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可君
《日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1988年.7.25,火车经德令哈)
海子的这首诗歌名为《日记》,似乎告诉我们这仅仅是私密的文字,是并不公开的记录。这是诗人乘火车经过一座雨水中的孤城德令哈,看到茫茫草原上的这座孤城,或者感到自己的孤独,或者想念起某个人,也许是某个女性,无论这个人是假想的情人还是夭折的姐姐,无论她是母亲的替代者还是诗歌本身的化身,其实都有着私密性,这是日记中的一页.但是,这首诗歌最后触及了人类,显然又已经公开了所有秘密,诗歌如同一通书函,准备发送给心中的“姐姐”——从而把她召唤前来。
这是什么样的私密性?这是来自个体的孤独!孤独是私密的,因为不可分享而孤独,因为越是分享孤独,而彼此越是孤独。这是诗人来到德令哈,这座在戈壁上孤独的小城,而触及了自己的孤独。
1988年7月,海子坐火车夜晚经过德令哈,面对的是雨水中的孤城——德令哈,这个城市的名称有人说在蒙古语中意味着“广阔的原野”,德令哈位于一望无际的荒凉戈壁之中。在地理位置上,德令哈处于西宁和柴达木之间,越过德令哈,就可以北达敦煌,西至新疆东南部,也可以通向青藏公路,诗人可能还由此折返走向了西藏,大概在三个星期之后,就于拉萨写下了《远方》(1988年8月19—21日)这首诗歌,二者之间有着内在的呼应。还有人认为“德令哈”作为蒙古语,是“世界(Delhei)”的意思。是的,德令哈即是世界,对于北方人民,世界就是广阔的原野,原野就是整个的世界,而到了德令哈,似乎就走到了世界的尽头。
德令哈,就是整个世界,就是世界的尽头,就是无法穿越的孤独。
很久以来,我一直在背诵这首诗歌,很多次一旦触及它,都被这首诗深深感动,但却一直无法触动它,它是如此的近,我可以背诵,又是如此的远,比远方还远。只是到了这几天,在海子离开20年之后,这个告别的距离似乎缩短了所有的遥远和阻隔,死者的孤独——死亡与孤独的切近,孤独与死亡的接触——超过了所有的距离,也拉近了所有的远离,在几个夜晚的失眠中,我知道我得再次面对它了,得再次背诵它,并且倾听来自诗歌内在的声音。
但是,我能够以什么方式来解释这首诗歌?这几天,每每在深夜独自醒来,我问我自己:我有什么解开这个文本的秘诀?这是一个有着个体私密经验因而被封印的文本:无论是诗歌开头第一个词“姐姐”,以及文本反复回响的“空空”这个绝对的词;此外还有:只有,唯一的,最后的,让,生长,尽头,等等,如此多绝对的词!如此唯一的词、最后的词,如何可以打开?从哪里开始阅读?从那个省略号?可是?
我也同样一无所有……
幸好海子在不久之后所写的《远方》一诗,写到了“孤独”,还两次写到了——“一无所有”,给我们传递了某种信息:
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
远方啊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这是诗人独自的一次远行,经过德令哈的时候,诗人彻底属于远方:那是一无所有的远方,诗人海子他,只有这个“一无所有”!
这个一无所有,是通过远方来经验的,或者说,远方之为遥远,是通过一无所有来打开的。
一无所有!这是80年代一首响遍中国大地上的歌!倾听这个词,如同倾听这首不老的歌,激昂的声音饱蘸着一个时代的热血,这一次它还在要求我们再次去倾听它:一无所有!我们至今依然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承认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刻,那也是最为孤独的时刻,在孤独的时刻,那也是一无所有的时刻:你唯一拥有的是自己的孤独,不,是世界的孤独。
一无所有:没有什么给予,也没有什么得到,如同诗人在《秋》一诗中早已写道:“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这是双重的丧失!这是“空空”:双重的空,自己的双手是空的,世界也是空的。
在这个“空空”的时刻,“空”打开“空”,“空”间隔开“空”,“空”自身内在打开、内在打断,“空”与“空”越来越大,这满满的“空空”中什么在流溢?什么可以装满这越来越扩大的“空空”?那是: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孤独,孤独得一无所有!孤独得一无所依!
