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佳，你想不想要一个新的爸爸妈妈？”老尼姑问道。慧佳摇摇头，她哭了：“妈妈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她不明白，左小立不等她了，妈妈怎么也不要她了？老尼姑只是叹口气，给慧佳擦干眼泪，自己却红了眼圈：“妈妈不是不要你了，佳佳啊，妈妈这辈子就是这样了，你也要长成大姑娘了，老在这庵里待着也不是个事儿。有个香客阿姨和我说，想要了你去做女儿，她四十一岁了，家里很好，就是少个孩子……”
慧佳愣愣地听着。左小立不等她了，妈妈也要把她给别人了……慧佳的眼泪一直流到下巴，然后落在地上，变成一个圆圆的小点。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妈妈已经决定要把自己交给那个香客阿姨了，她闻着桌上葡萄汤的味道，突然觉得特别腥冷。眼泪流到嘴里，是咸而苦的，像是海水一样。老尼姑已经去洗碗筷，慧佳走到自己的床边，眼泪已经停了，她只觉得眼眶胀胀的，带着海水味的眼泪在脸颊上微微有点疼。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眼泪，心里空空的，好像也不再伤心了。她觉得很困，又有些释然，于是拧开水龙头，掬水洗了洗脸。等到老尼姑来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脸上带着平静的神情。
面包车摇摇晃晃地向前开着。慧佳的手上抓着妈妈收拾好的行李，窝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一动不动。窗外在下雨，雨刷不停地摆动，像是蚂蚁头上两只长长的触须。车里很闹人地放着一些嘈杂的流行歌曲，慧佳听了半天，没有一首是自己熟悉的。
新家不在鹤山，在靠近鹤山的一个大城市。建城，这个名字听上去冷冰冰、干巴巴的，和鹤山一点也不一样。建城没有海，没有尼姑庵，没有妈妈和葡萄汤，也没有夕阳下的丝瓜架……妈妈说，以后就要叫那个香客阿姨妈妈了，而且自己还会有个爸爸。慧佳努力地在脑袋里想，爸爸是什么样的呢？会不会像班主任那样，硬邦邦的脸，黑而硬的短胡楂儿，两只眼睛冷冷的，说起话来像机关枪一样？或者干脆像体育老师一样，是个大猩猩……慧佳想起体育老师示范前滚翻和后滚翻的模样，活像一个体格健壮的大猩猩，不短不长的鸡窝头被滚得乱糟糟的。她想笑，但又想起左小立来，以后放学的时候左小立会和谁一起拿体育老师开玩笑呢？
窗外的雨还在下，雨刷似乎有点忙不过来了，拼命地摆动着两根瘦瘦的胳膊，然而玻璃上还是不断地糊上雨水。慧佳从没见过这么卖力的雨刷，也没有见过这么执拗的雨，刷下去了又扑上来，刷下去了又扑上来……慧佳记起妈妈说的话，下车要嘴甜一点，要主动喊爸爸妈妈，这样才会让新爸爸妈妈喜欢。慧佳扯了一下被行李包压住的衣角，衣襟的下摆窝成一团，被行李包压在下面，硌着挺难受。新的爸爸妈妈，会不会像左小立的爸爸妈妈一样？左小立的妈妈很漂亮，笑起来很好看，鹅蛋脸，脸颊微微有几点雀斑，眼睛大大的。左小立的爸爸很高，不苟言笑，脸上干干净净的，棱角分明，鼻子挺高。左小立的鼻子像爸爸，眼睛像妈妈。左小立的爸爸和妈妈为什么会分开呢？慧佳想不明白。
面包车在高速公路上的一个休息区停了下来。司机转过脸来，问她要不要下车休息。慧佳摇摇头。司机又问她需不需要上洗手间，接下来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到建城。慧佳点点头，其实她只是觉得不应该违抗司机的好意。
休息区停着大大小小许多车子，小孩子到处乱跑，妈妈们扯着嗓子喊，男人抽烟——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抽烟！班主任也抽烟，在走廊上，抽完一支才进门。左小立的爸爸也抽烟，每次抽完烟，他的脸上就露出一种迷茫的、空洞的表情，左小立最怕这个时候的爸爸。
司机还没回来，慧佳也不想上车。她从来没有到过这么陌生的地方，每一个人都在讲话，可是就算很用心地听，也不能分辨他们都在讲什么。这里有这么多的陌生人！鹤山的人似乎就那么多，左邻右舍，七八条街，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谁谁谁住在哪个地方。慧佳的心里有点发虚，新的爸爸妈妈会喜欢她吗？如果不喜欢了，会不会把她送回鹤山？妈妈一个人，会不会很孤单？慧佳有点想念那个熟悉的黄色墙壁，墙角的丝瓜架，还有桌上白瓷蓝边的碗。司机走了过来，身上毫无疑问地带着烟味儿，慧佳闻着有些头昏。然而车子开了起来，车窗外面已经不下雨了，雨后的空气冲进来，烟味儿顿时就淡得闻不出来了。
