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录勋替孔家父女道了谢,抬眼看这院子。这院子虽不大,但设计得十分别致,前后两进院,草木葱茏,鸟唱蝉鸣,刘录勋暗夸李洪松有眼力,不愧是江南富商。刘录勋几人说了一番话,又见过了容姑和孔守成。因昨日刘录勋答应了要做东道,所以拉了两人去状元馆小聚,路上问道:“怎么不见李大璋来?他可是个爱凑热闹的人。”
李洪松道:“今天太阳还没升呢,他平阳老家就来人唤他回去。说是他的那个老宅有人要买下,出的价不低,三百两金子(当时相当于六千多两银子),就等他回去做主。平云(大璋的字)早就想出手这个宅子了,一听此话拍着手道:‘可算发财了。’急急起来,脸也没洗就坐着马车走了。”
“是什么宅子他要这么着急脱手?”
“听他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以前是他一个寡居的姑母住着,他姑母亡故后,宅子就荒了,已经二十多年没人住了,一直在闹狐狸精,所以也没有人敢买。地方真是不错,依山傍水,院内亭台楼阁,高屋大院,真是可惜。”
刘录勋觉得有意思,问道:“有狐狸精就不敢住了吗?夜会楚楚狐仙岂不是美事?”
“这倒不是。”李洪松慢慢说道,“平云向来不信鬼神,所以并不害怕。但他只不过是个典史,实在养不起这么大的宅子,以致一直荒着。十年前,有两个年轻人来平阳做凉席买卖,一个叫作王进,一个叫彭成。因是小本买卖,要找便宜住处,听说李大璋有大宅闲置,便租了来。当时正是炎夏,二人晚上在凉亭设榻而宿。到了中夜,两个人正睡得熟,王进听到有嗡嗡的声音响于耳畔,睁眼一看,见一只茶碗在桌上自己旋转,一会儿倒扣而转,一会儿侧碗而转,再一会儿又在桌上绕圈转。王进惊喝一声,那碗铿然而止。但接着熏蚊的香炉之中所燃蚊香似被一无形人拔起飘摇于空际,忽上忽下,或做画圈状,或做写字状,似有人持蚊香起舞。王进被吓得够呛,浑身哆嗦不敢作声。这时彭成被方才王进的叫声惊醒,他生性胆大,醒来见此情景,起声骂道:‘鬼魅之物,竟如此猖狂。’随手拿起枕边剑,便下床来,急切间只寻到一只鞋子,干脆赤足走过去,那香瞬间插回香炉,便再无声息。彭成仗剑去院子里巡视,王进害怕不敢一人待在凉亭也跟在彭成后边。二人走了一圈,只闻夜虫啾啾,并无其他声息。后半夜平平静静,再无怪事。第二日早晨,彭成睡醒起来偶然抬头,见亭底屋梁之上,塞着一只鞋。找了一根竹竿挑下来,正是自己的。二人将此奇事告诉李大璋,让他请术士驱鬼。李大璋将信将疑,便和两人一起去县里请了一个术士来捉鬼。当晚月上中天之时,设坛作法。不多时,只见白光一道从檐际喷出,顷刻消失。那术士说是一白狐逃去。但术士走后,只平安了一日,其后仍然怪事不断,术士也无计可施,二人只好搬走。这房子经这么一闹腾,就更难卖了,李大璋也不肯降价出售,所以耽搁至今。”
三人边走边谈,走了一个半时辰才来到状元阁,又是一番饮酒论诗。当日无话,第二日一大早刘录勋与王义录换了官服上院禀见。王义录阔气,穿了一身簇新平金五蟒四爪蟒袍,套着平金紫鸳鸯补服,素金顶子,翡翠翎管。刘录勋则是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蟒袍补服。王义录指着刘录勋的衣服笑道:“老兄何至于这么寒酸?”
刘录勋满不在意道:“按理说补缺要孝敬吏部晋升部费,我说没有,主事一生气就给我发了这么一身旧朝服。管他哩,为官好坏,不在于这一张皮是不是光鲜。”二人递了手本,一会儿巡捕官出来请进。刘录勋对福崧心上有些疙瘩,见面觉得尴尬。倒是福崧说话放得开,略问问二人的名字,履历,将补何缺,又说了些勉励的话,谈了谈浙江民情,便端茶送客。
过了两日,有藩台衙门的差役跑到驿站报信,报说挂了王义录的牌了,署为嘉兴府把总,着即刻到衙门办理赴任手续。王义录摸出一两银子赏了差役,笑问道:“只有我的牌吗?还有没有别人的?”
