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如果你和疯子一同工作的时间够长，要是你真的想要理解他们的生活和思想，那你自己也会慢慢变得疯狂。起初精神分裂症患者会用他们的疯狂来封锁自己，保护自己，同你保持距离。但是如果你坚持的话，那你就会开始听到隐藏在精神病交流之后的信息，那既是邀请也是挑战：“你如果真的想了解我，那就来帮助我，然后变成我的同类。”为了证明自己，你必须放下自己的真实，投身疯狂的世界，从内在来体感，直到踏入一个共享思想、感觉和情感的领域中去，那时你与病人间的区别才会褪去同化。与此同时你拥抱着的是扭曲思想为渴求意义而生的幻觉，湮没于被否定事物深处汹涌而出的恨意里。还有，来自所有一切的最最渊底，恐怖的、毫无顾虑的空虚。不同于精神病人，你不会屈服于疯狂景色那虚伪的美丽。你能透过病人的双眼看到他内在的人生，但他也一样能通过你的眸子看到属于你的那部分。你准许了病人借走你的自我，感受你的自我，取走他需要的部分来使其自身完整。你提供了一个全新的透视图，一个包含的、没有碎片或畸形的、关于生命真相的、可怕的焦虑洪流。能够揭露出了解自己和别人的痛苦与快乐，它就是这样的透视图。病人邀请你进入，在你拜访了之后，你又邀请他出来。
我静止地站在住院单元的正中间，思索着，与自己对话。电影的声音从会议室里流泻出来，在我身边回响不已——主音乐是预示着不吉的低音调子，有节奏地搏动着，缓缓的，从深处升起再降下，渐渐构建着速度与力量。
鲨鱼来了。
“我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会给他们看这部电影。”是谢克，他听上去有点儿紧张不安。
“你……你是指什么？”我嘟囔着尽力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
“是啊，这部电影让我心烦。鲨鱼猎杀吃掉人们，人们也猎杀鲨鱼，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我们美国人喜欢这种类型的题材，”我咕哝道，“我们总是活在杀戮本性的近处，在恐惧的边缘。”
“这对精神病患者看上去可不怎么适当，我担心这部电影会造成他们中间的一些人代偿失调。”
“是的，你是对的。对于偏执狂病人们来讲这是投射在大屏幕上他们最糟糕的噩梦了，是谁选了这部电影给他们看的？”
“我想这是娱乐治疗学家——保罗的责任。”
“是保罗挑的这部片子？他应该更好好了解一下，他也在里面看吗？我看不到他嘛。”
“我也没看到，或许我们应该关掉它。”
“请便，你是住院医师。”每每这种时候到来，我总是乐意服从于他上级的地位。
他瞪大了眼睛，把他浓密的眉毛都顶到了前额的顶端了：“当然不是我！我们应该和弗里德说。”
如有迟疑，就上报给主任，让他来作也许错误的决定：“没问题，他在哪里？”
“我想他一定在办公室接待病人。”
我们穿过了单元走进了毗邻办公室的小小秘书室里，而那几间办公室是只为护士长、主任住院医师还有主管设立的。弗里德的门关着，但是我们可以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模糊声音。
“我们肯定不能敲门，”谢克说道，“他把不受打扰看得很重。现在已经快6点了，他很快就结束了。”
我坐在秘书的桌子上面，而谢克则在一边踱来踱去。我很尊敬他，因为他是真的为他的病人们考虑，他总爱和他们讨论人生，他的热情非常地真诚。不像那些次品治疗师们，他们只想让你觉得他们是同情的化身，其实他们因为病人的软弱、依赖、抵触变故而深深鄙视他们。