司机又打开收音机，然而这一次播出来的是叽叽喳喳的广播，吵得人心烦意乱，他又啪的一下关掉了旋钮。面包车安静下来，只有发动机和风的声音无意义地嗡嗡着，慧佳的眼皮打起架来，一会儿，这些嘈杂的声音就都变成了遥远的回声。慧佳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她正要去上学，妈妈在打扫院子。左小立走过来，他背着蓝色的书包，慧佳想和他说话，突然，左小立的脸变成了王子豪，大声喊着：“左小立要小尼姑当老婆！”慧佳吓得拔腿就跑，跑着跑着，路断了，路的尽头是一片宽广的大海。海面上有一条小船，慧佳无端地觉得那船上面的就是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没有分开，爸爸在开船，他高高的，有点像左小立的爸爸，也有点像班主任。妈妈回过头来——那是左小立的妈妈！王子豪追上来，又变回了左小立的样子，他直直地看着她，嘴里嘟囔着：“我的妈妈呢？你怎么把我妈妈抢走了？”慧佳刚想说话，便惊醒了。这时窗外的风小了，天也放晴了，周围的风景也不是高速公路上单调的行道树。四周都是高楼，到处都是挨挨挤挤的车和人。司机说已经到建城了，还有几分钟就到怀兴小学，爸爸妈妈在门口等她，带她去办转学手续。
慧佳的心怦怦地跳着。下过雨以后的空气微微有些冷，她抱着行李包，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梦。这就是建城了吗？到处都是嘀嘀按着喇叭的小车，横冲直撞的摩托车，还有拼命按着铃的自行车。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开心的神色，好像随时都可以吵一架，或者吼几声。慧佳看了半天，没有看见和自己一样大的小孩，然后才醒悟过来今天是星期一，大家都应该在学校里上课。她突然有些后悔，如果自己没有对左小立说过那番话，是不是妈妈就不会把她送给建城的香客阿姨？但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其实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可能一直待在尼姑庵里和妈妈在一起。至于为什么不可以，倒也说不上来，但是就算是慧佳也好，左小立也好，最后都会属于某个有妈妈也有爸爸的家吧？慧佳想着，又记起妈妈说过的，从今天起，她户口簿上的名字就改成林慧佳了，和新爸爸一个姓。如果老师或者爸爸妈妈喊“林慧佳”，一定要记得答应，不要发呆。慧佳默默念着，心里有点紧张，手心也冒出汗来。
面包车停了下来。车门被打开了，一阵混合着淡淡汽车尾气味道的风涌了进来。
多少年后，慧佳回忆起来，她始终诧异于这段记忆短暂的模糊。也许是因为刚刚睡醒不久的缘故，或者是因为这个陌生的城市突如其来地闯进她的脑海，或者是因为那个没头没脑的奇怪的梦境，她始终不能清楚地记起她是怎么走下面包车，谁又帮她拿了那个行李包，爸爸和妈妈的神情是什么样的。她也很难清楚地想起当时妈妈和爸爸脸上的神情，她什么时候开口喊了“妈妈”“爸爸”，然后谁又笑了起来。她只记得学校门口有一条白色的长廊，上面爬满了绿色的紫藤叶，垂下一串串淡紫色的花朵，每一串都像书上画的紫葡萄，只是更小一点，颜色也更淡一点；浓烈但是不会令人讨厌的香味被风吹到了学校门口。然后打铃了，铜锤急速敲打铜铃的声音响彻云霄，校园里蓦地炸开了锅：教室的门被推开了，砰砰作响；桌椅像是活过来一般移动起来，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或者金属摩擦地面时尖锐得令人牙酸的声音。然后许多人从教室的门口涌出来，楼梯上、厕所门口、操场上，马上布满了人，叽叽喳喳的。慧佳的心突然安定下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这些陌生的人，似乎都无关紧要，一个新的而又亲切的开始正在紫色花朵垂挂的长廊后面微笑。
妈妈走在慧佳的身边。她穿着深茶绿色的套装短裙，一双黑漆皮鞋，上面有一枚亮闪闪的银白色扣子。她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树叶的香味，和尼姑庵里妈妈的香味不一样。那是一种檀香的香气，闻着让人觉得悠远又宁静，但这个妈妈身上的香味却清新得如同刚被水洗过的树叶一样。
爸爸走在后面，手上拎着慧佳的行李。他和司机大声地打了一个招呼，司机把窗户摇下来，点点头，然后发动了汽车。他似乎又把收音机的旋钮打开了，很大的音乐声又响了起来，然而很快他就开远了。
