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这座城市的太阳依然出来工作。太阳只有一个，所以它不会找不到工作，它一天比一天懒散，一天比一天晚出早归，但它没有下岗的压力。
毕业后的第一个冬天呼啸而来，我裹在羽绒大衣里，雪簌簌地飞落在肩上。地面是雪白的，眼睛是漆黑的。
菜籽是我的高中死党，她始终跟我同心同德，不离不弃，直到今天。
大学毕业的头半年，菜籽像一只到处觅食的流浪小动物，她的脚步始终没有方向。那种茫然无助的神情，只有寒风中冷冷走着的困兽才会有。她雄赳赳地推开各大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大门，然后又灰溜溜地从门里走出来。她的心很苦，可脸上还得挂满苦中作乐的微笑。她对招聘人说：“很遗憾，我没有得到这份工作，但我相信最终的遗憾是你们没有录用我。”
所有有点名气的单位都要那些曾经被其他地方“锻造成钢”的有经验者，而菜籽还是一块“生铁”，所以她就要到处流浪，到处碰壁。但她总是一副“倒霉不倒架”的形象，在屡败屡战又屡战屡败的循环中，她始终让自己像一只“不倒翁”。
菜籽四处觅食的时候，我已经稳稳地捧起了一只“喝粥”的碗——在一所中学里开始了教书生涯。刚开始菜籽还有点儿鄙视我这份工作。“当老师有什么意思，我妈当了一辈子老师，早出晚归，挣钱又少，这么清淡的职业你也做，你不是想吃素吧！”菜籽遗憾地摇着脑袋，我在她的摇头中满面惭愧。
日子过得飞快，我每天捞最浓稠、最有营养的知识，喂给学生吃，而我自己只喝那些寡淡的“稀粥”。我们几个新分配来的老师，在应试教育的指引下，很快认清了形势。大家在教学上大搞“圈地运动”，把跟考试有关的知识点，像养羊一样圈在“领地”里，然后把领地里跟考试无关的“庄稼”连根拔除。农民春种为秋收，老师教书就为了期末的学生成绩。每天，大家不厌其烦地跟学生磨嘴皮子，磨到嘴唇生风、锐不可当的地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削铁如泥的利刃。我们在课堂上“削铁如泥”，讲至无可讲时就从头再讲。
那年深冬，菜籽还是没有找到工作。她的眼睛筛子一样，筛去了招聘广告上名气不够大、人气不够旺的公司。而她看好的公司，别人也早就看好了。所以每次去应聘，她都得跟众多实力强劲的对手角逐同一个职位。大家不动声色地较量着，她的运气实在不好，屡试屡败。
菜籽是中文系的女生，可怕的是她还自视甚高。
为了生存，菜籽给一家报纸写美容专栏，开了个“菜籽信箱”。每周都要在报纸上给读者回复一些涂脂抹粉的技巧或是祛除眼部疲劳的秘方……为了制造假繁荣，她常常让我们冒充爱美而无知的少女，把我们的“烦恼”连同单位、姓名等隐私一并搬到报纸上。后来，有个搞化妆品传销的读者多次上门纠缠我，劝我使用他们的产品，并告诫我迷途知返，千万不要轻信菜籽的美容信箱。当时，为了捍卫菜籽，我很不客气地对人家说：“您就别费心了，就是菜籽信箱说喝敌敌畏能美容，我也听她的。我就是她的忠实读者。”搞传销的女人嘀咕着：“你又不是害虫，喝什么敌敌畏呢，这不是有病嘛！”之后，她再也不来找我了。
菜籽惨淡地经营着她的美容信箱，这笔微薄的收入让她朝不保夕。为了生存，她经人介绍，去给一个大富翁的5岁女儿当英语家教。
小女孩喜欢玩抱抱熊，玩儿累了就把小熊扔给菜籽。菜籽想教她两个单词，她说她喜欢听英语故事。当菜籽用英语讲故事时，她又说她只喜欢听翻译成汉语的抱抱熊的故事。菜籽一天的工作都离不开抱抱熊。她说她的职务就是给狗熊玩具当贴身丫环。
圣诞节，菜籽把我拉到一家小酒馆。我们俩借着酒劲儿指点江山。“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跟知识青年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吗，我现在怎么也算个知识青年吧，可我的广阔天地在哪儿呢？”菜籽眯缝着眼睛，醉意蒙陇地问我。她内心的高傲早已瘫倒在地了。
教书的日子水一样流过去。我们从终身制改为聘任制，从应试教育转为素质教育，从小黑板转为多媒体。我在与时俱进的同时，也感到了和菜籽一样的危机。我跟菜籽说：“现在的饭碗都是充气的，哪天拿不稳，就会飞走。不像过去的‘铁饭碗’，拿不稳，你还可以从地上拾起来。现在哪碗饭都不是那么容易吃上的，什么工作也不会一成不变。这就是竞争。”菜籽点点头，说：“王菲女士不是唱过嘛，‘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菜籽终于找到了一份如意工作，在一家大公司里当上了白领丽人。她摇晃着柔弱无骨的腰身，在有中央空调、电脑、传真、碎纸机的办公大楼里往来穿梭。菜籽原本散淡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紧张了。她在这家过分追求效益的外资企业里快速运转，连弯腰捡掉在地上的文件，老板都怕你耽误了给他发财。有一次，她从网上下载了一幅漫画给我看，画面上一个公司职员大汗淋漓地趴在电脑前疯狂地工作。一会儿，一只大饭勺伸到他嘴边，咕咚一声，吃的东西就掉进了肚子里；一会儿，又一只粪勺伸到他的椅子下面……可那个职员的一双手却始终没有离开键盘。“这就是我的生活状态。”菜籽一脸凝重地告诉我。她说：“如果有一天，我实在干不动了，我就出走，找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住。我希望我从40岁开始养老。”
我没有菜籽那么浪漫，但我知道我和她都在选择生活，生活也在选择着我们。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