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有意思的还是最后一句“尚解回头一顾不”,还是一种娇俏的疑问口气,让人觉得可爱又可笑,完全是一种小女人的嗔怪。一个“不”字立刻让语气生动了起来。
你看那舟中的木马都知道回头看我一眼,不知道你解不解风情,也会回头给我一个暗示,让我知道你对我的不舍呢?
这种双重的疑问,将整首诗的氛围都调动了起来,实际上就是要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要你想我,我要你回头看看我。
这哪里还是一个男子生气的口吻啊?完全是一个女子又爱又恨的撒娇。很简单的一些改变,却完全像是另外一首诗了。可见曾缄对女子的心理把握得非常准确,活脱脱地描写出了一幅生动的渡口送别的场景。
还有一点需要在这里解释一下。西藏有一种叫作gru-shan的木质的船,专门用来摆渡。这种摆渡船的船头上统一安装了一个木头雕刻的向后回看的马头,也正是如此,仓央嘉措的诗中才会有“马头却向后看我”这一说。
刘希武的译本和于道泉的译本比较,除了采用的是五言体之外,几乎没什么不同。
野渡舟无知,
马头犹向后。
独彼负心人,
不我一回首。
——刘希武
所以,刘希武先生的译本论及趣味性不如曾缄译本,但他在五言诗上的造诣和对于民歌风格的拿捏非常到位,每一首诗都很有乐府名家的风范。只是很多时候,人们更喜欢唐宋诗词的华美,容易忽略乐府的朴实生动,所以刘希武的译本并没有曾缄的译本反响那么大。
我犹喜欢“独彼负心人,不我一回首”之句,相比曾缄译本的调皮、于道泉译本的哀怨,这句话显得大气而坦荡。它既没有若有若无的抱怨,更没有来自内心的谴责,反而有一种荡气回肠的看开。仿若这一句话说完之后,你我之间便再无瓜葛,从此天各一方,各自安逸。
你无须诧异,也无须难过,为这交会间互放,而又转瞬即逝的光芒。因为你知道那前往远方的马头也会回头张望。
其实过去和未来一样美好,怀念和畅想一样灿烂。
难灭情人一片心
写成的黑色字迹,
已被水和雨滴消灭。
未曾写出的心迹,
虽要拭去也无从。
——于道泉
手写瑶笺被雨淋,模糊点画费探寻。
纵然灭却书中字,难灭情人一片心。
——曾缄
黑字已书成,水滴即可灭。
心字不成书,欲拭安可得。
——刘希武
也许,我们从不该忘记仓央嘉措是一位诗人的同时也是一位活佛。尽管大部分他的诗都被理解成为爱情诗,但在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我却窥到了他那份天然的佛性。
佛性不仅是兼济天下,更是一种修心。
有时候精神层面的东西确实更会流传久远,不会随着物质的湮灭而湮灭,也不会随着外物的变化而变化。
一如感情。
真正可以长久的都是内在的东西,可关风月,可关宗教,也可关人性。仓央嘉措悠悠地叹道:我曾经有过的心意,不曾与人表白,也不曾流露分毫,只是静悄悄地躲在我的心里。有一天,山雨呼啸而来,颠覆了整座城市,那曾经被写下来的山盟海誓在雨水的怀抱里,失去了所有的色彩。而那份被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爱,却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将它带走,即使大雨弥漫,那份爱却永远存在。
不得不承认,无言大爱,是任何事情都不可比拟的。而这份爱,被他们翻译得太好,无论是哪一个人。
明明是一首诗,却译出了三种经典。
于道泉的译本长短相结合,措辞简单、语言简练,意境却不单调。他利用前后两者作比,先言他物继而引出后者,欲扬先抑来突出后者的难得。于道泉的译本从来都是力求尊重原文,这首译本相对也是原汁原味的,在很大程度上我们是可以从中追寻仓央嘉措的佛教思想的。相比而言,很多其他学者的译本却稍显艳丽轻浮,一眼望去除却爱情别无其他。
即使仓央嘉措真的是个情圣,也不会字字句句总关爱情。
所以,看完于道泉的译本,再往下来看,曾缄的译本显得分量轻了些。
曾缄的译本虽然在气度上略输一筹,但其中的纤巧别致也是登峰造极的,相比之下,更有诗情画意。“手写瑶笺”,一个柔美的意境,仓央嘉措原诗中并没有这些修饰的词汇,是译者的美化和夸张手法;后句“模糊点画费探寻”,这一句更是曾缄自己理解后添入的,不过是前一句“书写字迹”的延伸,没有什么特定意义,但“费探寻”“模糊”等字眼又平添了一种朦胧美,使心理上的描写更为细腻,所要表达的意思也更为含蓄。
