,玉兰树少说也有十来棵,千里香屋前屋后密密地种着。吃完米粉出来朱聪盈不敢把嘴张开,她一嘴葱蒜味,不好意思将这清新玷污了,她没有目的地在院子里又转了两圈,感觉肚子没有这么实沉了才回宿舍。

朱聪盈住的这排平房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两房一厅,带着卫生间,据说当时是专为领导起的,二十多年后成了新分配进单位小年青的宿舍。房子有了年头,外墙脱得跟癞子头一样,电线经常莫名其妙地短路,因为早晚是要拆掉的,报社也不花冤枉钱来修缮了。两间房两个人住着,客厅和厕所共享。朱聪盈和工商部的赵琼是室友。

朱聪盈小心翼翼打开房门,听到赵琼的房里传来嬉笑声,这时间除了男朋友不会有别人,她松了一口气,脚下恢复自然步态,进屋刷牙洗脸上床睡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她活生生光脚蹦到地板上,迷迷糊糊东张西望寻找声音来源,依稀有脚步声在窗外经过。她懵了好一会,狐疑地盯着窗户,隔着窗帘布外面树影绰绰,她是没有勇气掀开窗帘看个究竟的。刚才那一下像是一块砖头砸在窗棂上,她大气不敢出,动也不敢动,直愣愣盯着窗户,心扑扑跳。窗户外是一条偏僻的小路,种满冬青树,一般不会有人经过。

有人砸了我的窗户,我到报社上班才一个月,招惹谁了,谁这么恨我?朱聪盈得出这判断一夜再也未睡着,将背景漆黑的窗帘盯到透亮,窗帘布上的绿竹随风摇摆,太阳出来了。

没有什么比光天化日更能给人壮胆了。朱聪盈下床穿好衣服,走到窗户边拉开帘子,明亮的光蹦进来,一扇扇玻璃窗子完好无损,朱聪盈趴窗台上伸出头去,在窗户下面发现一台影碟机。影碟机受过重创,外壳凹了一块,进碟口飞出两三米外。原来是有人将影碟机拿到窗下来砸了,只要不是一块砖头她就放心了。可谁这么无聊,好好的影碟机说砸就砸了,难道不是用钱买的吗?上班第一日朱聪盈给自己定了一个计划,工作四个月后买一台电视,工作满一年买一台电脑。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这两样东西是必需的。影碟机还没在她的一年计划里呢,可就人说砸就砸了。

朱聪盈一般是要睡到十点,今天起得早了,也不想再睡回笼觉,就到厨房弄早餐。赵琼穿着睡衣在煮牛奶,朱聪盈打了声招呼,赵琼回过头,头发蓬乱,脸色蜡黄,两只眼睛红肿如鲜桃,这形象把朱聪盈吓了一跳。回想昨晚回来听到的嬉笑声,朱聪盈暗忖难道熬一个通宵就将一个大美人毁成这样?自己天天上夜晚班,前景堪忧。

赵琼是朱聪盈心目中的美女,是朱聪盈小时候梦想长成的那一类女人。尽管有不少人不这样认为,说赵琼是白骨精,福薄相。赵琼瘦且高,头发烫成大波浪披肩,衬出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蛋,每天出门她身上的衣服很少重复,吊带裙、套裙、公主裙,上身都很动人,身上的配件也不含糊,各色皮包近二十个,单夏天穿的凉鞋也有十来双,一律细高跟,把人衬得婷婷娜娜。

赵琼每天早上只喝一杯牛奶,加上一枚煮鸡蛋,午饭光吃菜,晚饭基本不吃。这让每晚吃夜宵的朱聪盈总怀着一种犯罪感。牛奶是好东西,赵琼说了。朱聪盈也跟着养成起床喝牛奶的习惯。她们喝的牛奶是郊外一个牛奶场运到报社大院来卖的,一般是在下午五点左右的时间运到,量不多,两桶子,先来者先得。这个时间上班的都没下班,朱聪盈得天独厚,一个下午都待在宿舍里,赵琼就把买牛奶的任务交给她了。朱聪盈接了这差事,没有什么不乐意的,她也要喝,替人捎带举手之劳而已。

