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蜷缩在嵌着金线的长袍里，向四下张望。各界名流齐聚一堂，这是要办洗礼仪式，不过受洗的可不是一个孩子。
在这座圣洗池前面，他很少见到过这么多光鲜人物。即便是达尼丁封地（已经不是过去的模样了）的继承人受洗，也很难招来更显贵的人物。
西莱克斯蒙席[1]的手指从额头滑到下巴上，摸摸这只耳朵，又碰碰那只耳朵。他在心里琢磨，要是达尼丁公爵夫人的这出闹剧继续演下去，红衣主教大人的位子一准儿不保。
“在喷泉中溅起水花，让心情放松一下。”
唱诗班那边传来了一名男童稚嫩的歌声，让人脑海中浮现出天国的画面。
“红衣主教的位子……”西莱克斯蒙席大声惊呼道。他望着历史悠久的黑色马凯尔大理石圣洗池眨了眨眼睛。就是这座池子，曾经惹得无数苍白柔弱的婴儿惊叫不已。
许多圣徒和君主就是在这里受洗的，还有不少皇室血脉和浪漫诗人，随便哪个人的名字都如雷贯耳。
西莱克斯蒙席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他必须派几个人去探探红衣主教大人的老底，总结一份详实的报告出来，远在意大利的教皇陛下希望事情办得准确无误。
在庄严肃穆的华盖下面，坐着的正是尊贵的红衣主教大人，边上一群贵妇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阿尔塔密撒尔斯家族来了，维勒拉萨斯家族也来了（他们向主教大人投去的赞许眼神，甚至把自家老婆都比下去了），还有康斯坦丁的凯瑟琳伯爵夫人，她是整个王国上上下下大家最津津乐道的美人。她头戴一顶小巧的帽子，像一顶压扁了的西班牙斗牛士帽，还学着运动员头巾的样子缀了一圈光滑柔软的小球，看起来就像亚斯塔禄[2]不安分的翅膀。坐在她身边是位身材短粗并且头脑简单的夫人，一副虔诚的样子，这会儿正满心关切地轻轻摇晃着一样东西，这小东西正是大家关注的焦点。
公爵夫人站起身来，脑袋调皮地向前探出去，优美的双臂在暗色的蕾丝后面若隐若现，显得更加美丽动人。她的裙摆里紧紧地裹着一只一周大的小警犬。
“真是妈妈的小宝贝！”她说得柔声细气的。怀里那个蛮横的小家伙伸出舌头，在她犹犹豫豫的气派下巴上扫来扫去。
西莱克斯蒙席铁青的大脸沉了下来。
说到底，引起大家争议的问题是，这条小狗要真是公爵夫人的子嗣可怎么办？老天啊，他对大自然的安排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不过有一次他在一个上了年头的诵经台上看到过这么一件事，说有一个年轻女子的鼻腔里生出了一只槲鸫[3]。毫无疑问，这件事在当时成了巨大的丑闻：神圣的宗教法庭最终的确是判决那个放肆的荡妇有罪，用火刑处决了她。
“对那种人就得这么着，”他小声嘀咕着，用冰冷的视线打量着那边的一群人。圣西摩夫人居然会来，真是让他大吃一惊，她可是一向独来独往，而且要多虔诚有多虔诚！拉乌莲恰夫人也来了。她神情轻松，咯咯地逗着小狗的四条腿教父，“不行，淘气的小福星；不行，现在不行！等一小会儿，给你小骨头。”
听到这话，迫不及待的四条腿教父已是馋涎欲滴。小狗摇着尾巴，性别显而易见（尤拉莉-艾瑞妮公主装模作样地表示她有点看不明白），蹲在那里幽幽地盯着儿子的鼻子。
啊，第一次为人父母的那种狂喜啊！那种令人羡慕的骄傲之情啊！从远古时期到现在一脉相承、代代相传的家族血脉，到底是怎样一砖一瓦累积起来的呢？哪怕是地位卑微的教堂司事，站在某个亲王家族不孕不育的族长面前也会觉得自己颇有优越感。这族长前一阵子去了一趟山里，照着偏方喝了一通驴奶，也没见起什么作用！
不过，在卡尔图哈修道院[4]院长的支持下，主教大人要挺身而出给小狗洗礼了。
主教大人器宇不凡、风度翩翩，不仅如此，完美的面容仍不减当年，女人们爱慕追求他，就像爱慕追求斗牛士那样。
“至此，净化礼成，吾谨称呼汝为‘克莱克’！”[5]他说的正是被困在公爵夫人怀里动弹不得的小东西。