“还有一个是百官府的通判,一个是宁绍台道的道台,一个是……”
“有仙居县的牌吗?”
“回大人,没有。”
王义录仍不甘心,问道:“不是你看差了吧?有刘录勋的名字吗?”
“没有仙居县的牌,也没有刘录勋的名字。小的看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错的。”
王义录回头对刘录勋关心地问道:“我听你提过你和福崧有些过节,不是要漂吧。”
刘录勋脸色已有些发白,强自镇定道:“福大人的心胸哪里会那么狭窄,恐怕是今日漏了,明早还会补上的。”
报信的差役也笑道:“补牌子的事过去也有过,我回去再打听打听,说不定就是漏了。”
“那就麻烦你了。”王义录又掏出两个十两的银锭递过去。
那差役喜得眉梢直抖,双手将银子捧过来,道:“小的这就去打听,一定给二位大人个准信。”
打发了差役,王义录将房门关住,轻声对刘录勋道:“刘老弟,你我意气相投,虽是多年未见,如今相处这么多日,已成无话不谈的知己。你交给哥哥一句真心话,你和福崧到底是多大的仇怨?如实和我讲来,老哥我才能帮你。”
刘录勋叹口气道:“不过是口舌是非罢了。”遂将北京茶食胡同大店借酒劲隔着屏风辱骂福崧,以及在天目山脚下德清县辖内与福崧斗气的事详详细细说了。
王义录听了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才道:“盛名之下无虚士。福崧既有黑脸之称,清官之名,必不会与你结私怨的,更不会借此索贿。料想他是要借着此事,挫挫你的锐气。俗话说不打不成交,未必就是坏事。既然事情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下一步就该你主动示好请罪,给福崧一个面子,两下里才能尽释前嫌,重归于好。此举关系前程,切不可再耍你那牛脾气。”
“我做事光明磊落,我这官也是朝廷给的,不是他福崧赏的。我既无错,又何必认错?看他能将我怎样。迟早也得将我放出去。”
“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做事情应随机应变,伺机而动。你看李洪松胆子小,可照样能从总督大公子的手里将咱们救下,陈安远就是不敢动咱们一根毫毛,这也叫本事。并非只有治世之才、为政之道才称得上学问。《红楼梦》里,贾宝玉在宁府上房里看到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看你得学学做此类文章。向来有才之人皆有些傲气,你有福崧也有。若是有才有名且自谓清廉的人,更是傲到骨子里头去了。福崧便是这种人,对他只能顺毛捋,逆而行之,轻则处处受制,重则有杀身之祸。老弟,我的话可不是危言耸听!”
刘录勋一声不言地听着,拿起桌上的一把折扇,打开来又合上,开合几次之后,又默默想了一会儿,才叹口气问道:“就依王兄吧。不过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若再去递本子求见,这种事在官厅之上如何向他提起?”
“老弟你又呆了。这事情如何能当着众人挑明了说?只要显出你对他心悦诚服,甘受驱使的心意就行了,再做几件他喜欢的事情,必不会错。要做到这一点,先得和他身边人混熟了,了解他的秉性,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做事有什么讲究,一个一个做起来。还要常常去巡抚衙门勤走动。保你过不久就放一个好县。”
刘录勋苦笑道:“可真真是门学问,我一样都做不来。”
“你尽管按我说的去做,包管没错。”
刘录勋听了王义录的话,有些心动。第二天一大早就上巡抚衙门拜见福崧。福崧却道乏未见,刘录勋鼓了半天的勇气顿时泄了,灰心丧气地拿了手本就要走,忽然想起王义录还要他请门房的班头吃饭,所以又走到门房问道:“王班头在吗?”
“我在呢,是老刘啊,您有什么事?”
