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那个空气潮湿的下午,婉如静静地坐在她的房间里画画。婉如画的是《木兰从军》。婉如的画,如同她的美貌,在当地广为流传。小镇上的男子,每天都希望能够在不经意间与婉如见一面。他们就会觉得那一天的生活相当幸福。
婉如画完最后一笔,年轻的日本军官走进来。
军官背后跟了许多人,很有气势地往里闯。军官立住,摆了摆手。即使他不摆手,后面也已鸦雀无声。婉如盯着那幅画,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就妙不可言地注人屋子里每个人的心底。军官呆住了。他同时嗅到了如兰的气息。军官缓缓地除去洁白的手套,开始去端详那面。一瞧之下,军官就再也无法挪动眼睛。空气里开始有一种安详的气息悄然流淌。
与外面的声音极不协调。外面有零星的枪声掠过,有女人的尖叫、痛哭,以及皮靴踏在石板上发出杂乱无章的声音。军官注视了良久,将目光从那幅画上挪开来。再一次挥挥手,屋子里便只剩两个人。
后来,小镇的人们看到婉如跟那个军官一前一后出现在那条润湿的石板路上。婉如走出胡同口时,抬头看看天空。空中下着蒙蒙细雨。雨丝很凉爽地拂到婉如脸上。她微微打个寒战。寒战过后,头顶竟多了一把伞。
那军官的目光有流水的声音淌过。婉如再一次悄悄地叹口气。在那声叹息里,婉如和军官的影子在1938年潮润的石板路上愈走愈模糊。
小镇的街道上,多了十九具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子尸体。她们有的咬断了自己舌头,有的撞破了脑壳。镇上的人为那些女子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葬礼刚刚结束,日本人的碉堡里响起哗哗啦啦的鞭炮声。那里举行了一场婚礼。鞭炮响过,婉如便成了山田夫人。
婉如是在婚礼第二天听到父亲死亡消息的。
婉如父亲那天清早刚出门,就愣住了。他家门口叮叮当当挂了数十只臭烘烘的鞋子。那些鞋子,像一个个紫茄子似的在婉如父亲眼前摇来晃去,刺得他眼痛心痛。婉如父亲一声没吭,转身回屋。不一会儿,小镇上空响起婉如母亲撕心裂肺的声音。在供着祖宗牌位的上房,那个男人把自己挂成另一只巨大的鞋子。
婉如在萧瑟的风中看到跪在父亲坟前的母亲。母亲跪在那里,像一尊雕塑。婉如在她的身后,站成一棵树。父亲坟前的纸经风一吹,蝴蝶一般满天飞舞。婉如在那个时刻缓缓地抬起了头。母亲站起来了。母亲瘦弱的身体仿佛轻易就会被风带走。母亲转回身来。她的目光像锥子似的扎在婉如的脸上。母亲一步步走近了,走近了。然后,扬了手,在婉如面前一划。
一声巨响在婉如耳边骤然掠过。
婉如长发飞扬。
婉如晃了几步,就准确地跪在父亲的坟前。
她的身后,母亲已义无反顾迈动步子,愈走愈远。
1945年的春风吹在小镇上空的时候,婉如从山田的眼睛里分明地读出了绝望。山田露出困兽犹斗的状态。山田盯着婉如,红着眼睛说,军人除了发动战争,别无选择。接下来那次战斗,山田注定再一次遭遇失败。回来的时候,山田眼睛黯淡无神。那天晚上,山田和婉如对饮。男人喝了许多酒,抛却了战事,却开始和婉如谈论中国古字画。他们谈苏、黄、米、蔡,谈梅、兰、竹、菊,谈扬州八怪,最后,山田眼里竟渗出了泪。山田说,婉如你能原谅我在中国这片神奇土地上犯的罪恶吗?
婉如缓缓地抬起了头,然后果断一摇。
婉如说,这不是可原谅的事情。
山田叹了口气,你应该明白,这些年我从未对当地的百姓进行杀戮。
那都是因为你!可战争就是残酷的。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
婉如点着头,我知道啊。
在凌晨,婉如突然醒来,发现山田痛苦地扭曲在房间里。他用那柄指挥战斗的军刀,刺破了自己的肚子。婉如果呆地坐着,直到天亮。
八路军的队伍开进小镇。到处弥漫着喜悦的气息。婉如和那些平日耀武扬威的汉奸站在一起,被愤怒的人们押到小镇的戏台上。婉:如的美貌在那时已不复存在。婉如成了十足的黄脸婆。她的手被人反绑,脖子上那块牌子超过她的体重,因而把头拽得贴向地面。大家提到婉如的名字时,想起那十九个女子。她和她们形成了一对极其鲜明的对比。可这时有个穿八路军服装的人出现戏台上。那人听到婉如的名字,吃惊地去打量。后来,他开始疾步走近婉如。他的声音颤抖。他说,是你吗?是你吗?原来,这人曾在一次行动中被日军抓去,是婉如帮他逃出来。婉如一直与八路军地下组织保持联系,帮助营救出许多人。
在那个黄昏,婉如和哭瞎眼睛的母亲来到父亲坟前。这次婉如跪成一尊雕像。母亲则在身后,站立成另一棵老树。婉如终于哭出声来。婉如的哭声在那个黄昏的田野飘来荡去,直浮进小镇上空。
婉如再一次引人瞩目,就到了“文革”。许多人注视戏台上的婉如时,都在问自己,这还是多年前那个美丽的姑娘吗?
婉如的满头白发在风中肆虐地飞舞。人们希望这次还会有个人再次站出来救婉如,可自始至终都没有。婉如出现在各地的批斗场合中,自始至终低着头,一声不吭。许多人都以为,身形瘦弱的婉如也许从此再也不会站起来。可是后来,人们奇迹般地发现婉如又神情矍铄地出现:在了小镇的石板路上。但婉如的手里多了一柄拐杖,那拐杖点击石板的声音清晰、倔强。小镇的人们一边聆听着那个声音,一边注视着婉如孤独的:影子在落日余晖下越拉越长,形成一幅水墨的剪影。
许多年后,北京的一次画展上,展出一幅《木兰从军》。一位日本客商站在那幅画前,端详良久。最后,他神情激动。他说我要见到这幅画的作者。无论要多少钱,我都要买下它!
他终于见到了婉如。婉如已经老态龙钟,走不动了。客人提出购画请求时,却被她一口拒绝。
此物是无价的!婉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