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居住一百多户的公寓中间有个邮亭。女儿、女婿一早上班午间不 回来，邮亭中信箱里的信件、报纸等，每天就由我去取。取信时经常碰到同院的一个老头子，他腰僵了，背也弓了，拄着一个手杖颤颤抖抖地来取信。白人的年龄不太好看，我估量着他起码比我大十来岁，有八十多了。
他行动迟缓，步履蹒跚，距离不远，却走走停停，常往人家泊着的汽车上 靠一会儿再走。这可能是要晒晒太阳，也可能要喘息喘息。
我们碰见时，他总点点头说一声：“嗨！”这是“哈哕”（Hello）的简化。然后不管你听不听，便要叨叨咕咕地哕唆一阵子。我过去学过点英 语，五十年来风风雨雨的生活使这点英语都就饭吃了，现在几乎一句也听 不太廑。他这样子就使我很尴尬，不知如何是好。但每次见面他总如此，我也就习以为常，不管他说什么总是颔首致意，表示恭听。
一天，下雨路滑，他在一个慢坡上打了个趔趄，我赶忙过去扶住了他，并～直送他到家门口。见他打开门，我便说了声“Bye_bye”，但他却非拉着我进屋去不可，这在美国人可是很少见的，有的长年一个楼上住着，也不互相串门的，这老家伙准是吃错了药。我不好推辞，只得跟着进去了。
他的屋子是一厅、一厨、两个卧室、两个卫生间。室内满铺着地毯， 虽然有点凌乱，也还干净。厅很大，一头摆着沙发、电视机、录像机和组合音响等，一头摆着一张条案，上有一台打字机和几本书，案边却堆了很高一摞子旧挂历，我看足有几十本。嘿！这老家伙把过去的岁月都留在这 儿了。
他见我进来十分高兴，一再让我坐下，随后到厨房的冰箱里拿出几样饮料和一罐啤酒，都摆在我的面前，让我自由选取。接着又取来一块巧克力蛋糕，两副刀又，请我吃。我没有美国人那种吃零食的习惯，既不想吃，又不想喝。他便又拿出来一盘葡萄、橘子、桃子、李子等水果，非请我吃不可。我只好拣几粒葡萄吃。
他的话越说越多起来，说着说着就打破了人际交往的常规，像对待老朋友似的把我拉起来到他的卧室里去。我想这老家伙可能有点疯了，一向讲究隐私的美国人哪有这样干的？
他的卧室有一张宽大古雅的双人床，床头两边是配套的床头柜，床对面是梳妆台、卫生间和壁橱。周围乳白色墙壁上，则挂满了一个女人从青年到老年的各种照片，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他们二人的合影，其中还有他们带着孩子的……不用说这就是不在了的女主人。看来他让我进卧室的目的就是让我看这些照片。看看他的欢乐和幸福，也看看他的思念和痛苦。他边指着边说，不免有点黯然神伤，声音也就越来越小了。
随后他又领我看了第二间卧室，这与第一间结构大致相同。他拿出一张照片来给我看，那上边一对青年男女，男的跟他们带的孩子很相似，我明白了那可能是他的儿子和儿媳。这间房子是给他们偶尔来住一次准备的，也许一两年才有那么一次，可对这老家伙来讲也许是难得的慰藉。一看到这里我不由产生了一种惆怅的思绪。
大概平时无人来，今天拉来我这么一个老家伙客人，有些兴奋和激动。他明知我听不懂，可就当我听得懂那么说，而且说得有滋有味，像对老朋友倾诉一样，我也就只好装作听得懂的样子听下去。说真话，听得我直难过，很想哭！
他把那罐啤酒打开，给我倒了一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我按照中国的习惯跟他碰了一下杯子，然后一口喝了下去。
他竟像个孩子似的乐了，一下子从壁炉旁抓起了两块劈柴来。我不由一愣，心中有点发蒙，不知他要干什么。只见他拿着劈柴互相有节奏地敲击起来，而且浑身晃动着。边敲边唱，我闹不清这是一种什么表示，颇为惊异地观察着。他越敲脸色越红润，眼睛越明亮，手脚越灵活，连声音都激越起来了……这老家伙仿佛换了一个人，想不到他这般年纪还如此活泼，如此澈隋。
晚间我问女儿他敲木头是什么意思，她说这可能是美国某个民族的一种习惯，感到特别高兴了就敲木头。那是他平时过于孤寂，今天抓住了你这样一个年龄相近的人，心中无比痛快的表示。
过几天我同老妻去外地一个月，回来后很想见见这个老人，每次取信时都注意寻找他，就是见不到。后来问女儿，才知这老人不久前到邮亭取信时，从石阶上摔了下去，便再没有起来。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一阵悲凉，差点落下泪来。他敲木头的样子就似个幽灵，常常走入我这衰弱的神经，驱之不散，挥之不去。唉，这颗孤寂的灵魂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