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记者,德尼罗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如何看待辛克利的供词。由于毫无准备,他只能闪烁其词地回答,“这个问题太突然了。我没想到会问这个问题。我现在无法表达……这太可怕了……对于这种关联,我脑子一片空白……这是一种妄想……我不清楚……”他开始往门外躲。“谢谢你们。我想我得到了这个奖,而你们大家都对我很友好。谢谢……”尽管还有一堆问题等着他,但他穿过了一片闪光灯,消失在《愤怒的公牛》的庆功会上,在那里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斯科塞斯,后者同样大吃一惊。
第二天,德尼罗依然心神不定。他去了海伦娜·斯普林的住处,到那里时还在浑身颤抖。看到他如此依赖自己并想得到她的安慰,斯普林开始希望能建立一种更稳固的关系,甚至作了周密打算。但几天后,德尼罗返回了纽约,这段瞬间发生的恋情也随之破灭。
出于巧合,就在辛克利刺杀里根的同时,斯科塞斯与德尼罗正在筹划一部讲述疯狂的粉丝对其崇拜的偶像诉诸暴力的电影。
与《愤怒的公牛》的情形一样,是德尼罗而不是斯科塞斯想拍《喜剧之王》,早在10年前,他就买下了由影评家保罗·齐默曼创作的剧本。斯科塞斯更想拍根据尼科斯·卡扎特卡齐斯的小说改编的《基督最后的诱惑》,打算让德尼罗扮演作家笔下极富争议性的弥赛亚。他已经获得了小说的版权,正由保罗·施拉德着手改编。
派拉蒙影片公司出资,温克勒担任制片人。
但是德尼罗拒绝了。这不仅在于他缺乏斯科塞斯的那种根深蒂固的宗教原罪感,而且他也没有野心去扮演任何他自己世界之外的角色,虽然斯科塞斯的说服为他后来接演《传道》中的历史人物埋下了种子。相反,他告诉斯科塞斯,他想演一部喜剧。
喜剧对于斯科塞斯和德尼罗来说都是一个终极缺陷,对所有新好莱坞电影人来说也是如此。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的二战讽刺喜剧《1941》便是一个失败的范例。
乔治·卢卡斯在《美国风情画》里挖掘出一些笑声,但该片的总体基调还是以苦涩为主。斯皮尔伯格的《夺宝奇兵》中所有的幽默元素要归功于编剧劳伦斯·卡斯丹,他与保罗·施拉德一道堪称新一代美国电影人中的桂冠诗人。
令德尼罗耿耿于怀的是他的第一次喜剧尝试《鲍嘉长眠于此》以失败告终。作为一位名副其实的喜剧之王,导演迈克·尼科尔斯认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可笑的人。面对这样的攻击之辞,德尼罗迫不及待地要给予反击。在他看来,只要能演杰克·拉莫塔,那他就一定能讲好一个笑话。
斯科塞斯最终还是向德尼罗作了让步,当然主要原因还是他听说美国导演公会威胁要罢工,从而让好莱坞的所有影片都面临停产。而哈里·乌夫兰再一次说服阿隆·米尔坎出任制片人。米尔坎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愿意投资这部电影的公司,因为该片是在纽约拍摄,演员阵容也不大,而且不需要像《愤怒的公牛》那样大动干戈。
实际上,因为这个故事发生在电视的世界里,斯科塞斯建议采取这样的拍摄风格——几乎是正方形的画格比例,大量原色的布景,平光照明。但是他的御用摄影师迈克尔·查普曼却不喜欢这个主意,因而选择了退出。斯科塞斯只好找来了弗雷德·舒勒,他只是在《出租汽车司机》、《最后的华尔兹》和《猎鹿人》中担任过照明师。
齐默曼创作《喜剧之王》的灵感来自于他10年前的经历,当时他在电视上看到主持人戴维·萨斯康德采访几位追星族。“我很好奇这些追星族谈论他们根本不了解的明星的方式,”他说,“例如,‘芭芭拉很难合作。’这句话的意思是,芭芭拉·史翠珊曾让他们回去好好擦干净自己的屁股。”齐默曼描写了这样一位追星狂人的起伏,这个名叫鲁帕特·帕普金的收发员痴迷上了著名电视脱口秀主持人杰瑞·兰格福特。在他与母亲合住的地下室里有一个仿制的演播室,放着与兰格福特及其名人嘉宾的真人一般大小的人像纸板。