“主人的衬裤”里的小狗尾巴夹在两腿之间，两只耳朵支楞着，舌头耷拉着……
“真是妈妈的吉祥物！”
“哦，小心，亲爱的；他快把你的胭脂都舔光了！”
“什么？”
“恐怕他把你的玫瑰胭脂给毁了。”康斯坦丁伯爵夫人嗤嗤地窃笑。
公爵夫人手稍微松了一些。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现在的狼狈相。
“两边都毁了？”她问道，神情很是沮丧，没有理会闯下这祸的惹事精，这会儿它从她的胸前跳到地下，叫得不亦乐乎。
这叫一个欢天喜地，这叫一个自由畅快！
“求主怜悯它吧！”西莱克斯蒙席感叹道。他目瞪口呆地盯着一条高抬的腿，这么做有失妥当，怎么可以在沙罗娜公爵夫人壁画旁干这事，这位寡居的夫人一生中为穷人捐献了三千多万比索[6]！
圣洁的圣母玛利亚啊！这两只狗这么一唱一和地吠叫，听起来好神秘，不就是父子俩有点复杂的相认过程吗？难道就没人管管他们没大没小地嬉闹吗？
西莱克斯蒙席焦躁不已。他抬头望着那些装饰着历史名画的窗户。窗户在琥珀色的光线里熠熠生辉，就像一本散发着光芒的弥撒书，他努力从中汲取勇气。
明天就是圣尤弗拉克希亚纪念日了。圣尤弗拉克希亚是个柔弱的埃及姑娘，她在一万一千名圣处女中位列第一。说是圣徒，其实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女学生，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经验，连祷告都不太会。比起无与伦比的德兰修女，她既没有人家的活力，生得也不怎么精明。
是啊，在父子之间的事情上，神的干涉是指望不上了，尤弗拉克希亚（埃及姑娘）从来就没显过几次灵……
西莱克斯蒙席轻手轻脚地开始向外走，就在这时候，唱诗班的一个男孩子站在穹顶下的讲坛那儿，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亲爱的孩子，仿佛那会拆散他们似的！
“一切都必须按照‘自然规律’来，”他看着重逢的父子俩难以捉摸的怪异举止，最后下了这么个结论。
一到了外面的开阔地上，两条狗就在青金石的地面上嗖嗖地窜来窜去，嘴里还发着瓮声瓮气的尖叫，好像被什么附身了似的。
“他要把我丈夫的衬裤扯烂了！”公爵夫人发出一声哀嚎。
“公爵大人的腿啊。可怜的德西玛。”小公主悄无声息地跪倒在地。
“保护好……大家的屁股……”公主开了金口。
“真是勇敢的小家伙，”她喃喃地说，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过，公爵夫人已经走了，似乎应该是去补妆了，把小狗弄花了的玫瑰胭脂再重新补上。不远处有一间告解室，从昏暗的角落里传来一声叫声，是在唤克莱克过去。
“过来，克莱克！”
喊声传到了莫罗西班牙风格的教堂木椽上，回音在一声声回荡着。
“咔-啷-咔-……”[7]
译注
[1]蒙席（Monsignor）：天主教教皇颁赐神父的一种荣誉头衔。
[2]亚斯塔禄（Astaroth）：神秘学中的所罗门七十二柱魔神之一，位列二十九位，身材短小翅膀巨大，骑一龙头蛇尾的怪兽，以宣扬自由的名义诱人懒惰虚荣，因而被天使驱逐下地狱。
[3]槲鸫：雀类的一种，体长平均28厘米，胸部有斑点。
[4]卡尔图哈修道院：全称卡尔图哈圣母玛利亚修道院，位于西班牙南部的塞维利亚。
[5]按照习俗，婴儿经过洗礼之后，会由牧师或父母取一个名字，即为教名。
[6]比索（Pezo）：西班牙殖民地国家通行的一种货币。
[7]之前提到小狗受洗后的名字叫克莱克，原文为Crack，也是表示噼啪声的拟声词。此处作者借用了该词的两重含义，其一为呼唤小狗名字的回声，其二为回音造成的效果仿佛木椽在劈啪作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