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嘲笑我了,我非常认真地跟你们讲的……总之一想到姑娘突然得此大病,我就满怀落叶飞花的怜惜感,满身的活力也瞬间罢工,像是被人抽掉了主心骨,就这么踉踉跄跄走到了吾妻桥。倚着栏杆向下看去,不知是涨潮还是退潮,只见黑黑的河水聚成一簇簇涌动。花川户方向跑过来一辆人力车,很快就走到了桥对面。车上的小灯笼渐行渐远,变成小亮点,最后消失在札幌啤酒屋。等我重新看向水面,发现对面远远有声音叫我的名字。都这时候了,谁会叫我呢?我使劲想看清楚声音的来源,可惜太暗了,根本看不清。也许是出现幻觉了吧,还是早点回家。我抬脚刚走了一两步,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立定竖起耳朵听到第三遍的时候,我一把抓住了栏杆,膝盖已经忍不住抖得像筛糠。这声音听起来很远,也许从河底传来,但是无疑是○○子的声音。我情不自禁地应了一句‘哎——’。声音有点大,加上回声,我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赶忙看向四周。没有人,没有狗,甚至连月亮都没有。想来那个时候我已经完全被黑夜包围,满脑子都是如何才能去声音传来的地方。○○子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像是在倾诉,又像在求救。我喊着:‘我这就去救你!’将半个身子都探出栏杆,死命盯着黑黑的水。怎么听都觉得叫我的声音是从浪花下面传出来的。看来就在河底了,我打定主意,跨坐在栏杆之上,望着河水流动,如果她再叫我一声,我就跳下去。结果可怜的小声音细若游丝地再次响起。嗯,就是这里了,我用尽全身力气纵身一跃,像颗小石子一样沉入水中。”
“还是跳了呀。”主人眨着眼睛问道。
“真没想到你跳下去了。”迷亭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落水之后渐渐就失去了意识,昏迷了一阵。后来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虽然冷,但是身上一点都没有湿,也完全没有呛了水的感觉。可是我明明记得自己跳进水里了,真是不可思议。后来四周望了望,吃惊地发现骑在栏杆上的我居然搞错方向,本来想冲着水里跳,结果冲着桥面跳了下去。真是遗憾。就是因为搞错了方向,没能去成声音传来的地方。”寒月讪笑着,又开始摆弄和服的带子。
“哈哈哈哈,这个太好玩了。跟我有着相似经历,太奇妙了。又可以当成詹姆斯教授的课堂案例了。如果用人类的感应为题写一篇纪实文,一定会轰动文坛吧……不过,○○子小姐的病怎么样啦?”迷亭穷追不舍。
“两三天前我去了一趟,她正跟女仆踢毽子。看起来病已经好了。”
主人刚才一直做沉思状,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像是不服气似的说:“我也有。”
“有,有什么?”在迷亭眼里,主人是不可能经历过离奇事的。
“我也是去年年底经历了一件事情。”
“大家都是去年年底,真是奇妙呀。”寒月笑起来,露出被空也饼填满的门牙洞。
“也是同一天同一时刻吗?”迷亭问道。
“不,日期不一样。我的故事发生在二十七号。那天,老婆要求我请她听摄津大掾[20],当作年末礼物。这也不好拒绝,于是我问她当天演的是什么剧目。她查了查报纸,说今天演《鳗谷》,不喜欢,改天再去。
“第二天她捧着报纸过来跟我说,今天演《堀川》,咱们去看吧。我说堀川是用三味弦演奏的,徒有热闹的表象,其实一点内涵都没有,还是别看了。老婆听了这话,一副很不满的样子走出了房间。
“第三天,老婆过来说今天演《三十三间堂》,不等我回话,她马上咄咄逼人地说:‘反正我是一定要听摄津唱《三十三间堂》的,不管你喜不喜欢,因为是请我听,所以你必须陪我去。’我表示:‘你这么想去的话我就陪你去,不过这次是告别演出,人肯定特别多。我们不能一拍脑门冲过去。正常来讲,看戏之前都要先到茶馆,预约座位,办好手续才进得去。不按常规流程走是不太好的。恐怕今天还是去不成啊。’听到这里,老婆眼睛一瞪,说:‘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麻烦的手续,我只知道大原家的母亲、铃木家的君代都没办你那些手续,不还是顺顺利利地听完了?就算你是教师,也不必办完那么多手续才能看吧?你真是太过分了!’说着就要哭了。
“我见状,赶紧说:‘那我们就去碰碰运气吧,吃完晚饭之后坐电车去。’老婆破涕为笑,说:‘如果要去四点之前就得到那里,你别再磨磨蹭蹭的了。’我问她:‘为什么必须要四点之前到?’她说:‘听铃木家的君代讲,要早早过去占位置。’于是我确认说:‘是不是过了四点就绝对来不及了?’老婆肯定地点点头,说是这样。就在这个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你老婆吗?”寒月问道。
“我老婆精神得很。是我冷。突然感觉像被扎了一个洞的气球,瞬间萎靡不振,眼前一黑,腿脚也不听使唤了。”
“看来是急病。”迷亭补充道。
