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黄梅所料,参劾窦光鼐的折子如雪片般从浙江飞入京中。接着京中御史言官以及吏部各司官员的折子也如暴风雪般递入军机处。和珅开始还压了一天,第二天折子就摞得像一座小丘似的,他再不敢怠慢,急忙命人将弹劾窦光鼐的折子装了一筐子送到避暑山庄。
乾隆正在“四面云山”亭子上和协办大学士纪晓岚下棋。此处虽叫作四面云山,这一天四周却没有云遮雾绕,只是山风猛烈,凉爽如秋,站在这里,只觉两胁生风,如欲乘风一般。四周围的山峰皆低于此处,满眼秀色一览无余。只见万木叠翠,峰峦旖旎,溪漳蜿蜒,谷壑幽深,怪岩突兀,云雾游绕。乾隆心情大好,见和珅带着的人背着一箩筐东西,遂笑道:“和珅,你又弄了什么新花样?这筐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回主子,这些都是弹劾窦光鼐的折子。其中浙江有七十六封,京城有一百二十二封,其他地方有七封。奴才已经按轻重缓急分开,节略目录也已誊出,请主子过目。”
“不要看节略,将阿桂的折子递上来。”乾隆沉着脸接过和珅递上来的折子,展开来细细地看了一会儿,脸更沉得厉害,“还有谁的?曹文植的有么?伊龄阿的呢?”
“这两封便是。”
乾隆一声不响地看完,将折子往棋桌上一撂,竟没有发火摔东西,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道:“窦光鼐性情迂执,朕原以为若加以调教尚有可用之处。看来,朕是错了!如今,窦光鼐已经犯了狂疾,只知哓哓执辩,全不明事理。他不是不要命不要官吗?好!朕就成全他。纪昀,你来拟旨。”乾隆想了想道,“将窦光鼐革去一切官职,交刑部议处。窦光鼐断指、聚众、羁押县官,其行大异于常,可能是因气愤情急,加之其向来性情古怪,已经是悖狂失心了。因命姜晟带亲信干练之员弁,亲自押解入京,不得让其于路中自戕,否则更不成事体。沿途须小心管押,毋致疏虞!”
乾隆说罢,等纪晓岚那边写好了,又道:“五百里廷寄传谕阿桂,再依朕的这个意思,给伊龄阿也写一份密谕。今天就立即发出去,不得耽误了。”
上一次乾隆下谕旨,不过是让窦光鼐交吏部议处,这一回下谕旨却是交刑部议处。这个折子一到浙江,窦光鼐就是阶下囚了。和珅已经事先看过弹劾窦光鼐的折子,也觉得窦光鼐在浙江的所作所为匪夷所思,不可理喻,所以在乾隆面前,竟不知该如何替窦光鼐说话。待拿了谕旨回来,立刻写了一封给和琳的信,将此事详细告知,当下便以六百里加急送出去。又将阿桂和伊龄阿的两个廷寄匣子递给一位军机章京道:“老刘,现在是未牌二刻,两个时辰以后,你用五百里加急送出去。皇上下了旨意的,切不可送得早了,也不能拖到明日。”一切安排完毕,和珅走出军机处,看着南边自语道:“窦光鼐,我和珅已经尽力,此番之成败,窦兄之生死,皆看天命了!”
和珅送出密信和两封廷寄的这一天,杭州乡试开考了。主考官本来应该是浙江学政窦光鼐,但因窦光鼐不辞而别,撂挑子去了平阳县,只得由李大鼎暂代主考之职。
日头刚刚升起,清晨的薄雾渐渐地淡了。李大鼎拆了考题,叫人送下去。自己又走到考场上巡视了一番,只见考棚内的各位秀才,有的两鬓斑白,有的正当少年;有的衣衫褴褛,有的锦袍玉带,各色人等都有。等到拿了考题,有的苦思冥想,有的奋笔疾书,有的正襟危坐,有的摇头晃脑,有的咬笔头,有的吃大饼。李大鼎感叹道:“我也是秀才、举人、进士一步步考过来的。今番做了学政,倒是头一次看到这科场百态。”
因时候尚早,并无人交卷,主考官亦自己一个,李大鼎独自坐在静悄悄的大堂上,觉得十分无聊,想起窦光鼐此去平阳县吉凶未卜,心中又添几分惆怅。正思想间,见一个年轻秀才上来交卷。李大鼎问道:“如何就交得这么早?”
那秀才亦笑道:“晚生拿到考题后,突然文思泉涌,下笔千言,一挥而就,所以就交得早了。如今急着要赶出去,去看看杭州的飘香桂子,黄后槐花,东浙潮来,西湖月满。”
李大鼎道:“出口成章,果然好文采!不过莫要得意,还有两场呢。”遂让那秀才出去。喝了口茶,慢慢将那秀才的卷子展开,刚刚看了两行,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惊得竟站了起来。连忙叫人立刻去唤方才的秀才回来,差人领命出去找了半日,方回来道:“李大人,那秀才跑得倒快,我们十几个人在周围寻遍了,竟没有找到。”
李大鼎道:“不妨事,陈录,你带人去查找一个叫作吴日功的秀才。找到了就告诉他,说他的卷子犯了圣讳,又多有污损卷面之处,已是作了落卷,下两场也不必考了。不过,文章确实是写得不错,一字一珠,我十分喜欢,叫他晚上到我府上,我要与他谈谈。”
陈录答应一声下去了。李大鼎坐回去,拿起吴日功的卷子再细看一遍看着看着却又得意地笑起来。那卷子并非写的是制艺文章,而是吴日功所列平阳县黄梅之昭彰罪状!密密地写了一大页!
李大鼎接连等了三天,直到乡试三场结束,也未见吴日功来府上见他。直等得他心焦气躁,又怕阿桂等人看出破绽,所以还不敢派人频频去催。直到乡试结束的第二日一大早,才听有个叫作吴日功的求见,还带着两个人。李大鼎急忙道:“快叫进,带他们来我的密室。”
吴日功等三人一见到李大鼎,便齐齐跪下,泣不成声:“窦大人,我吴家冤深似海,平阳百姓如临水火。您要为我们做主啊!”李大鼎将吴日功扶起来道:“都起来,莫做此儿女之状。有什么冤情,窦大人与我可以为你们做主。吴日功啊,我都等了你三天了,怎么现在才到?”
“杭州按察使福岜派人将通往您府的六个街口都封了,凡进出者都要搜遍全身。学生身怀重要证据,不得不小心,所以想了两天,总算想出了一个法子,这才敢带着我的两个家人来见您。”说罢,吴日功与两个家人将身上的衣服一层层脱下,直露出贴身穿着的一件棉褂子。
“这是什么意思?”
“大人请看!”吴日功将棉褂子脱下撕开,从里面掏出一张印票来,接着又是一张……吴日功足足掏了大半个时辰,三件棉褂共藏有印票、图章、收据、飞头、谷领、收帖、催帖、借票等黄梅赃证一万余张!仅按亩勒捐的田单就有两千多张!
李大鼎激动得脸都红了:“吴日功,你为皇上立下一大功。你也是我李大鼎的大恩银(人)!你且坐好,我李大鼎给你行大礼了。”说罢,朝着吴日功深深一拜。
吴日功急忙跪下道:“大人可折杀我了。”
李大鼎满含热泪道:“浙江吏治将清,浙江百姓将安,你此举不仅是救了窦大人,更是救了浙江一省,一拜难表其情,理当受我一跪。”说罢,也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