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什么问题吗？”卡梅尔环视了下房间，没有人动，“很好，我们下周继续。”他把烟斗前端的倒进了烟灰缸，像是在敲木槌一样。法庭结束了。我们离开时，他还戳着烟斗，想要把最后几丝烧过的烟草弄出来。一时间，我为他感到难过。当我们沿着走廊到了安全距离时，每个人开始大笑，研究生们也紧接着加入了进来。
“我不能相信真的发生了。”
“我以为我会忍不住爆笑出来。”
“你觉得他看到我放在他桌子上的脚了吗？”我问道，希望用些现实验证来缓解我的焦虑。
“我不觉得——他正忙着走进来呢。”
“我想要张照片的复印件。”
“我也是，也许我们可以上传到通讯稿上去。”
“那太好了，”我附议道，“卡梅尔一定会把我的脑袋放在盘子上呈给联合会的主管们的。”
“那还算你运气好，要是他真的想残忍点，他会让你再听一遍神经心理学的研讨会。”
每个人都发出了呻吟声来。
“除了这件事，随便怎么样都行！”
“看！在那边！是菲尼哈德博士和拉瑟斯博士，我们应该和他们谈谈。”
“我们？”
“是啊，我们应该去问问他们我们能不能去心理分析的病例研讨会。”
“快去，你去问。”
“没门。”
“我想应该汤姆去。”
“不，谢了，我今天已经够水深火热了。”
“确实，你已经失无可失了。”
他们推搡着我到菲尼哈德和拉瑟斯正站着的地方，被同等的人群簇拥着，让我对于接近他们感到非常的安全。但是当他们突然统统都退了一步让我一个人面对着不认识的人时，我的心跳瞬时加快了。菲尼哈德和拉瑟斯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站在他们范围的边缘地带，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们的对话。
“……所以说他已经连续分析了超过120个小时了，他这是在强烈移情，全身心都投入了其中。而且学会董事会都已经告诉他，他们不会接受他的分析让他毕业的。”菲尼哈德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衬着她火红的头发，与她保守的灰衬衫夹克洋溢着相反的调调。拉瑟斯在旁认真地听着，一边捋着他修剪整齐的胡子。
“他们为什么不接受呢？”他问。
“他们发现他的分析师学位是生理学，所以就觉得他是个外行。”
“生理学？董事会一开始就知道了吗？为什么不在他申请的时候就告诉他呢？”
“他说了，他在给协会的申请表上写了，但是很明显他的字太草了。他们以为是‘心理学’。我想你知道字不清楚会怎么样。”
拉瑟斯挺直了脖子，挑了挑一边的眉毛。这个状况让我想起一个老笑话：两个分析师在走廊里面对面遇到了，一个对另一个说“早上好”，第二个分析师自己想了想“我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我憋回了一声轻笑，但是我面部表情的变化出卖了我。菲尼哈德和拉瑟斯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让我一下子措手不及。
“嗯，对不起，我是托马斯·霍顿。”我简要地介绍了自己一下，没有提博士的头衔，“我是心理学联合会的实习生，主管想知道我们实习生是否可以参加你们的病例研讨会，他们让我来问问你。”
“哦，那其实不是我的研讨会，”菲尼哈德说，“不过，是的，有个主管和我提过这事。”
我停顿一下因为我不是很确定她说的“是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到底能不能参加研讨会？她点了点头然后笑了，像是对我的困境很享受。她就是那类人，试图表现得客气友好——但是你能感到她藏在和善表面底下锋利的爪子。
“呃，我们能参加研讨会是吧？”
“除非研讨会其他成员有分歧意见。你怎么看，拉瑟斯博士？”
“我想不会有人反对的吧，我没问题。”
