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读机”是我的名字，自己取的。我参加过四次高考，复读了三次。
当我回想起这几年的经历时，我的心总是被一种叫“沧桑”的东西充满。如果你不会在夜半为了什么而叹息，也许你就体会不到这个东西了。而我，不论白天黑夜，可以经常听见自己心底的叹息。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每年的六月。酷热之中夹杂着一丝丝的血腥。那些见缝插针的念头即使在睡梦中都要搅得你战战兢兢。那些惊惶的眼神，那些小心翼翼呵护着生怕破碎其实早已破碎的自信心。也许，这就叫做恐惧吧。
有时，就是站在最明媚的阳光下，还是可以无比清晰地看见自己身上那巨大的惊惶的阴影。
很难说我是否憎恨高考，骂它的人已经够多了。我只是想把这几年的事写下来，给自己或别的什么一个交代。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不是好汉，那也不是什么“勇”，所以，提一提也无妨。
高三，那时的成绩还算好，但离我心中神圣的目标实在是太远了。每次考试我会有进步，但离它还是那么远，我于是更加苛求自己，更细致地定下一个个高不可攀的目标。临近高考的时候，我强烈地感到自己的疲累，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橡皮人，麻木而且不仁，不想和别人交往，甚至连目光都不想与谁对视一下。日复一日我整理着笔记、试卷，把自己认为的重点挑出来，我乐于这样去做，就在高考的前一天，我还总结出了五张大纸，那五张大纸写满了每科的“最后”难点。我告诉自己，背下这些就可以考上它了。而事实上，就是把它们背了，我依然心神不定。7月10日左右，我呆坐在家里，突然，鼻血不止。我想：糟了。果然，我没上线。平时不如我的反而上了线，这非但没能让我惭愧，反而给了我一种安慰：我本来可以上线的嘛，运气不好而已！我就是这样安慰着自己，别人也这样安慰着我。看到文章里写落榜的种种痛苦，我觉得很奇怪，这有什么好痛苦的？我甚至瞧不起那些已上线的：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是个破专科吗，明年我让你们瞧瞧！没怎么分析落榜的原因，我去复读了。
在复读生里，我们被称作“本届生”，一种很可笑的称谓，而这些“本届生”老是瞧不起那些“往届生”，尤其是那些复读了三四年的。没有哪个“本届生”会以为那会是他们的命运。如果我知道我一共要复读三次，我绝对不要这样做。可谁知道以后的事呢？
那时我已经有很多参考书、试卷等等诸如此类的复习资料。一次我把它们统统搬到教室，从地上一直摞到桌面。我把它们的精华部分剪了下来。我乐此不疲地干着这种游戏。后来，没有时间了，我又把精华的精华部分剪了下来。临近高考时，我变得不爱理人，我整天躲在蚊帐里整理着所谓的资料，事实上，我并没花多少时间去掌握它们。
我只是想，看了这个，就全部掌握了，也没什么漏洞了。
成绩出来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多的触动。我知道自己应该悲伤一些，可我就像去参加一个并不熟悉的人的葬礼，嘴角抽动了几下，而心底是不会难过的。班上上本科线的寥寥无几，而这与我班平时的实力是极不相称的。班上的尖子生们一律只上了专科线，从而一律进了我们市的那个专科学校。
那一年，我也上了专科线，我去读了。
走进学校大门的瞬间，记得当时我嘿嘿一笑，心里有了某种预感。来学校之前我做了尽可能坏的心理准备，然后我发现，我的准备太不充分。我像是掉进了一口消极的陷阱，人似乎与时间有仇，放着大把大把的时间哗哗流逝。元旦那几天，我想：现在我还年轻，再过几年我就老了，难道我要让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耗费在这里吗？那时我爱老狼的歌爱得快要疯狂，我对自己说，我要去寻找那“漂亮的女生，白发的先生”的校园去了。
我是毅然决然，而且表现得无比壮烈。从那所专科学校逃出的人也有，但他们大多是搞个假病条，申请休学一年，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我却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走了。
回到复读班第一次考试，我居然是第三名，这让我大为振奋，因为我已经半年没有复习了。大家都很敬仰我，我也自鸣得意：我是大学生嘛。破釜沉舟的战术很少有失败的。这一次我似乎没有什么失败的理由了。可理由出现了。
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女孩儿。一次和老师聊天，他告诫我：
“要考上大学，一不要懒，二不要谈恋爱。”我并不是谈恋爱，这仅仅是我单方面喜欢她，仅此而已。我也想过在高考后再来处理这段情感，可我知道高考后我就可能再也见不着她了，而她在我心里，正如席慕容（或是张爱玲）所说“于千万年之中，于千万人之中，不早一步，不晚一步，正好遇见了她”，我十分清楚，这一生，这一世，我所寻觅的人就是她了，不可能是别人了。我想，如果把精力放在这件事上，那学习肯定要完蛋；可顾了高考，就可能永远得失去她。失去了高考我可以再来一次，而失去了她，又要我在这茫茫的人海里往哪去寻往哪去觅呢？我是爱情至上者？谁知道。如果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我宁愿承受落榜的痛苦。我又偷偷地说，鱼与熊掌也不一定不能兼得。而事实上鱼与熊掌我都没得到，我只得到了一两片青菜。
第二次复读，我正好上了一般本科线，这与专科没什么分别，所以，在外边游荡了半年，我又复读了。我本来不想感谢任何人，可仔细回想，这三次复读所带来的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的重压都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感谢那些支持我一再复读的人群，他们一直都鼓励我、安慰我。
很奇怪地我选择这块伤心地。这里的确是块伤心地，虽然我得到的只是青菜。每个细节都让我想起她，我却又没有半点儿她的消息。
时间可以淡忘一切，我并不曾忘了她，可却真的淡了许多。在山下租了间房子，清晨，迎着星光去晨读；夜里，踏着月光而归。除了偶尔想起她，那段日子倒也算得上心无杂念。这时我也不再刻意要求自己高考要多少分，要上什么学校。一般的学校吧，一般的专业吧，我似乎已经很累了。班上的同学知道我的过去，一如既往地敬仰我，我却得意不起来，到了这份儿上，还有什么可得意的呢？我的心境颇有些苍老和悲凉了。这几年，我的白发越来越多，现在你仍然可以看见我的白发正茂盛地一如《麦田守望者》的主人公霍尔顿。
这年暑假，出分前的那几天，我彻夜难眠。这事在前几年从未发生过。
终于考上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复读了三次，我想是因为每次它都不曾让我绝望。终于考上了大学，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大学里的朋友大多是应届生，他们是快乐的，而我却过于郁闷、深沉。我知道我失去了什么，那种锐气、那种锋芒、那种气势，我曾经有过的。而现在，它们去哪儿了呢？我高中的两个朋友，刚从考场下来，他们这是第五次参加高考了。他们要纠缠到何时呢，我不知道。如果上天非要给我一个机会要我再来一次，我想我的选择还是复读。只是我希望它不是那么长。
三年，真的不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