在“空空”之中,诗人遭遇的是孤独、是整个的世界。现在,在经过德令哈这座茫茫戈壁上雨水中的空城时,只有孤独与诗人为伴,这是一个旅行者穿越一座无尽广阔原野中的孤城时,突然撞击到自身的孤独:世界就在你的旁边,你来到了世界的尽头,这世界就是你的孤独,这孤独就是你的世界。
世界就是你的孤独。
你也是世界的孤独。
——如此对称的孤独。
——如此不对称的世界。
诗歌的节奏,诗歌的韵律,就在这对称与不对称之中展开,在“空空”的自身空开中让语词来临,召唤他者(或她者)。
世界因为你的孤独而颤栗,你因为世界的孤独而哭泣。你来到世界的尽头,世界来到你的尽头,你会离去和消失,而世界依然一直在那里,它的石头和青稞一直还在这里,还在悄然地生长,如此漠然却又如此充满生机。如果德令哈即是指广阔的原野,即是世界的意思,来到草原或者世界尽头的人,当然是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之中,你只有孤独。在世界的尽头,只有孤独在生长。
孤独是唯一的财富,是唯一的礼物,你可以馈赠的与给出的——就是这孤独。如同世界本身是最为孤独的财富,世界之为世界,只有这一个的世界。你只有这一个世界,以你的生命和名字命名的世界,每一次的出生和死亡都是这个世界本身的到来和离去。世界的核心和秘密是孤独,孤独是世界本身的私密性,最为切心的私密性(如同海子喜欢的诗人荷尔德林写的Innigkeit这个词),世界在每一个个体这里切开自身:世界就仅仅是这一次的这一个世界,这“一个个”的孤独的世界,在这“一个”世界的孤独中,世界本身才存在。
这是无法分享的孤独,孤独把所有的一个个世界隔离开来,这是“空空”的空开。每一个世界都以孤独为它的核心,如同诗歌的本质,诗歌内在唯一的私密性——就是孤独,无法共享的孤独,因为私密因而更加孤独,这是诗歌内在的黑洞,其中有着所有被封闭的光芒,等待爆发。在死亡的那一刻,在诗歌到来的那一刻,在语言产生的那一刻,在孤独发出呼喊的那一刻,黑洞的边界发生了诗意的事件,带来了一次孤独与孤独的相遇。
这是孤独的个体与世界本身的遭遇,一次无法预估的遭际!
经过德令哈,夜色笼罩中的孤城和戈壁,诗人似乎触摸不到世界,雨水中的孤城把一切隔开。一座孤城在广阔的原野上,如同一次停顿,一次小小的中止,一次轻微的打断,却折断了诗人整个的视线,使之泪眼蒙眬。
雨水隔开了什么,那是远方?那是不可能的远方,或者,那是比远方更加遥远的远方,那是孤独。
孤独之为孤独,那是远方的孤独,孤独并不是围绕自身的自恋,而是走向远方,触摸不到远方时,孤独尤为孤独。
这是无法触摸的孤独,这是触摸不到的孤独!
来到德令哈,似乎就来到了草原的尽头,孤独者两手空空。甚至为自己的孤独而哭泣都是不可能的:无论是对世界的悲痛还是对自己的叹息,无力的双手,空空的双手还是空空的,诗人说——“握不住一颗泪滴”。
如同这座孤城德令哈,就是荒凉戈壁上一颗将要干枯的泪滴!