弗里德，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既不爱也不恨他的病人们。那些情感很大程度上是不相干的，至少意识上是这样的。作为一个忠诚的强迫症，他只是把他们作为工作的对象——就像是车子，或者电脑之类的。你必须去协调他们，调整他们的软件直到能够顺利运行。所以他并不会残忍地诋毁他们，认为他们没有人性，绝没有这样的事。在踏入精神病学前，他是个电气工程师，他将对电子的敬意和入迷也带入了对人类思想的处理中。从这方面来讲，在引领心理疗法的“正途”的贡献上他确是个可敬的人。像弗里德这样的精神学家喜爱规则与规定，这也是他们热爱传统心理学疗法的原因。规则中有着特殊的、正确的方法来引导治疗的，你不能偏离它。你准时开始谈话；你也要按时结束。病人总是为错失的会谈付出代价的人，只有基于对病人自己表现出的特殊且无意识的衍生品的明确解释时，你才会说话。对于那些需要每件事都准确、可控、整齐的人而言，这是个非常能让人欣慰的哲学。如果没有这些准则和规矩的话，他们在做治疗干预时只能跟着感觉走，那样一来就太乱七八糟了，会让人焦虑万分。他们一想到“怎么都行”或者在他们正进行的治疗“取决于病人”就会非常不舒服——也许，最糟糕的是，你可能不得不对“直觉”做出回馈。他们希望所有的病人都能用完全相似的方式治疗，这些方法都一样的合理，客观的方法可以一直有效，否则治疗手法就会变得相对而主观。除了唯一的正确通路之外别无其他，否则我们就是打开了通向混乱和混沌的门——那是强迫症们最糟糕的梦魇。
我打开了秘书桌最上面的抽屉，一对骰子埋在了装着回形针的格子中，我把它们挑了出来，边瞪着数字钟一边放松手臂慢慢摇着它们，现在是5点59分。红色的二极管随着每秒流逝一明一灭的闪烁，吸引着我仿佛陷入了无尽的注视中。不去思考，我猛地向手里吹了口气，然后在桌面上投掷出了骰子。它们撞到了钟后滚停在了两点，就在此时数显也啪地跳到了6点的位置。
弗里德办公室的门尽职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中年女人。她的眼神呆滞，看也没看我们地走了过去，在她之后走来的则是带着自信笑容的弗里德。
“你们两个怎么看上去像刚死掉的人啊。”他说道。
“或者是刚变成了人肉汉堡。”我回答道。
“什么？”
“我们想和你谈谈病人们今晚看的电影，”谢克说道，“是白鲨。”
“大白鲨。”我纠正道。
“大白鲨？你们在开玩笑吗，是谁的主意？”
“我们想是保罗选的电影。”谢克回答道。
“保罗这周休假，除非他是在离开前安排的，但他一定知道更好的选择。”
“我就说嘛。”
“那是谁安排的这部恐怖片？”谢克问道。
“我不知道，”弗里德不耐烦地说道，“我们不能让他们看这部电影。”
“你是真心要关掉它吗？”我问道，“听听他们，拍手大笑，他们很喜欢它。”
“他们现在喜欢他，但是等过会儿晚点，在半夜里，等他们在房间的角落里、或者床下、或者厕所里看到时可就不一样了，他们一星期都会睡不好觉的。上帝啊，那时候我们就不得不用推车把一堆堆的药运进这里来！”
“可要是我们关掉它，我们就会像是臭鱼那样惹人厌。”我说道，“我们不仅从他们那里夺走了他们喜欢的东西，我们还等同于承认我们不够格，否则我们一开始就不会放那部电影。”
“也许我们该和斯坦因博士说说。”谢克说道。
“主管在5点30分已经离开了，”弗里德回答道，“我不想在下班时间打扰他。不，我必须自己做决定。”
我们统统越过单元看向会议室，但是没有人动。弗里德吊着眉毛，上唇冒出了汗滴——那是他一时间犹豫不决和不安的征兆。我很高兴那是他的烦恼，而不是我的。
就像是我们集体的魔法意念集中起来了，护士长卡罗尔在走廊里出现了，她的红发仿佛是拯救的灯塔。“他们在看的电影真的是我想的那部吗？”她扮着苦相问道。
“是的，《大白鲨》，”弗里德回答道。他看上去松了口气，就像走丢小孩儿的妈妈忽然回来了般，“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关掉它？”
“我也这么想，它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这周根本没有电影计划，保罗在休假。”
