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一睁开眼睛,强烈的疼痛就再次袭来,从肝区开始,呈放射状扩散开来。汤素静长叹一声,知道美妙的睡眠已经结束,又一个漫长而充满痛苦的白昼来临,尽管临近天亮时她才刚刚睡着。作为一个晚期肝癌患者,汤素静的生命中只剩下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祈祷自己快点死去,除了等死,她别无选择。
门铃响了,保姆去开了门,然后来到汤素静的房门外,轻轻敲了敲门:“汤教授,有一位客人想要见您。”
大概又是某个老同事或者学生吧,汤素静想。她其实很不愿意接待来访者了,无非就是一些小心翼翼强装出来的笑容,和一堆“保重身体”“放宽心”之类的车轱辘话,而对她自己来说,每说一句话都会感到精力的消耗。但人生在世,就不得不应付无穷无尽的人情世故,即便到了临死的时候也无法免俗。
“请他进来吧。”汤素静用虚弱的语调说。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出了第一句话:“这屋里很黑啊。”
奇怪,这个声音我好像从没听到过。汤素静一边想着,一边说:“你可以把窗帘拉开。”
男人拉开了窗帘,耀眼的阳光从窗外涌了进来,铺满了整个房间,那些久违的亮光让汤素静一阵阵眼花。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逐渐适应了这种光亮,一点点看清了男人的脸。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有着一张俊美到几乎有些像女人的脸。他脸上带着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静静地站在阳光里,就像一幅精致的油画。
然而,这是一个陌生人。汤素静最年轻的学生也得比他大上十岁。
“你是谁?”汤素静问。
“我叫路晗衣。”年轻人说,“开门见山吧,我是为了您的导师袁川江来的。”
汤素静沉默了几秒钟,慢慢开口说:“你不是为了袁川江,你是为了袁川江的研究成果。”
“没错。”
今天不是周末,夏天的阳光也日渐毒辣,所以附近社区公园里的人并不多。路晗衣推着轮椅,在阳光下缓缓地兜着圈子。他似乎一点也不怕热,而汤素静更是在炎热的夏季里依旧穿着长衣。
“好久没有晒太阳了,真是舒服,”汤素静眯缝着眼睛,“人到了要死的时候,一点儿小事都会变成奢侈了。当然也得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帮忙,我的肝区疼痛连吗啡都压不住,只顾着痛了,也就感觉不到晒太阳的温暖了。”
“乐意效劳。”路晗衣说。
“不必注射,也不必吃药,只是轻轻触碰一下,就止住了痛……看来你真的是袁老师一直在寻找的那群人,是吗?”
“这样的止痛不是什么好事,会对神经系统有严重损害的,当然对你来说,显然不必在乎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第二句话。你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群人中的一个,是吗?”
路晗衣把轮椅推到树荫下的一张长椅旁,锁住轮子,自己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他随意地扫视着附近散步的老人和玩闹的孩童,目光中似乎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伤感和怜悯。
“人,活着的时候被分为无数的群体,但死后都是一样的,都会腐烂,都会变成枯骨,都会化为尘埃。”路晗衣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会为了活着而拼命挣扎。我们这群人,已经挣扎了上千年。”
“这么说来,老师从远古神话里找到的那些线索,以及在川东的那些可怕的发现……都是真的?”汤素静感慨不已,“可惜的是,没有人理解他,包括我这个得意弟子在内。我那时候一直觉得,神话这种东西太过虚幻,想要从里面找出现实的痕迹,实在有些穿凿附会。所以他去世后,我就转而研究民俗学了,这门学问倒是和神话有很多共通之处。”
“人类生存的历史本来就是一部神话,可惜的是,很少有人能理解这一点。”路晗衣凝望着身边花丛中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
“我不太明白,如果说老师真的发现了你们这群人,那他只是一个发现者,对你们能有什么用处?”汤素静问,“还是说……其实你是来杀人灭口的?”