“这下可麻烦了。老婆一年也就向我提出这么一个要求,我还是挺想满足她的。平日里总是冲她大喊大叫,不听她的话,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让她照顾两个孩子,无论哪件事情从来都没有给过她回报。今天正好有时间,兜里也有四五枚铜板。带她过去看一定能看上。而且老婆想去,我也挺想带她去。只是无奈恶寒突然缠身,眼前发黑,这样子别说是坐电车了,连自家走廊都下不去。真是太倒霉了,想着想着又是一阵冷战,眼前的黑暗又多了一些。跟老婆商量了一下,眼下这种情况,最快的对策是赶紧叫医生来瞧瞧开点药,没准就能赶在四点之前。于是派人去请甘木医生。不凑巧,甘木医生昨晚在大学值班,还没回来,家里人说两点左右一到家,马上让他过来。
“真是为难。如果这时候喝点杏仁水[21],四点之前没准也能好,只不过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本以为可以让老婆高兴一场,现在已经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老婆脸色越来越难看,气呼呼地问我到底能不能去。我赶紧说:‘去去,肯定去,四点之前一定会好起来的,放心吧。你赶紧去梳洗打扮,换好衣服等着。’说是这么说,其实我心里也没底。
“恶寒越发猖獗,眼前天旋地转。
“如果不能按照约定在四点之前痊愈,这小心眼的女人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呢。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悲壮。怎么办呢?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趁现在赶紧告诉她世事无常、人必有一死等道理吧。这样就算有什么变数,她也算有个心理准备,嗯,这也算丈夫对妻子应尽的义务。于是我赶紧把老婆叫到书房里,说:‘虽然你是女人,但是many a slip twixt the cup and the lip[22]这句英语谚语还是听说过的吧。’老婆一听就急了,说:‘谁看得懂这种横着写的东西?你明知人家不会英语,还故意跟人家说英语羞辱人家?好啊,反正我这辈子是学不会了,你要是真心喜欢英语,就去耶稣学校娶一个毕业生进门吧。从来没见过比你更自私的人!’老婆这一番话简直是气势汹汹,我的精心策划就这么夭折了。我赶紧辩解绝对没有用英语嘲笑她的意思。真是的,我完全出于爱护才跟老婆这么说,被她这么一解读,我真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刚才又是头晕又是恶心的,脑子太乱了,又着急跟老婆灌输世事无常等道理,居然就忘记了老婆不懂英语这事,我真的没有任何恶意。唉,回想起来都是我不好,才让计划落空。一想到这里,觉得恶寒更加猛烈了。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老婆倒是按照我的吩咐,去浴室洗澡更衣,还化了妆,从柜子里特意找出和服换上。她浑身散发着随时准备出发的活力。我越发焦虑,内心祈祷着甘木医生赶紧来吧。看向时钟,已经三点了。离四点还有一个小时。
“‘收拾一下出门吧。’老婆突然打开书房的门,看着我说。虽说夸自己老婆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真心觉得此时的老婆太美艳了。用香皂洗过的皮肤白皙透亮,跟黑绸缎和服交相辉映。一是香皂使然,二是马上就能听到摄津大掾的兴奋,一个有形,一个无形,交织在一起,映照得老婆的面庞如此美艳。我正打算抽一根烟就硬着头皮出门,甘木医生进门了。
“刚刚好。甘木医生让我伸出舌头给他看,然后又给我把脉、听胸、摸背、翻眼皮、敲头盖骨,然后就陷入了沉思。
“‘看您这样,是说我病得很严重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不不,倒没什么大事。’医生平静地说。‘我们一会儿想出门,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老婆插嘴问道。
“‘这样啊……’医生又沉思了一下,‘只要你不觉得恶心……’
“‘还是挺恶心的。’我回答。
“‘那我给你开点一次性的口服剂吧。’
“‘啊,这么说,病情不会恶化了,对吧?’
“‘放心吧,不是什么大病,别胡思乱想了。’医生说完就告辞了。
“这时已经是三点三十分。女仆出门取药,老婆严厉地要求她跑步来回。等她回来,时间已经变成了三点四十五分,离四点只有十五分钟了。
“就在此时,我忽然又是一阵恶心想吐。老婆把口服剂倒进茶杯中放在我前面,我拿起来正要喝,忽然胃里响起了一声‘咕——’。于是我把杯子放下,老婆马上说:‘还是赶紧喝了吧。’我也觉得,不早点喝完出门,道理上说不通。于是狠下心来再次把杯子端到嘴边,结果胃里响起了更大一声‘咕——’。就这么端起放下,端起放下,餐厅的大钟当当当当响了四下。四点了,没有时间磨磨蹭蹭了!我再次端起茶杯,你们猜怎么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随着四点的钟声响起,我忽然觉得不恶心了,咕咚咕咚喝完了口服剂。十分钟后,我感慨甘木医生不愧被尊为名医,喝了药身体不觉得冷了,眼前也不再天旋地转,刚才的一切疼痛就像梦一样消散了。看来病已经全好了,我高兴得要命。”
“然后跟老婆一起去歌舞伎占座位了吗?”迷亭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