“这里有多少个实习生？”菲尼哈德说道，再次闪现出她那苦乐参半的笑容。
“一共5个。”我指了指身后挤作一团的同僚们。
“我数了是8个。”她直接指出道。
“哦，3个是毕业生。”
“联合会主管们是想让全部8个学生都参加研讨会吗？”
她尖刻地把重音放在“学生”这个词上让我感觉很抵触，隐隐地还感到羞耻。我回头看向研究生寻求回答，也是寻求支持，但他们都只是回看过来，一脸麻木困惑的表情。最后，其中的一个耸了耸肩膀。
“我们也不知道。”我转回头看向怪物的脸答道。她用她冷酷而炽热的视线一一扫过每个研究生，然后聚焦在了我身上。我确信她能在我脸上烧出两个洞来，而我只能从她的潜意识里想象虐待后的惨状。
她看向拉塞尔：“你知道的，我一直在想以前来参加研讨会的那些接受过完整培训的分析师都怎么了，我很担心小组会变得越来越……松散。爱德上两次会议时不在，唐纳德也是，而且我都好几个月都没看到李了。我担心他们是不是对小组的膨胀不满了。”
拉瑟斯看上去不太舒服，他用近乎抱歉的眼神扫了我一眼，然后重新集中向菲尼哈德，仿佛她在他身上下了诅咒一样。“我不这么觉得，”他说道，“我知道李现在在美国心理学协会里越来越活跃了。”
我发现自己渐渐生气了，结果到底是什么？她会好心给我个确定的回答吗？还是怎样？一种对这个造物的憎恶慢慢涌了上来。
“我必须走了，”她对拉瑟斯说道，“我们应该在小组里讨论一下——希望不会太晚。”她对着我投来阴险的一笑，“我想我们还有你的……朋友们会在研讨会里再见的。”
“等等，我和你一起走。”拉瑟斯跟在她身后叫道。
实习生和我都向后退开，缓步在我们和他们之间拓开一道裂缝。
“研讨会她怎么说？”
“她在惋惜围观她孤芳自赏的货儿在变少。”我回答道。当然，这个评价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他们的思绪在别处。
“我们能进研讨会真是幸运，但是你觉得他们会叫我们报告个案吗？”
“哦，上帝啊！我才不要呢，光想想就让我起鸡皮疙瘩。”
“我都不知道该期待什么了。”
“没人会想要面对西班牙宗教法庭的，”我加了一句，看了看我的表，“要回住院部了，下周见。”
这个没心没肺的博士正是那些个让我烦扰的精神分析学家中的典型，那是对身份和证书的成见，根深蒂固的精英主义孵化出的优越感和轻蔑举动。你是从一流学院毕业并接受过完整培训的分析师吗？你的个人分析有没有符合国际标准？你的分析员有经过弗洛伊德（终极勋章）的分析或者经过一个经过弗洛伊德分析的分析员的分析的分析员的分析（第二优选）吗？要是你能把自己和弗洛伊德通过什么方法联系起来的话，那么你就能得到认可盖章。可笑的是弗洛伊德从来没有被谁分析过，他是自我分析的。那余下的我们为何一定要数年来每周都采取三四次会面来“全面分析”呢？稍微减少点治疗的强度不好吗？一周两次，甚至一次？彻底缺少深度或者深度不足，他们肯定会这么说。那么那些终身都在深刻自省，努力理解自身的人们又怎么样呢？那些有幸拥有好父母，在心理上健全，也因此没能进行深入的精神治疗的人们又怎样呢？
我的导师亨利曾有一次申请一家古老的精英精神分析学院，不幸的是这家机构是由医学分析师管理的，他们不怎么喜欢把医师外的人招进去，虽然他们也对不少点头哈腰的候选人例外。亨利忍耐了15个小时的高强度面试，他们调查了他人生的方方面面——不仅仅是教育和职业生涯，还有他的家族史、早期的童年记忆、性生活、梦想，所有他能用言语表达的神经症的每个小细节。中间一度他因为想要些水而询问是否可以用下洗手间，一个分析师就在门口等他回来。亨利知道他们作出决定了，他们需要决定他是否“可分析”，但是他并不期望这种审问。那天半夜，他在家做了被吸血鬼追杀的噩梦而尖叫着惊醒了，一直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直到黎明，反反复复检查门窗的锁。这是暂时的偏执狂反应。