是赵琼伤了朱聪盈的心。有一天下午朱聪盈要上街买东西,估计五点钟回不来,所以提前跟赵琼打招呼说牛奶可能买不上了。赵琼答得爽快,没事,没事,好好玩去吧。朱聪盈以为赵琼说的没事,是指她少一天不喝牛奶没问题,可她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赵琼还是有牛奶喝的,人家抽个空跑回来买了牛奶,只不过没有替她买一份。为这事朱聪盈伤感了一晚上,第二天恢复正常了,她想她对赵琼要求太高了,是以一个朋友的标准来要求赵琼了,其实她们不过是凑合住到一块的两个人,没有必要付出感情或其他。

赵琼问,“怎么起来这么早?”

朱聪盈说,“别提了,半夜有人在我窗外边砸影碟机,我还以为是谁用砖头来砸我的窗户,吓得睡不着。”

“哦,那应该是我男朋友砸的”,赵琼满不在乎地说。

朱聪盈眼睛瞪圆了。

“昨晚我们吵架了,我让他把新买来送我的影碟机拿走,这家伙脾气急,可能出门就将机子砸了。”

“那机子还在我窗台下面,你捡回来修修可能还能用。”

“砸了就砸了,捡回来干吗?放心吧,他还会再买一台来的,我可不为他省,他活该。”

朱聪盈用电饭锅热了两只大馒头,这功夫赵琼已经从房里打扮出来了,眼还是有点肿,不过打了粉抹了腮红的脸又艳若桃李,今天她穿的是一件白色连衣裙,式样简单,轻轻爽爽,气质高雅飘出门去,跟正张大嘴啃馒头的朱聪盈招招手说拜拜。

朱聪盈心里一直惦着窗台下那只影碟机,那可是一只新的影碟机啊,把两只大馒头吃完后,她有了主意,拾回来拿去修理修理,如果不花什么钱能修好,她就留下来。

早上朱聪盈就干这事了,她抱着影碟机去了一家维修部,修理人员将进碟口装好,放一张碟子进去试机,碟子竟然放出来了。修理工又检查了一番说,外壳有些损伤,但不影响使用。朱聪盈付了十块钱的修理费就将一台影碟机抱回宿舍了,她乐呵呵地将机子藏进柜子里,脑子里还转出一个念头,赵琼他们两口子下回吵架会不会砸一台电视呢?心里隐约有一种盼望。

5.周末是省亲日。朱聪盈早上起来就回家看父母。下午四点,伍姨祖康母子俩来了。

祖康是来给朱聪盈的母亲李巧做针灸按摩的。李巧是个老风湿,天气不好就犯病,自从祖康毕业分配回来,每个星期总要上家里来替她做治疗。

伍姨和朱聪盈聊了一会就进厨房忙活,周末这顿饭通常是由伍姨做的,有点像家庭聚餐,做得比较隆重。

朱聪盈的父亲朱行知最自在,在阳台上支了画架,看着院里玩耍的几个孩子写生。

朱聪盈跟进厨房,见伍姨在摘菜,也拿起一把,小声地说,“妈,我帮你。”伍姨从她手里将菜夺下来,做了一个驱赶的动作,出去,出去,我一个人忙得过来,陪你妈和祖康说说话去。朱聪盈本来就是装装样子,得令赶紧逃出厨房。

管伍姨叫妈是朱聪盈自小和伍姨共守的一个秘密。伍姨经常说这么一句话,盈盈呀,你生下来,第一个瞅见你的人,除了医生就是我,我比你妈还早看见你。这句话是实话,李巧生朱聪盈的时候难产了,伍姨和朱行知守在产房门口,直到母女俩推出手术室。李巧晕晕沉沉,反倒是伍姨第一个亲了朱聪盈的小脸蛋。