无论是路过还是居住的,都是这座孤城德令哈的见证者。都是草原戈壁和世界本身的见证者:一无所有的所有者,一无所依的孤独者。
德令哈并不提供慰藉,并不给予安慰,反而仅仅只是见证彼此的孤独:这座孤城只是见证个体的孤独和世界的孤独!我的朋友诗人哨兵曾经去过德令哈,在那里他就看到过一个游客面对戈壁而号啕大哭,无来由地号啕大哭,诗人问他为何?他只是哭着说:你看这草原,这戈壁!我相信海子也是同样如此。
在这个孤独的时刻,孤独——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唯一的”是个体的独一性,“最后的”也是这无法舍弃的孤独,孤独永远是最后的,孤独不是最先的,只有孤独是最后的,它靠近尽头和死亡!这里的“抒情”似乎显得有些突兀,因为抒情在这里已经不再可能,既然泪滴都无法握住,这是对抒情本身的预言:自此之后,抒情不再可能,自此不再有抒情的年代,因而这也是宿命,这是对一场即将来临的革命风暴的预言——青春的热血已经是最后的,但是它唯一,青春的伟大革命之后,留给每一个失败者去品尝的是个体的唯一的孤独。20年之后,再次进入这首诗歌,如同海子,我们已经在大事件之前,在某种命运的决断之前。如同欧阳江河在1989年纪念洛一禾的诗歌《降临》中写道:
但使命是有回声的。它的终结
有时比一个时代的终结更为辽阔。
但抒情却余留下——最后的与唯一的情调:孤独!这是孤独在抒情。海子并不是某些诗人们所认为的那样仅仅是抒情诗人和浪漫派诗人,也不是某些喜爱诗歌的人所认为的仅仅是青春期诗人和属于麦地的农业诗人,海子诗歌最为透明晶莹的质地是他的孤独,他以自己的孤独触及了世界的孤独。
这是不可能的彼此触感,是不可能的触摸,海子以孤独触摸到了世界的孤独。在德令哈,这也是唯一的与最后的——“草原”,诗歌再次重复,加强了唯一的,最后的,打断了抒情,回到更加空荡的草原。现在,连草原也是最后的,这是无法居住的所在,这是一切的倾空。
这是多重的“不能触摸”——海子在《远方》一诗中写道:
这些不能触摸的姐妹
这些不能触摸的血
这些不能触摸的远方的幸福
触摸孤独是不可能的,这是触摸的不可能性,是不可能的触摸,是三重不可能的触摸!为什么是姐妹?为什么是血?为什么是远方以及远方的幸福?不可能触摸?这与孤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不可触摸的是这三重之物?
现在,我倾向于认为写于同一时期的《远方》一诗可以很好地解释《日记》一诗,这是来自海子诗歌内在的自我解释,这是在孤独之中的“一无所有”和“空空的空空”,这是一次内在的回应。以往的解释者几乎没有联系二者来讨论。
《远方》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遥远的青稞地
除了青稞一无所有
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
远方啊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这时石头
飞到我身边
石头长出血
石头长出七姐妹
站在一片荒芜的草原上
那时我在远方
那时我自由而贫穷
这些不能触摸的姐妹
这些不能触摸的血
这些不能触摸的远方的幸福
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
(1988.8.19萨迦夜,21拉萨)
触摸不到世界,只有来到世界的尽头才可能触摸到远方,只有试图去触摸远方,才会有孤独的萌发,孤独来自于对远方的触摸,对自己的孤独孤芳自赏和自爱自怜其实仅仅是“孤单”。这是试图在自身中挖掘出一个他者,试图在自我分裂中品尝这个撕裂的伤口,而孤独之为独一性的经验,恰好是走向一个真正的他者(或她者)。面对一个真正的他者,试图与之相遇,这是诗人一次孤独的旅行,诗歌也许就在火车上所写,这是在远行中的书写,一次临时的停顿,孤独发生在这个打断或者停顿的时刻。
因此,这是“空空”的时刻,“空空”打断一切,打断过去和未来之间的连续,打断自身与世界之间的关联。这个停顿如此巨大,这个空空如此浩瀚,就是身外的这戈壁,就是茫茫无尽的草原,就是世界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