但他很有希望能进入学院里，职员们似乎挺喜欢他的，他们赞扬了他的研究还钦佩他的积极性。因为这个学院坚信缺乏医学训练的心理学家绝不应该实践精神分析，他甚至同意签署一个让步申明，保证他只会将训练成果用于研究。
最终面试3天后，他收到了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句话：“本学院决定不接受您的申请”。
说说那种失望吧，简直是当头一棒。他怎么会被如此简略草率地拒绝了呢？身份，证书，他都没有，甚至不是正确的那个类型。同样对精神分析学感兴趣的人无法团结在一起真是一件憾事，有些人想在沙子上划出分割线来表明他们的领土，拦开那些他们认为不够格进去的人，那些家伙们就更令人觉得遗憾了。
我在研究院时有个教授是个比起人群更喜欢陪着电脑的学习理论家，他曾称呼精神分析为一种“崇拜”。他认为它和其他的宗教崇拜没什么区别——死板，狭隘，拒绝除了那些神授人物代代相传下来的珍宝信仰体系之外的所有想法。他将之与他自己深爱的“科学”相对比，后者是思想开放的，总是质疑所谓真相，在为其进行有经验的实验前不盲目接受任何东西。当然他这么坚信不是因为他自己学习过精神分析学，而是因为他研究院里的教授们是这么告诉他的。
这也证明了科学一样可能是种崇拜，人们之所以相信是因为其他权威人士告诉他们这么去做，科学催眠了我们所有人来相信它的教义。它可以被认为是一种崇拜，因为它是建立在假设之上的，那些从未也绝不会被彻底证明的假设上——然而，科学家们正是将对宗教级别的真诚信仰建在了假设中了——这种信仰是如此盲目和无条件，对这些假设大多数的科学家从来不会重新考虑，他们从来不去想他们可能是在流沙上建造宏伟的城堡。举个例子吧，科学家们假设宇宙是有秩序的，存在着某种类似的连贯模式，因此引起一个效应的原因应是可识别的有限的，而且这种宇宙秩序则可以通过科学找到。这真的是真相吗，还是只不过是个信仰崇拜？
如果我举起一块石头，然后放手，那它就会撞到地板上。是什么引发了这个现象的发生？啊哦，根据科学思考答案显而易见，是“重力”，或者还有人会说撞击声是由空气摩擦振动造成的。但是这真的是完整的解释了吗？难道没有更大的为什么必须要回答吗？石头为什么会存在呢？是何种地质条件最终造就了这块独特的石头？地板又是为何存在？是什么导致了地板出现，导致了将地板纳为一部分的大楼的出现的呢？我在一开始又为什么要把石头举起来呢？是什么推动我想要用这个做示范呢？或者我在一开始的存在本身又是为何呢？难道不是这所有的因素、这些无限的原因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交错才最终形成了石头掉到地板上发出撞击声这个结果的吗？它因为无限的原因而发生，是整个宇宙使之发生的。每件存在之物造成了它的发生，这正意味着根本没有所谓的“原因”。它发生仅仅是因为它发生了而已。
精神也是同样的运作的，没有起因和结果，只是无尽的排列组合程式彼此环绕纠缠。每件事都是由多样和无穷尽的事物所决定的。弗洛伊德在他先驱的梦的研究中推断道，一个独立的梦一旦追溯到它的最根源都会向外膨胀成一个由没有边界的感觉、记忆以及相联事物构成的世界。梦正是这无穷尽的末端。
但是无穷尽令人恐慌，我们究竟居于何处呢？我们都需要某种形式的崇拜来给我们个简单的解释，给我一个安身之所——给我们安全感。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正是因为对那些压倒性的、不可预知的世界的真相的不安感和无助感驱使人们投身于宗教信仰，同时对于我们中很多人而言，这种信仰便是科学。我们可能信仰不同的教派，但是我们共享着一个真相，那便是我们都憎恶抽走我们身下包裹着我们的毯子。
当然，科学远超宗教的一个巨大优势就是它给了我们科技，有谁能抵御这份财宝呢？你有认识谁会放弃他们的小轿车来换一段真正的赞美诗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