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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一吻/师陀(2)

“我记得她有个极坏的脾气,她常常骂街。”

“你说对了,太太。这个坏毛病她永没有改过。”虎头鱼拉着车子在前头跑,一面急促喘气。

但是说句实话,就是“这个坏毛病”十二美女也差多了。她的牙齿落光了,头发只剩下脑勺上几根白毛,年龄终于治服了她,纵然她仍旧有骂遍全城的胆气,她的老腿也不肯再供她驱使了。现在她每天坐在城门口大青石上,依着拐杖,嘴里前言不连后语的咕哝着,自己跟自己在那里说话。偶然有从乡下来的送柴草的车子,她用拐杖拦住路,如同好汉们在山下排开阵势,上去强曳一捆,算是她收的“买路钱”。

以后那位太太问起药铺的掌柜。原先的掌柜早已死了,现在的掌柜是他的侄儿,就是在许多年前虎头鱼抱住大刘姐亲嘴时,那个站在柜台后面为他们喝彩的小郎。

“还有那个小车夫呢?”她失望的说,“那个大个儿,他老躺在凉阴里,撕开嗓子唱——他叫什么名字?”

“你说的是‘有为王。’”虎头鱼说,“有为王”也死了。过够了穷日子唱完好戏,他最后给自己找一条绳,跑到城楼上吊死了。

她因此深深叹气——说真的,这在她真值得叹气:人无尽无休的吵着、嚷着、哭着、笑着、满腹机械的计划着,等到他们忽然睁开眼睛,发觉面临着那个铁面无私的时间,他们多么渺小、空虚、可怜,他们自己多无力呀!

车子摇摆着进了城,他们没有看见十二美女。在十二美女经常坐的大青石上,这天坐着个结鱼网的老头儿。

“那么锡匠,他也死了吗?”最后她胆怯的问。

虎头鱼一直拉着车子在前面跑。

“你说的是我师傅,我跟他学过徒弟。”他停一会回答。

“他怎么样?他还活着没有?”

“他还活着的。他的罪还没有受够,阎王爷不肯收他。”

“他近来运气不十分好吗?”

“比不好还坏,太太。他的双眼瞎了。”

“他的锡匠店呢?他还开着吗?”

“锡匠店倒了,快十年了。”

“你说的真奇怪,他怎么瞎的?”

“这就是人晦气;因为他不小心,有一天他揉揉眼,中了铅毒。”

说话间他们到了十字街。

“你看,”虎头鱼把嘴一呶——“那就是他,太太。那就是锡匠。”

十字街转角上跪着个要饭的,又老又脏,满身的腻垢,满身的腥臭腐烂气味,面前地上放着一口破缽。这就是他,就是虎头鱼所指的,那个把锡块以及各种无用的旧锡器放到他的锅炉里,熔成汁,倒进一块神奇的铸版,制造成诸色器物,为各处的新房、客厅、神祠增光的锡匠。听见有人走过来,他极响的磕下头去,额颅撞在地上,用一种难以言说的悲苦声调哭喊:

“好心的老爷太太,你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这个苦人,给你的小孙孙积点德吧!”

虎头鱼有意成全他,不等他号完,便停住车子向他招呼:

“老师,有个太太在这里问你的。”

“有个太太?”他突然惊讶的直起身子,两只眼睛——早已死去的,没有光彩的,白朦朦像两颗灰玻璃球似的吓人的大眼睛,毫不瞬转的向空中瞅着,接着他笑了。

“太太,你可怜这个没有眼睛的人吧!”他说。“我记的你;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我成天为你的小少爷祷告,保佑他们不生病,保佑他们好好念书,将来升官发财——我开铺子时候,你常常来照顾我。有一回你亲自来,你定做一对烛台,另外一把小茶壶——你顶小的一位小少爷上学用的,我特意加工,在壶盖上给做一匹狮子……”

假使有人知道这些谀词全是谎言,他将如何作想?她哀愁的——也许,应是失望的瞅着这个老要饭的,然后转过去打量十字街。可是现在的十字街跟当年的又多么不同呵!小车夫、驴夫、脚驴、褡裢,制钱的时代过去了,和那个时代的各种好声音一同消灭了。在原先的锡匠店地方,现在另外由人开一家弹花店;先前的划拳叫嚣声终日闹成一片的酒楼,苍蝇正结阵飞动,成了个无人闻问的饭铺。没有变动的也许只有那个老药铺,但就是它,看上去就是它也远比先前卑陋。她怅然望着这一切,阳光惨淡的照在墙壁上,弹花机器吵闹的响着,几个本城的居民——一个饭铺的伙计;一个小贩,两个去弹棉花的一男一女,都暂时住足,呆呆的诧异的瞅她,因为在这小城中,平常极难得看见从远道来的生疏客人,特别是衣饰华贵的女人。

“太太,”虎头鱼说:“现在朝哪边去?”