他能逼真地模仿出兰格福特的言谈举止,当节目因广告而中断时,他凭借想象继续着兰格福特的访谈。在一次偶遇中,兰格福特让鲁帕特送一盘录像带给他。当这盘录像带被退回之后,鲁帕特决定铤而走险,他绑架了兰格福特,要求能让他在节目中出现。
当时辛克利枪击案尚未发生,齐默曼的剧本似乎有预见性。从他开始创作以来的10年里,诸如《人物》这样的名人杂志和罗娜·芭瑞特这样的电视八卦主持人已成气候,不断在报道狂热的人们如何想方设法接近他们喜爱的明星,强迫自己近距离地研究他们。这些人同时也受到了安迪·沃霍尔一席话的影响,他声称,“未来,每个人都能在15分钟内成名,”意味着任何人都有可能通过特殊的方式出人头地。大量涌现的真人秀电视节目也在激励人们在公众面前展示他们的性感和出位的行为。
《超级星探》节目就在全美数百家有相声演出的俱乐部里寻找目标,不断制造出无名之辈一朝登台便一夜成名的假象。实际上,大多数人有机会站到镜头前时,只能证明他们的才能极其有限。
齐默曼的剧本以鲁帕特在兰格福特的节目中出现而告终,他宣布自己“绑架了喜剧之王”,并且心不在焉地完成了他毕生准备的这场演出。这场戏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观众的画面,也许他在电视里的露面只是他在地下室的另一场演出,也许从未发生过什么绑架事件,一切都是一个狂人的臆想。
在这一点上,德尼罗持有不同的意见。他希望《喜剧之王》成为一个讲述成功的故事,希望最终让人们发现鲁帕特是一个喜剧表演的天才。德尼罗拉上斯科塞斯前往长岛对剧本进行修改。
德尼罗到去相声俱乐部搜集素材,把罗宾·威廉斯和约翰·贝鲁西表演中的一些元素糅合到鲁帕特的角色中,而他真正的模仿对象则是那些整天泡在电视台门口想成名的人,或是走进纪念品超市和诸如纽约电影明星商店购买明星照片和招贴海报的人。
这些人并不难认。他们穿着戏服,每天24小时都在表演。为了塑造鲁帕特的外观,德尼罗来到百老汇,挨个橱窗地仔细打量穿在模特身上的劣质服装。其中一个橱窗里的模特穿戴十分可笑,紧身的短夹克,蓝色衬衫,红色领带,蓝色裤子,白色的皮带和白色的皮鞋。德尼罗买下了整套装束,作为他在片中的基本装备。为了强化戏剧效果,他留起了长发,扎了一个马尾辫,蓄起了胡子。影评家马克·莫里斯后来在英国《卫报》上写道,“正是他的胡须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你知道这个人想让自己变得可笑,却又做不到。不仅如此,一旦你发现上帝并没有赋予他喜剧的天才,他只能成为一个悲剧人物。”鲁帕特的陪衬是玛莎,这个有钱的胖女人协助了绑架兰格福特的行动。齐默曼想象玛莎是个性情中人,是那种甘愿为兰格福特织毛衣、送他生日卡贺卡的人。
德尼罗推荐斯特里普饰演这个角色,她和斯科塞斯讨论了一番之后,认为玛莎应该是一个情绪极不稳定,甚至构成某种危险的人。
桑德拉·贝恩哈德是相声圈里少有的女演员之一。拥有一副沙哑的嗓音、一头滑稽的卷发和肥厚嘴唇的她在曼哈顿的舞台上自成一派。一旦选中了她,斯科塞斯立刻修改剧本,将玛莎改造了一个争强好斗、歇斯底里、挣扎在崩溃边缘的女人。
在影片的开场戏中,她在兰格福特离开演播室之际钻进他的车里。兰格福特闪躲到一边,片头字幕从她顶住车窗的双手的定格画面上滚过——斯科塞斯借此提醒我们,即使在一个粉丝闯入名人的私生活时,他或她依然保持着孤立的地位。
约翰尼·卡尔森仍拒绝接演兰格福特的角色。斯科塞斯考虑过奥逊·威尔斯和弗兰克·辛屈拉以及辛屈拉的死党迪恩·马丁——最终,马丁的喜剧老搭档杰里·刘易斯在不经意中出现在了他面前。
刘易斯与卡尔森不是同一类型的人,他更像电视史上的第一位喜剧演员米尔顿·贝尔勒。贝尔勒在广播和电视圈驰骋了半个世纪,致力于打击潜在的竞争对手,而且是在他们毫无防备之际:歌星朱丽叶·拉罗莎一直不知道贝尔勒要揭她的丑,直到他在镜头前将自己的老底和盘托出。刘易斯照搬了贝尔勒嘴角抽搐的习惯、他的黑色西装,最主要的是他不动声色的搞笑方式。