“我们也不知道。”
“我根本无法理解，”她说道，“我要联系下保罗。”
“我也同意，他们不应该看它，”弗里德说道，“但是如果我们关掉它了，我们等于承认了一开始播放它就是个错误。”
“还是承认错误比较好，”卡罗尔说，“总比等会儿承认是我们的让他们去看了才造成什么人代偿失调来得好。”
“我们会不会反应过度了？”他回答道。
“我可不觉得。几年前你还没来的时候我们播放了《地球停转之日》，一个精神分裂患者便开始确信自己是来自冥王星的使者，另一个患者言谈举止渐渐变得呆板，直到倒退回了硬性的紧张症，他相信自己正在变成一个机器人。到最后我们甚至不得不使用休克疗法来作为最后手段。”
“不要炸飞这个世界。[1]”我喃喃道。
“你在说什么？”弗里德问道。
“呃，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是不是所有电影都会成为潜在风险？病人会自行想象成匹诺曹、莱西，或者小美人鱼，他们说不定会开始确信邪恶的西方女巫[2]在追杀他们。”
“这很有可能，”弗里德说道，“但是我认为那些会让他们严重陷入违反现实的电影存在更多的危险，或者公然描绘色情和侵略性的场景。”
“那如果病人们对于我们夺走他们所好而愤怒的话怎么办呢？”我答道。
“在意识层面，他们会感到失望和愤怒，”弗里德说着，“但是在更深处他们会对知道我们将采取一切预防措施来保护他们的安康，从而生出安全感。”
“此时此刻，”谢克插嘴道，“我们的病人正在更深入电影中。”
“是的，我们去关了它。”弗里德从房间里行进而出。
“我也要去看看。”我说着随他走了出去，谢克则在我不远处跟着。
陷坐在椅子里，小口啜饮着碳酸饮料和咖啡，病人们已经彻底沉浸在了电影中，都没有发现我们进去了。房间里面没有一个职员，孤零零地占着的空椅子上无人照管的录像播放机独自投射着图像——人们在沙滩上，有的晒着日光浴，有的在相互追逐，还有的在游泳……无人知晓的恶魔正在渐渐逼近。
弗里德毫不犹豫地沿着房间的边缘穿过去，走到放映机旁，简单地扫了下控制键后按下了停止按钮。房间里瞬间陷入了黑暗和寂静中，然后每个人都恼怒地抱怨起来。
“我很抱歉，但是我一定得关掉它，”弗里德大声宣布，“今晚选的这部片子是个错误。你们中很多人可能知道，这是一部恐怖片——里面有很多暴力场景，对一些病人来讲它可能太过恐怖了。所以，我们决定我们不再继续放映它。”
好几个病人抱怨起来。
“但是水！”我听到瑞秋哭诉道。
“哦，医生，别这样，我们不是胆小鬼。”一个少年说道，“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故事。”
“我看过这部电影，”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老女人答道，“我想它有够恐怖的。”
“是啊，比如说中间有个片段里有人被咬成两段。”后排的一个男人欢快地加了一句。
弗里德忽略了他：“谢谢，瓦特夫人。我再次对此事道歉，明天我们会重新安排一部电影给你们，我们今晚还会延长电视时间到11点。”
谢克冲到了电视旁把它切换到了网络频道，笑着道歉还鞠了躬。一些病人嘟嘟囔囔着起身离开了，另一些则又投身到了气象电台里，他们很快就沉溺其中好像电影从来没存在过。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不同——只要有图像就可以了。弗里德离开时对我点了点头。
“不怎么糟糕。”我说。
“司空见惯了。让我担心的是你要接受的新病人理查德·摩宾，她妈妈会在7点带他来。”
“你知道他吗？”
弗里德咧嘴笑了笑：“他是个疯子。”
“太棒了，正是我想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