伍姨自小宠朱聪盈,祖康有的,她也有一份,祖康没有的,她想要,叫伍姨一声妈就有了。第一次叫伍姨作妈是伍姨要求的。那几天朱聪盈出疹子,不能出门撞风,所以也不上幼儿园,伍姨到家来探望,朱聪盈揪着伍姨不放,让伍姨陪睡,讲故事。伍姨说,“盈盈呀,伍姨对你好不好?”朱聪盈说,“好。”伍姨说,“伍姨对你再好也不能陪你睡,因为伍姨不是你妈妈。”朱聪盈急了,“那你做我妈妈吧。”伍姨笑了,抱着朱聪盈说,“你先叫一声来听听。”朱聪盈叫了,“妈——”伍姨笑得更大声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后来,她悄悄地对朱聪盈说,“盈盈,如果让你妈听到了会生气的,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才能叫我妈,知道不?”朱聪盈点点头,和伍姨勾了勾手。她嘴甜,只要和伍姨单独待一块,就管伍姨叫妈。

后来,长大的朱聪盈明白,伍姨让她叫妈妈是一种安慰,是一种未了心愿的安慰。因为这个女人一直爱着她的父亲朱行知。这份爱隐忍曲折,像一条看不见水流的地下河。

李巧趴在床上,背上和大腿上扎满了针,祖康时不时转动那些小银针,每转动一次,李巧的嘴发出咝咝声。朱聪盈扯一张椅子坐在床边,祖康也不看她,好像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些针上头。朱聪盈盯着祖康嘴巴周围若隐若现的胡子,脑袋里漂浮一句话:乳臭未干。

祖康小她七个月,从小被她欺负坏了,她不知揍了祖康多少次,每次祖康哭哭啼啼跑到母亲伍姨跟前,伍姨总是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生的哪里像个儿子,动不动就哭,还是盈盈能干,盈盈过来,让伍姨抱抱。”朱聪盈笑靥如花扑向伍姨的怀抱。她觉得祖康真的很可怜,他的母亲爱她似乎胜过他,这是怎么回事呀?

朱聪盈和祖康逃不脱做青梅竹马的玩伴。平时祖康由外公外婆带,伍姨周末带他上朱家,和她一块玩。小祖康没有任何主见,她向东,他向东,她向西他就向西。有一次她带着祖康去打榕果子出事了。每年十月过后,电影公司宿舍大院里的十来棵榕树的青果子开始变软变大变黑,成熟的果子吃起来有稔果的味道,糯糯甜甜的。这果子结满一树,吃不及地落地上结起一层黑泥。那时候小孩子没零嘴吃,都在尽量地开发资源。

朱聪盈拿了一根竹竿,带着祖康到院子里去,她选了一棵靠墙角的平时受关注不多的榕树,上面黑实的果子密密麻麻。尽管此时祖康已经长得比她高大,她并不把打果子的活交给他。她举起竹竿朝上打,果子唰唰从叶子穿梭,落了一地。祖康欢呼着撩起衣服前襟蹲地上捡,一会就拾了小半兜。有一竿子打下去时,祖康站在对面,朱聪盈过高估计了自己击打的高度,竹竿打空从天而降直直往祖康的右耳边扫下去,祖康的耳朵像一张被撕破的纸耸了半边,血顺着腮帮子流。朱聪盈手上的竹竿吓得掉到地上,她哑着嗓子说,“果子都归你”,转身往家里跑。回到家,母亲和伍姨正在摘菜,看她脸色发白,母亲问,“祖康呢?”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母亲脸变了,扯上伍姨一起到院子里找,看到祖康立在那。祖康看到母亲才哭出来,喊耳朵疼。李巧看到祖康的模样,二话不说,回屋揪出朱聪盈就是两个嘴巴,第三个嘴巴还没有落下来被伍姨挡住了。伍姨说,“盈盈又不是故意的,你打她干什么?”伍姨抱住号啕大哭的朱聪盈,李巧牵着嘤嘤哭的祖康的手。

朱聪盈和母亲一道上医院。祖康脑袋半边绑着纱布,麻药过了,祖康躺在床上哭呢。母亲往他手里塞大白兔奶糖说,“乖乖,吃颗糖就不疼了。”伍姨说,“男子汉要勇敢,不能哭!”