“如果我真的是来杀人灭口的,对你而言,难道不是一种解脱吗?”路晗衣微微一笑,伸手敏捷地抓住了那只蝴蝶。他的动作快而轻柔,只是夹住了蝴蝶的一只翅膀,并没有伤及躯体。但蝴蝶在他的指缝间挣扎了一阵子之后,慢慢地不再动弹了。路晗衣松开手指,蝴蝶就像一片彩色的纸片,飘落到地上。
“中国的现行法律还不支持安乐死,但是我……是一个法律管不着的人。我可以帮你的,毫无疼痛,没有半点难受,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路晗衣谈及生死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暖,“当然,我也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我明白了,”汤素静看着路晗衣,“老师一定发现了一些你们也很感兴趣的东西,对吗?我没有猜错的话,是和川东的那座道观有关。”
“我不必否认,所以这是一个公平交易。”路晗衣说。
汤素静低头沉吟了片刻,似乎是有些犹豫,等她重新抬起头时,脸上有了一些微微的痛楚神色。
“这么快就又开始疼了?看来你的病情比我想象的还要重,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路晗衣的声音里似乎含有某种诱惑。
汤素静没有回答,揣在衣兜里的双手隔着布料交握在一起,依旧踌躇不决。她微微扬起头,看着从树荫间漏下来的灿烂温暖的阳光,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老师去世的时候,带到乡下的资料也都被毁掉了,但我整理了他留在研究所的所有资料,里面或许有一些重要的东西。不过,那些资料已经不在我的手里了,现在是否还存在,我也不敢确定。”
“是被别人拿走了吗?”路晗衣问。
汤素静点点头:“是的。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是谁,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已经是将死之人了,多年前就离了婚,子女早随父亲迁居国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挂念,”汤素静说,“但是今天你来找我,却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希望你能明确地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老师所追寻的和恐惧的事物到底是什么。听完之后,你就可以……让我陷入永恒的安眠,而不必担心我把这件事说出去。”
“这个倒是可以满足你,”路晗衣很痛快,“我对将死之人总是很慷慨的。”
半小时之后。
路晗衣再次帮助汤素静麻痹了痛觉神经,让她暂时感受不到痛楚,但她的神色依旧怪异。那张脸上先是带有一种深沉的恐惧和绝望,但很快地,恐惧与绝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讥嘲的笑容。
“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又何必去担心旁人的命运呢?”汤素静微笑着说,“不过这个秘密,真是足够可怕。怪不得老师当年放弃掉那些可以帮助他晋升的课题,把全部的生命都投入其中。希望你能找到那个人,让老师的心血不至于白费。”
“我会的,当然不是为了袁川江。”路晗衣说。
“那么,再见吧,”汤素静饱受疾病折磨的苍老面容上浮现出一种清风般和煦安逸的宁静,“我在这个世上已经了无遗憾了。”
路晗衣一脸肃穆地点点头,左手轻轻按住自己的心脏部位,似乎是为了体现某种庄重,然后把右手放在了汤素静的肩头。
当他离开这座公园时,已经是正午时分,暴烈的阳光让人们都躲回了自己的家里。只有汤素静的轮椅还停在树荫下,枯瘦的老人垂着头坐在轮椅上,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嘴角仿佛还带着一丝平静的笑容。
二
火车上的时间停止了。
火车悬浮在了半空中,悬浮在一片神秘莫测的云雾中。
我是火车上唯一还能动的人。
后来冯斯这样定义“循序渐进”这个词:刚开始的时候,你见到什么玩意儿都一惊一乍的,等到见惯了,再来大场面也就扛得住了。在林静橦一刀刺破了他对于“超自然”这三个字的绝对抗拒后,他觉得自己逐渐找到了一种宽广情怀。
所以眼下的大场面虽然确实够大,他稍微惊慌了那么一小会儿,还是很快镇定下来。他在火车里左右查看,连续走了好几节车厢,确认每节车厢里的情况都相同。的确,火车里的一切事物都不再沿着时间轴向前运行了,而是完全凝固住,除了——他自己。这样的场景,倒是很适合小偷或者公交色狼……
在检查车厢的同时,他在每一节车厢都会看一看窗户外面,但无论哪里都只能见到雾气。似乎是这列几百米长的火车被整个抬升到了半空,或者转移到了某个未知的领域里。
该怎么打破这种莫名其妙的囚禁,回到正常的世界里去呢?冯斯回到自己的座椅上,一屁股坐下,无奈地发着呆。
他倒也想过打破密封的玻璃窗探头出去,但仔细一想,连那些云雾的成分性质都不知道,还是不要随便冒险的好,万一有毒就糟糕了。
他忽然想起了身上还有手机,但是掏出来一看,没有丝毫侥幸发生,已经不仅仅是没信号的问题了,手机好像变成了砖块,连屏幕都无法点亮。他沮丧地把手机装回去,一不小心手滑了,手机摔到了地上。弯腰捡手机的时候,他听到了有人说话。
“别费力气了,手机在这里没用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火车里显得十分响亮。
冯斯悚然回头,看见从车厢的另一头走过来一个高瘦的男人。这个人看年纪有30多岁,一张冷硬瘦削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再加上矫健的身形步伐,带给冯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仔细想想,自己又好像并不认识类似身材的人。
“你是谁?是你把火车带到这里来的吗?”冯斯发问说。
“不是。”对方简单地说了两个字。
“但是这列车里只有你我能动弹,而且你好像还知道一点原因,能告诉我吗?”冯斯接着问。
“简单地说,这里是一个全新的空间,不同于你所处的世界的空间。”男人说,“火车被卷入了这个空间,包括车上的所有人和物,包括你我。”
“那为什么其他的东西都凝固了,而我们俩还能动呢?”冯斯抛出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空间法则不一样,他们当然失去了活力,”男人说,“但是你我的确是不受影响的。不过我无法向你详细解释。”
“这有什么难猜的?”冯斯哼了一声,“过去几个月里,这句话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跳:我他妈的和别人不一样,但是你们这帮王八蛋就是不肯告诉我,我他妈到底哪一点和别人不一样。”
“这就对了,”男人点点头,似乎一点也不为被冯斯骂作“王八蛋”而生气,“省了我很多口舌。再见。”
“等等,再见?”冯斯一愣,“你去哪儿?”