兰格福特一个人住在纽约简朴的公寓里,房间里的陈设少之又少,令人不禁想起雅克·塔蒂的《我的叔叔》或安东尼奥尼的《蚀》和《夜》,通过室内毫无生气的装饰影射主人公乏味的生活。回到家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电视,接着在空荡荡的餐桌上独自进餐,俯瞰着夜色中的曼哈顿。
兰格福特具备了王者风范,但称不上是喜剧之王。在关键的一场戏中,他离开演播室,穿过几个街区返回寓所。在每个拐角都有人跟他打招呼,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这不是散步,而是庄严的检阅。建筑工人从高高的脚手架上对他大声喊叫,一个老妇人放下手中的公用电话像老友一样招呼他。然而,当他拒绝与她正在交谈的亲戚说几句话时,对方在他身后高声叫骂:“你应该得癌症!”和以往任何一部斯科塞斯一德尼罗的电影一样,演员中都是一些老面孔。哈里·乌夫兰扮演兰格福特的经纪人,《晚间脱口秀》的制作人弗雷德·德考多瓦饰演节目主管。斯科塞斯本人客串了节目导演一角,而他的母亲则负责为帕普金夫人配音。
德尼罗安排黛安妮·艾伯特饰演丽塔,一位沦落为酒吧招待的前校花,鲁帕特曾千方百计地想引起她的注意。不过,黛安妮演得并不到位,她与德尼罗之间没有擦出任何火花。
像往常一样,德尼罗完全沉浸在他的角色之中,不演戏的时候,他也对杰里·刘易斯诚惶诚恐。刘易斯是那种老派的好莱坞明星,每天脱下戏服便把角色忘得精光。他甚至邀请德尼罗一起共进晚餐,而他得到的答复是,“我想一枪轰掉你的脑袋。所以我们怎么能坐在一起吃饭?”刘易斯看不起德尼罗,“德尼罗显然没有听说过诺埃尔·考沃德对演员的忠告——他们的工作是念台词,而不是不要命地用头撞家具,”他说,“他就是不能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将他扮演的角色抛到脑后。”德尼罗还用他最喜爱的方式突然说出一些惊人的话语,把与他演对手戏的演员从机械的表演中拽出来。在与刘易斯演一场对手戏之前,他忽然探过身去,向他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刘易斯非常吃惊,立刻像德尼罗所希望的那样表现得异常愤怒。他还问刘易斯借手表戴,告诉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沾一些他的幽默”。实际上,这使得刘易斯觉得有人想介入他的生活,就像鲁帕特在电影中想达到的目的。
对于影片的结局,斯科塞斯和德尼罗都有第二套想法。也许观众并不能理解一个暖昧的结论,分不清鲁帕特上电视这件事究竟是事实还是他的臆想。一闪念间,斯科塞斯想出了一个全新的结尾,那就是鲁帕特以他的演出赢得了兰格福特的观众的喝彩,并且因绑架而入狱。两年后,出狱的他写了一本畅销的回忆录,成为一名真正的喜剧之王。“一夜成名好过一生愚昧,”他得意地说,阐释了他之所以成功的理由。
因为担心导演的罢工,制片人阿隆·米尔坎将这部造价1900万美元的电影的开拍日期从7月提前到6月。在纽约的拍摄毫无乐趣可言,酷热更使拍摄过程苦不堪言。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德尼罗越想演得像喜剧,就越暴露出他的个人问题。总的来说,他并没有演出人物内心的紧张感。缺少了外形上的显著变化或是浓墨重彩的化装,他逼迫自己完全通过表演让别人认不出原来的他,但是,他想把自己变得迷人和可笑的努力并未真正实现。
赋予人物各种各样的怪癖成为他确立风格的一根救命稻草。他紧锁双眉,让眼睛保持半张半闭的状态,不时用手拍打脑袋,左摇右晃,说话时双手夸张地做着手势——这些动作看起来与其说像舞蹈,不如说更像船员打的旗语。更有甚的是,他试图让鲁帕特的眉梢总是挂着汗珠,这费了他不少力气。然而,所有的努力证明不过是雕虫小技。如果说《愤怒的公牛》标志着他的演员生涯走到了巅峰,那么《喜剧之王》则明显表明他已经走上了下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