四年级的教师办公室在操场右边那幢浅橙色大楼的一楼，操场的跑道上铺着暗红色的塑胶，中间是一大片短而密的绿色草坪，一个刚刚上完体育课的女生把校服落在草坪上，又折返回去取。慧佳看着她把校服的两条袖子拉开，扎在腰间，像一条穿反了的围裙。她行动很迅速，沿着一个螺旋形的白色露天楼梯跑上二楼，又跑上三楼；这时候办公室的门开了，妈妈拉着慧佳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有一点早晨没有散尽的早饭的味道。妈妈和一个卷发的中年女老师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灵巧的鱼。爸爸站在妈妈的身后，手上拎着慧佳的行李包，有时候点一下头表示赞同。慧佳觉得有点像在做梦似的。
“林慧佳？”女老师喊了一声，慧佳急忙“嗯”了一声，走过去。“你的成绩很不错，缺了一两节课不要紧，找同学补一下。明天就可以来上课了，四年级二班。明天早点到学校，到了先来找一下我。我是你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我叫王娟。”
“知道了，谢谢王老师。”慧佳低声道。妈妈又去和王老师说了些什么，慧佳盯着办公桌上一大摞的作业本发呆。她在想，王子豪的新同桌会是谁呢？会不会给他抄作业？
如果说鹤山是用海泥捏成的，建城就是用水泥铸成的。建城！不愧于它的名字，到处都是高高的建筑物，房子、商场，连菜市场都在房子里面！慧佳糊里糊涂地下了车，感觉到处都差不多，怎么到处都是房子！
学校门口有公交车，两站就到家了，还没有过去放学走回尼姑庵的路远。妈妈总在看她，每次当她抬起眼睛和妈妈的目光对视的时候，妈妈就会微笑一下，慧佳开心极了。她有妈妈了，还有一个爸爸！她的妈妈比左小立的妈妈还要漂亮，她真想和左小立说一说这些事情，但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左小立，她的喜悦就少了许多。
“佳佳！”她跑过去，妈妈在帮她把行李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橱柜里。还有书和本子，半新不旧的衣服（大部分都是邻里送的，妈妈把它们都放在柜子的最下面，上面都是妈妈买的新衣服），扎头发的彩色皮筋，还有一串海葡萄壳儿做的风铃。慧佳把风铃拿出来，放在书桌上。书桌是新的，上面贴的纸皮干净而又光滑，是淡淡的木色，泛着紫的海葡萄壳放在上面，像是学校门口白色走廊上垂挂着的紫藤花。慧佳心里想着另一个妈妈，她在一个人吃晚饭吗？她开始想念起每次吃饭前那段短短的经文，神秘而又温馨。
爸爸话不多，脾气却很好。妈妈带着她走遍家里面的每一个房间，把新的布偶和书拿给她，直到爸爸在厨房里喊：“晚饭做好了。”晚饭没有虾，没有蟹，也没有海葡萄，但爸爸烧了梅干菜烧肉，很香，还有一碗黄鱼汤，里面加了雪菜，鲜得很。妈妈给慧佳夹菜，一会儿是烧肉一会儿是鱼，慧佳几乎要来不及吃了。
小床和被子都是新的，还有床头粉色的布偶。慧佳抱着蓬松的小熊，嗅着它陌生然而令人安心的味道，很快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爸爸把慧佳送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慧佳还觉得怔怔的。昨天这一切真的不是梦？小熊躺在枕头边微笑，爸爸在厨房里喊着，说早饭已经好了。吃完了早饭，妈妈把串着家门钥匙的红绳子挂在她的脖子上，把钥匙塞在校服里面，公交车开得飞快。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呢，慧佳就已经站在学校门口了，紫藤花开得正好，大家都背着书包向学校里面走去。
四年级二班。王老师带着慧佳走进去，教室里只有十来个到得早的孩子，叽叽喳喳地说话，看见王老师来了，就都坐了下来。王老师指着第一排一张桌子左边的空座位，说道：“林慧佳，你先坐这里吧。”然后她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欢迎新同学林慧佳”，粉笔敲在黑板上砰砰响，慧佳的耳朵一直红到耳根。王老师写完，拍拍手，拍掉手上的粉笔灰，又向班长交代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王老师一离开，大家就都窃窃私语起来。慧佳知道是在说她，她的耳朵又烧了起来。她坐在硬硬的板凳上，书包塞在抽屉里，桌子上有不知道谁画的小鸟、爱心，还有“×××是王八蛋”这些字样。慧佳一个一个看过去，她还记得她也写过，她拿铅笔在桌子上面写过一个字：白。她想写白慧佳，但是又怕别人知道这是她写的，所以只写了一个白字。现在她是林慧佳了，可是她并不想在桌子上写什么字，桌子散发出一种陌生的气息，像是黑板上那一长串带着她名字的粉笔字一样，让她手足无措。教室里人多了起来，吵吵嚷嚷地交作业本，从书包里把第一节课要用的数学书拿出来。不知道谁的铅笔盒被碰掉了，哗啦一声，然后又是谁追着谁打，绕着教室跑了一圈，最终被捉到了，用数学书打了三下，这才放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