刘录勋见房内坐着几个人,当中椅子上坐的那人四十多岁,脑袋前面已经谢顶,后面扎一根细细的辫子,肥嘟嘟的脸,满面的油光,大眼塌鼻,虽然说话时是笑嘻嘻的,但和刘录勋说话时既不站起来,嘴里还老刘长老刘短的,一边说一边抠着脚丫子。刘录勋一见此人此举,便生出十二分的厌恶。他毕竟是朝廷的七品命官,这个人对自己说话就像对下属似的,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与委屈。王义录教他说的话在刘录勋的嗓子眼里略停停便又咽了回去,转口道:“没什么事,福大人说今儿个乏,我改日再来。”说罢掉头就走。
那边王班头也不客气,身子动也不动道:“老刘慢走啊,我就不送了。”
刘录勋听了这话,肺都快气炸了,回到驿站将素金顶戴往桌子上一摔道:“福崧倒也罢了,他底下这帮子奴才竟然也作威作福的,我可是猪八戒扔耙子—不伺候(猴)了。”便将在福崧府受气的事对王义录说了。
王义录拍着他的肩劝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何作此妇人之态。俗话说,丞相门前的狗都是五品官,巡抚门前的奴才更不好惹。别说是你了,就是道台、府台,见了这帮二爷也得赔笑脸。”
刘录勋冷笑道:“那帮道台、府台没脊骨,我可学不来。我看就凭我的性情,那是没办法和这帮二爷相处了。这条门路,我刘某没本事走,也不愿走!”
王义录还要劝几句,却见刘录勋黑着脸背着手朝着窗外远眺,不愿再说话,一时竟无语。二人沉默了半天,王义录从袖中轻轻掏出一张银票对他道:“我明日便要出发上任,不能再与老弟吟风诵月、把酒问天了,你好自为之。这里是一千两银子,老弟虽然用度不多,又有驿站供应食宿,但孔老伯父女那里多有花钱之处,你就收下吧。”
刘录勋回身一把推过去道:“孔老伯那里能用多少?我在京里的时候,一家人二两银子一个月还过得富富余余。何况李洪松又另给了五百两银子……”
王义录道:“你我兄弟何必这么见外?”
两人正推来推去,有人在外边说话道:“王大人,我家老爷李讳洪松,差小的来要款。”
王义录叫那人进来,见是一个穿着竹青马褂的中年人,正是李洪松的二掌柜。王义录指着他的脑袋笑骂道:“程云啊,你就这么小瞧我哪,怕我赖账不成?”
程云满脸堆笑道:“王大人是什么人,小的哪敢这么想?实在是要去北边办货,钱不凑手,我们家老爷才支我来取些银子。他说了,利钱就不要了,把本金拿回去就成。”
王义录扭脸对刘录勋道:“你看看,生意人就是生意人,利钱也忘不了。回去告诉李洪松,他只管去北方办货去,我就不信,没我这一千两银子,他就真转不开了!”
王义录正说着,不防刘录勋将银票抽走,递给程云道:“这个给你,两清了,欠条拿了吗?”
程云将欠条递上,刘录勋扯得粉碎道:“代我向你家老爷道一声珍重,我就不去送别了。”
程云呵呵一笑道:“我家老爷说了,在杭州过活不容易,刘大人是官场上的人,更需要银子,所以让小的送过来一千两银子,略表做哥哥的心意。”说着又掏出另一张银票道,“是同裕的票子,杭州第一大钱庄,靠得住的。”
刘录勋本来与李洪松认识不久,方才见程云替他向王义录催账,心中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听了这话,心中却一热,推道:“我不缺银子使,眼看着就要外放到县里,何必留如此重金?录勋万不能承受。”
程云为难道:“我家老爷吩咐下来,一定要您收下。您若是不收,我就是办砸了差事,回去可没办法交代。”
王义录也笑道:“拿他一千两银子又怎的?李洪松是大财主,他不过是拔了一根汗毛而已。刘弟就收下吧,成全他一个人情。”
刘录勋道:“方才已拒王兄盛情,现在怎好厚此薄彼,再收李兄的银子?况我刘录勋有何德能,得各位兄长抬爱,这样的厚礼实在是担当不起。我在杭州,自有活路,真到了过不下去的那一天,一定会到各位府上相扰。这银子是万万不能收的。”
说罢,绕过程云自顾自地出去了。刚刚走到院外回廊之上,却听王义录的声音从窗子里传出来:“录勋老弟,牛性难改,恐怕会终受其害。”声音朗朗,直穿过回廊,和着风声在院中回荡。刘录勋抬头冷笑一声,抬头望天,眼中的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