她于是从迷茫中醒来。

“回去!”她想着,然后一挥手——“回车站去!”

虎头鱼拉转去顺原路跑了。这是很奇怪的;但是世上充满了怪人,有钱的无聊人,虎头鱼不以为意。他在车站下面放下车子,拉出手巾擦汗。接着他大吃一惊,他发见他的另一只手里塞满了钱,塞满了铜板和毛票;而远远的在车站门口,那位太太红着脸正向他笑。

这就是她,就是那个衙役寡妇的女儿,曾经在十字街摆摊的大刘姐。火车叫了,从相反方向开来的火车马上要进站了,她一转身——衣服在她滚圆的脊背上扯动着,耳环闪闪的晃着,镯子沉甸甸压在手腕上,她转身走进去了。那么她又急急赶着跑来干什么呢?在她离开这个小城十年十五年将近二十年之后,她妈刘大妈大概早去世了,她的男人可能在她妈以前死了,她自己也入了中年,这个小城里还有什么是她忘不了的?没有人肯解释这个哑谜。但是,假使她是有儿女的——容写这篇小文的人说一句——但愿他们将来别学他们妈妈的样子。

一九四四年(选自《果园城记》,上海出版公司1946年5月出版)

作品导读

师陀(1910—1988),原名王长简,1946年以前使用另一笔名芦焚。1932年出版第一个短篇小说集《谷》,抗战时期蛰居上海,创作小说集《果园城记》、中篇小说《无望村的馆主》、长篇小说《结婚》、《马兰》等。新中国成立后任上海出版公司总编辑、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编剧,1960年代初,曾专注于历史小说和历史剧的创作。

《一吻》是小说集《果园城记》中的一篇。1936年,师陀从北平去上海,途经河南的一座小城——郾城,他记起住在这里的一位好友,便在郾城的小站下了火车。师陀在这里逗留了半个多月,这短暂而偶然的一次拜访,将一座中原小城带入师陀的笔下,它“纯静、凝练、透明,仿佛闪光的水晶”,从此成为新文学史上最有生命力的小城之一。

在《果园城记》中,不难发现师陀对“离去者的归来”这一叙事模式颇感兴趣。他反复在作品中设置一种人物类型:这个人曾在小城居住,随后离开,多年以后在偶然机缘和情感因素的作用下,他决心回小城看看。游子的归来之旅构成了小说叙事的主干,归来的“人”是变动的,而“城”却仿佛凝固在时间中。集中的两个故事——《狩猎》和《一吻》,分别让一个男子和一个妇人出现在这一叙事模式中。

事实上,这一叙事模式并不新鲜,它曾在很多作家笔下出现。钱理群就从鲁迅小说中归纳出“离去——归来——再离去”的叙事模式,并加以解析,其中《故乡》便是最典型的例子。这一叙事模式的功能显而易见: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归来者”往往带来外在的、新的并且是流动的气息,从而打破单一、凝滞的原有氛围,造成冲突和高潮,并使得动与静、内与外、变与不变的对照越发鲜明。

《一吻》中的大刘姐,在成为中年发福的贵妇后,突然回到小城,寻找自己的青春记忆。车子摇摆着进了城,然而早已变换的人事终于提醒这个贵妇人,那个承载过她青春梦幻的小城已经不见了。车子被拉回车站,她也终于只是小城的过客。师陀醉心于讲述这样的故事,也许是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小城”才是《果园城记》中每个故事真正的主角。它是一切故事的见证者,也是一切故事的评判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有意把这小城写成中国一切小城的代表,它在我心目中有生命、有性格、有见解、有情感、有寿命,像一个活的人。”(师陀《〈果园城记〉初版序》)

城内城外,所有和这座城发生过关系的人,在精神深处似都无法摆脱小城——乡土家园的影响。那些跋扈的城主、落寞的果园主人、年华逝去的女子、沦为乞丐的少爷、走街串巷的小贩……他们在小城来来去去,人事的变化无常和“城”的沉默凝固,在“归来——离去”的模式中一再呈现。也许每个人生命中都有这么一座城,沉默矗立,时时引人回顾;而若将小城视为“乡土中国”的代表,那么,究竟归来还是离去,将是困扰我们每一个人的难题。

拓展阅读

师陀:《果园城记》、《无望村的馆主》

刘西渭(李健吾):《读〈里门拾记〉》,收入《师陀研究资料》,北京出版社,1984年。

(凌云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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