看到曾缄的这首诗,想起《红楼梦》中的一回:雨天,戏子龄官冒着风吹雨淋,呆呆地蹲在角落里,不停地画着贾蔷的名字,早已经痴了。贾宝玉远远地站在她身后,看雨模糊了字、模糊了人,费尽思量也没有体会到其中的意思。两个人,一个是写痴了,一个是看痴了。这情景和眼前曾缄所描绘的是多么一样啊。龄官画蔷,雨水虽然冲却了画出来的“蔷”字,但是心中痴恋之情,却没有被雨水冲刷干净,反而变得更为深刻。“纵然”“难灭”二字相对,更是加深了这种情深的无奈之感,不知道是该为自己这份刻骨铭心的情意而欢喜呢,还是为想忘却不能忘而悲伤呢?
曾缄的译本虽然主题思想没有改变,但是因为“情人”这两个字,诗歌的阐述对象便从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单单变成了爱情。从深度和高度上来看,不如于道泉的译本。
刘希武的译本,显得更为中庸一点。既没有过度地偏向于营造诗情画意、追求含蓄温婉,也没有简单地把它处理成一首爱情诗。但因其采用的诗体不同,读起来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总体来说,刘希武的译本介于前两个译本之间,既有古代诗歌含蓄柔美的底蕴,又有自由体诗歌容易理解的特质。上下两句的对仗手法,使得诗歌读起来朗朗上口,看起来也极为工整、蔚为美观。
我犹喜“心字不成书”一句,虽无一字言悲伤,却触目即是伤怀,轻而易举地道出了那种深埋心底的感情。说不出道不明的未必是误解,更有可能是深爱。
不管各种版本怎样演绎,仓央嘉措所要告诉我们的其实只有一个道理:外在的东西永远都是脆弱的、经不起考验的,唯有内心的真诚是时间或者其他东西都带不走的。
第八章美丽的错误——那些以讹传讹的『伪』仓央嘉措作品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柔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
那一天,你如最美丽的花,绚烂盛开了一地,我无心而过,却被你的美丽惊倒,于是停留,停留在你开过和落过的地方,不再离去。
那一月,你盈盈然浅浅一笑,路过我的心房,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掉了好几拍。于是,年华,从此停顿,只剩下我们的心动,天长地久。
那一年,你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眼泪从眼角滑过,我的世界在绚烂之后开始黯淡。于是,温度,掌心的温度,留在我的时光里。离别从此永恒,像眼角的那颗泪痣。
那一世,我一袭白衣站在世界的尽头,眼睛里再一次看到这世界的灿烂和你的美好。于是,我微笑,微笑转身,逢迎着你来时的踪迹。爱情的悲喜从此注定,来生我只为与你相遇。
这首诗的名字就是《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它似病毒一样在网上疯传,有人开始背诵它,有人把它唱成歌,而同时,越来越多的人会在这首诗之后加上一个名字——仓央嘉措。
于是这首诗被人们记下了,仓央嘉措也被人们记下了。
我开始一篇一篇地去翻阅他的诗歌的汉译本,从于道泉到曾缄,到刘希武,等等,在各种译本里我都没有发现这首诗的影子,倒是在新出的一些关于仓央嘉措的诗评类书籍中,看到了不少对这首诗的解读。
是之前的译者漏掉了这首诗,还是写诗评的人误将别人的诗张冠李戴?经过几番细细地搜索和比较,我终于发现这首诗确实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它并非仓央嘉措所作。网络上流传最广的便是下面的这个版本: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
转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柔;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