朱聪盈不知道祖康的耳朵已经做了缝合手术,担心他的耳朵打没了,问伍姨,“祖康的耳朵没有了,还能听见我们说话吗?”伍姨苦着脸摇摇头说,“祖康的耳朵没有了,以后娶不上媳妇,盈盈你做祖康的媳妇好不好?”想到要嫁给一个没有耳朵的人做老婆,朱聪盈赶紧躲到母亲身后,拼命地摇头。伍姨好像有点不高兴了,“不愿意做我们家的媳妇呀?伍姨白疼你了。”伍姨的不高兴更让她害怕了,哇地大哭起来。母亲拍拍她的脑袋说,“傻妹仔,这也能把你吓哭,你胆子不是大得很吗?”

这事让朱聪盈老实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点也不敢欺负祖康,终于等到他耳朵愈合的那一天,朱聪盈摸了摸他的耳朵说,“你的耳朵没掉,我不用做你老婆了,走开,别跟着我,我不想和你玩!”

回想往事,朱聪盈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咳了两声,故作严肃地说,“祖医生,你也给我扎几针吧。”

祖康转向朱聪盈,一脸狐疑,不知道她又想耍什么鬼怪,“你哪不舒服?”

“我每天晚上加夜班,鱼尾纹都出来了,听说针灸能治的。”朱聪盈指着自己的眼角让祖康看。

“这个我不会,我是骨科医生。”

“你针灸按摩运用的不是经络学吗?全身经络相通,你能治瘫痪就不能治鱼尾纹?”

祖康闷头不出声。

李巧说,“朱聪盈,别在这里胡搅蛮缠,帮伍姨做饭去。”

朱聪盈不以为然撇撇嘴,跑到阳台上看父亲画画,画上有炭笔勾画的一个框架。“爸,你别成天画素描了,画点彩色的挂在家里省得买装饰品。我宿舍就少几幅画,你画几张风景给我。”

朱行知说,“行,有时间帮你画。”

“爸,你的画风也要改一改,用西洋油画法,让画面色彩绚丽一些,你们那个时代学艺术的,太老派。”

这话朱行知不爱听了,“老派?你要新派的我画不出来,你到外边买装饰画去吧。”

“不老,不老,你一点也不老派,时尚得很,你一定给我画。”朱聪盈赶紧打圆场,老老实实猫在阳台上看父亲作画。朱行知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衬衫,留了同龄人少留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再加上挺拔的身材,用玉树临风一词来形容最恰当不过。朱聪盈欣赏的目光从父亲身上往屋里溜,厨房里是伍姨来回走动的身影,母亲和祖康交谈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父亲是一个幸福的男人,屋子里的两个女人都爱他,朱聪盈想,这好像太便宜父亲了呢。

吃完晚饭朱聪盈要回报社上晚班。伍姨让祖康送送,朱聪盈说,“不用,门口就是公共汽车站。”祖康说,“我顺路。”两人一路上没什么话,将朱聪盈送到报社门口,祖康才冒出一句,“你眼睛附近的不是鱼尾纹,是用眼疲劳造成的,睡觉前用决明子泡热水洗一下眼睛,早上起来再洗一遍,症状很快能缓解。”

“什么是决明子?”朱聪盈问。

祖康看到马路对面有一个药店,说等一等。几分钟后,他带回一包像胡椒粒的东西递给朱聪盈说这就是决明子了。

鱼尾纹一事朱聪盈不过是随口说说,想不到祖康还放在心上了,为表示感谢她打算邀祖康到宿舍里坐坐。不巧,远远地有一块分配进报社的两个女孩子走来,她赶紧转了话风,“我要上办公室了。”她可不想刚分进报社就传什么“绯闻”。

祖康不是笨蛋,随着朱聪盈的目光转动,他就清楚朱聪盈脑袋里转的是什么念头了,眼下一定是看到熟人了,想让他赶快离开。“离上班还有三四十分钟呢,不请我到你那里坐坐?”祖康没有顺朱聪盈的意,彻底装傻。

“改天,改天一定隆重请你。”

祖康又详细重复决明子的使用方法,等那两个女孩走近,看清楚他的模样了,他才从从容容地告辞,走两步又回身向朱聪盈招手示意。

朱聪盈不可避免地和同事碰上了,果然那两个女孩目光投向祖康的背影,夸张地说,“你男朋友?又高又帅,你们很般配哦!”