“当然是回我的座位上去坐着了——不然还能去哪儿?”男人好像很惊奇冯斯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不过那张刷了糨糊一样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冯斯觉得自己面对林静橦和何一帆时还能保持心态平和,在这个奇怪的男人面前却忍不住有股无名火起:“你好像一点也不紧张现在的处境,你就不怕在这里慢慢饿死?”
“不会的,一会儿就结束了。”男人说完这句话,真的转身走回去了。
一会儿就结束了,男人如是说。虽然还是没有半点解释,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语里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让冯斯心里微微一松。他想了想,又喊了一声:“还有一个问题,你和我同时出现在火车上,是一个巧合吗?”
“当然不是。”男人又是那种令人噌噌上火的“大哥,你怎么会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的口吻。
冯斯呆了一呆,意识到这次自己果真是问了一个蠢问题。臭狗屎也好,香饽饽也罢,自己早就被无数人盯上了,这个男人自然是跟踪自己上的火车。
“那你打算跟我一起进山吗?”冯斯又问,“就当是搭个伴做驴友?”
“不必了,我喜欢独来独往。”男人摆摆手,“反正你也应该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很多人的目光聚焦在你身上了,不多我一个。”
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补充说:“对了,等一会儿你说不定会有点难受。做好准备吧。”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之后,男人果然走了。冯斯想要追上去,却又知道追上他也没有任何意义,只能重新坐下。窗外的迷雾依然浓重,遮挡住所有的视线,让人无法看到周围。
冯斯把脸贴到窗玻璃上,一面无聊地盯着浓雾发呆,一面揣摩着男人的话。按照他的解释,现在火车被整个转移到了一个异度空间之中,这个空间中的自然法则似乎与日常空间是完全不同的,所以火车上的人们变成了泥塑,所以正在滴落的眼泪也能悬停在半空中。可是偏偏自己和那个不知名的男人就能行动自如。
难道是因为我脑子里的那个良性肿瘤?它真的是附脑吗?冯斯下意识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他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步步地逼近真相,却又不停地遇到更多的谜团。
他不知不觉有些走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发现眼前的浓雾好像起了一些变化。那些氤氲的云气不再是无规则地弥漫,而是慢慢地排列成了某种形状。
冯斯一下子站了起来,死死盯住窗外那团诡异难测的云雾。没错,雾气开始了有规则的运动,某些部分消散开形成空间,另外一些则聚合在一起,逐渐在他的视线中组合出了一个立体的巨大图案。
冯斯看着这个雕塑一般的立体图案,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那是一颗放大了上百倍的头颅,人类的头颅。
他自己的头颅!
他眨了眨眼,仔细地辨认着,没有看错,这确实是他的脸形、他的五官和他的头形。现在这颗硕大的头颅,就飘浮在火车的车窗外,两只比人的身体还大的眼珠和他沉默地对视着,除了颜色不对之外,其他的各处细节真的惟妙惟肖,连最近两天额头上因上火长出的痘痘都在,和他完全一致。
它是在观察我吗?冯斯产生了这个奇怪的念头。自己和自己对视,本来已经足够滑稽了,偏偏两者之间好像互相都不认识,都在互相试探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