这首诗真正的名字应该叫《信徒》,是歌手朱哲琴1997年所发行的专辑《央金玛》中的一首歌。专辑《央金玛》共有七首歌,分别是:《彼岸之问》《喜马拉雅山》《拉萨谣》《央金玛》《七只鼓》《信徒》《六世达赖喇嘛情歌》。
说起来,这首诗也是以讹传讹的结果,先是一些媒体没有详细查询资料,尚未准确核实便署上了仓央嘉措的名字,再加上互联网的发达,网上传播迅速,以及后来铺天盖地的一系列仓央嘉措的诗评书的面世,这场误传风波便愈演愈烈。
其实,这首诗真正的作者是何训田,也就是《央金玛》中《信徒》一首的作词作曲者。
何训田在音乐界是一个非常有实力又极富个性的人,他的理念非常奇怪:以快乐传达忧伤。而这一理念又恰恰与仓央嘉措诗歌中某些诗歌的形式相近,也许这就是被误传的重要原因之一。
也有不少人认为何训田、朱哲琴合作的不少歌曲都具备了被误传为仓央嘉措情歌的“潜质”。
原因大致有二:
一来《央金玛》专辑中另有一首非常著名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情歌》,粗心的听者很容易将其与《信徒》混淆,造成误会。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汉译本的诗歌里和民间流传下来的故事中,仓央嘉措“不负如来不负卿”的爱情,和《信徒》中所表达的宗教与爱情的矛盾非常一致,所以,才有更多人认为这一首一定是仓央嘉措的情歌。同时,人们出于对仓央嘉措的喜爱,对他这份爱而不得的感情十分遗憾,但凡有这样相似意境的文字,人们都愿意看作是仓央嘉措的。
所以,它才会越传越美,越传越多。又有谁能料到这阴错阳差的佳话仅仅只是一个悠远朝圣仓央嘉措的起点,十几年来,如接龙游戏一般,在网络上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信徒》模仿之作。比如下面这两首:
版本一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那一月,我转动所有经轮,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佑你平安喜乐。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
版本二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祈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那一天,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的真言;那一月,我转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呀,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天空中洁白的仙鹤,请将你的双翅借我,
我不往远处去飞,只到理塘就回。
只是,在那一夜,
我忘却了所有,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
只为,那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其实不难看出,这些诗歌基本上都是结合了《信徒》和仓央嘉措的部分诗歌改编而成的。
虽然这些诗歌并非仓央嘉措所作,但是也不难看出仿作者对仓央嘉措由衷的喜欢,况且诗歌本身优美的词汇和忧伤的爱之意境,是那么打动人心。
虽然华美的辞藻使得诗歌过于轻巧,但是它所表达的为爱所经历的痛苦折磨,为爱所不顾一切的勇敢,那些爱的温暖、爱的忧伤、爱的回忆、爱的点点滴滴,确实能够一点一点地融化我们的心灵,击败我们关于爱情的最后一道防线。
加上其本身就是汉语,所以语言和文化氛围更容易让读者理解,也更容易深入到读者的内心,因此受欢迎的程度反而超过了仓央嘉措诗歌本身。
如果仓央嘉措能够看到这一切,他也一定会欣喜若狂,不管是他自己的作品还是那些美丽的仿作都没有能够超越他的爱情本身。正是因为那一段美好的爱情,才有了这些美好的诗歌。
我希望这个诗歌的接龙可以永远地继续,一如爱情,永不停滞;一如喜悦,永不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