“什么男朋友,是我弟弟,要不要我帮你们介绍?”

“是亲弟弟吗?不是亲弟弟我们就不凑热闹了”……

这种暧昧的话题一扯上就难脱身,朱聪盈肚里暗暗将祖康骂了几遍。

这天晚上碰到一桩突发的矿难,等着抢救结果,稿子一直没出来,凌晨五点校对的工作才结束,朱聪盈回到宿舍脸也没洗,摸上床睡了。这一觉很好睡,睡到近中午朱聪盈还不愿起身,可膀胱胀得难受,只能爬起来。她穿着睡衣迷迷糊糊整个身子撞在卫生间门上,里面传来一声男低音的尖叫,“有人——”

朱聪盈睡眼睁开,卫生间里有男人?看看自己身上睡衣凌乱,她赶快跑回房间,关上门时想那男的一定是赵琼的男朋友,赵琼也是太过分了,留个男人在屋里。过了一会,门板有人轻轻地敲,一个声音说,“刚才真对不住,现在你可以用卫生间了。”

朱聪盈穿戴整齐才敢出去,匆匆忙忙用完卫生间,听到厨房里有炒菜的声音,她不敢往那个方向去,仍旧回到房里。

门又敲响了,朱聪盈肯定还是刚才那男的,板着一张脸开门。门外是一个高高大大的黑汉子,那种黑是经过长时间太阳晒烤的结果,又黑又亮,健康向上,这和赵琼的白嫩娇柔成两个极端。朱聪盈猜想这人应当是砸影碟机的主了,脖子上挂着围裙,两只手臂笼着袖套,脑袋上一顶小白帽,很专业的厨师打扮,左看右看,看不出来是个脾气老大的家伙,大到可以将好好的影碟机砸瘪。

“你好,我叫吴胜天,赵琼的男朋友,今天中午一起吃饭吧,我烧了好几个菜。”黑汉子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

“不用,不用,我平时都在饭堂吃。”

“饭堂的饭菜你在学校里还没有吃够?别客气,以后我们打交道的机会还多着呢。”黑汉子笑容可掬,样子并不讨嫌。

吃了这顿饭就是默许你以后可以在宿舍里不分早晚地逗留了,我才不上这个当呢,朱聪盈还是拿了饭盒去饭堂打饭,打回来与吴胜天撞上。吴胜天说,“你这个人客气过头了,饭我都帮你盛好了。”桌上果然有三碗饭,朱聪盈一眼瞅见桌上有清蒸鱼,还有烧排骨,她的意志不那么坚定了。她想,吃两口菜也不算是天大的人情,于是坐下了。

吴胜天说赵琼晚几分钟回来,还有个稿子等领导审。

朱聪盈说等等没关系。

“你是新闻系毕业的?”

朱聪盈点点头。

“当年我也想考新闻的,后来鬼使神差去学了外语,出来就当了导游。”

“导游不错呀,走遍天下,赚钱又多。”

“那是外表风光,薪水就薄薄几张,要赚大钱得心狠手辣,使劲在游客身上刮,每次我带着客人在大大小小的商店里来回转悠都觉得难受得很,可大家都这么干,谁清高谁受穷。”吴胜一脸无奈。

朱聪盈觉得这人挺实在,没什么心机,一准被赵琼拿死。

赵琼回来了,一进门就嚷累,再看一桌的菜又嚷了,“做这么多菜,想肥死我啊?”

朱聪盈说,“我替你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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