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西湖三十六,其中最好的是杭州。特别是苏堤春晓、曲院风荷、柳浪闻莺、三潭印月、雷峰夕照等西湖美景更富诗情画意,让人神迷心醉。白居易有词云:“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福崧本打算要好好看一看杭州美景的,但刚一到杭州就被前来迎接的官员围住了。福崧到杭州的时候,虽已是酉时三刻了,但巴巴等了一天的杭州官员仍然不肯散,远远地望见福崧的辂车,立时箫鼓齐鸣,乐声直冲云霄。一群穿着簇新锦袍马褂翎顶辉煌的官员一起迎上来,红的、银的、金的、白的,各色的顶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群星璀璨。而他们身后是更多的绿营兵、八旗军,再往后边是混杂在一起的轿夫、马夫、轿、马、马车,万人涌动,如潮水一般,场面十分壮观。
布政使国栋在当先引着,其后是学政使窦光鼐、按察使李卫源、杭州将军常青、杭州知府杨先仪、杭州总兵连可秀等人一一上前拜见。福崧见了这么一大帮子人,又见道旁搭了二里多地的凉棚,棚上旆旗迎风招展,棚下一溜的八仙大桌,摆着各色凉菜,不禁皱着眉头道:“不必如此铺张吧。”
国栋笑道:“大人一路风尘,自然是要迎接的。只是这些菜肴并非什么珍馐。我们早知道大人两袖清风,厌恶奢靡,所以只摆些家常小菜。福大人在此暂时歇歇,也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大家众星捧月般把福崧让进去。福崧见这棚子扎得齐整,里面也打扫得十分干净,白色的苇席一尘不染,四角如削,似墙般挺直。除此之外,倒没别的摆设。桌上不过是八样凉菜:酸梅冬瓜、凉拌茄子、凉拌豇豆角、蒜泥白肉、凉拌甜椒、凉拌豆芽、金银辣凤爪、大拉皮。都是惠而不费的普通菜肴。心里道:难为这些人想得周到,将自己的脾性揣摩得透清。于是脸上有了几分笑意,坐下道:“既然不侈,我便承受了。大家都坐下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是刚刚在甘肃米捐案中大出风头,连砍数十名贪官脑袋,与军机首领大臣阿桂关系密切,皇上在养心殿亲自点名上任的黑脸福崧。国栋、李卫源和杨先仪等人早就商量好了,要探探福崧的口风,他的第一把火要怎样烧,好作打算。
国栋敬完福崧一杯酒之后,说道:“大人鞍马劳顿,下车伊始还须好好歇歇。这两天的政务请您只管吩咐,下官必倾力去办。”
“尚未拜印,如何敢歇。你说说目下浙江是什么情况?钱粮一年是多少?正赋多少?杂赋几何?漕粮的正、附耗又各是多少?浙江收成如何?粮米够用吗?浙江一千六百多万人,人稠地窄,本地所产米谷,不足供食用,是如何调配的?”
福崧头一句话便问出这么多的问题,众官不由得都替国栋捏一把汗。
国栋不慌不忙地回道:“钱粮一年正杂之赋共计一千三百三十一万两,其中正赋只占到一成多一些。浙江虽然户口繁多,但植木棉多于粳稻,且民皆力农重蚕,又多织造、造纸果林之业,所以税赋多由杂项出。而江浙粮米,历来仰给于湖广江西。仅去年一年,江浙商贩已运米五百余万石。浙江漕粮征四斗五升,均以五升或三升随正耗米起交,余随船作耗。正耗外,每船给束包和人夫工食银十四两,每运米百石给漕截银三十四两、食米七石、盘耗米二十石;浙江每运米百石给漕截银三十四两、食米三十四石。运军的行、月粮和运弁行粮,白粮与漕粮同。去年实征糟、白粮约十万石,正耗米三万余石、经费银二十三万余两、米五万七千余石。”
福崧见他对得清楚明白,不由得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道:“国栋,浙江乃江南富饶之地,税赋占到全国的三分之一。不用我说明,各地杂赋、外项颇多,为何还有亏空呢?”
“这个……”国栋犹豫了一下,正思谋该如何回答,按察使李卫源笑道:“天下州县,又有几个不亏空?大人请放心,浙江亏空并不严重,一定能补得齐的。”
“那按老弟‘并不严重’的说法,就定于两月之内将浙江全省亏空一并补齐如何?此事就交给老弟去办,如若按期补完,我定会奏明圣上保你官加三级。”
李卫源一听着急道:“下官一时说了大话,请大人恕罪。虽是亏空不多,但仍是不太好补的。”
“浙江库银总共亏空多少?”
“不过五十万两吧。”
“甘肃王亶望一案,仅皋兰等三十四个州县就亏短银库八九十万两,亏短仓粮七十四万石;王亶望在浙江先做了三年布政使,又做了四年巡抚,难道就是个清官?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浙江吏治未必就那么清。五十万两,估得太少了!”
李卫源是按察使,所以对全省财政不是很了解,但福崧说浙江吏治不清,又在他的职责之内,所以便将目光投向国栋,让他替自己解围。国栋是布政使,掌一省之行政管理和财赋出纳,从二品,虽说是福崧治下,但在官衔上和福崧是平级的,此时福崧给了李卫源一个下马威,特别是这个“上梁不正下梁歪”让国栋觉得特别刺耳,于是回道:“绝不超过一百万两,还不到全省一年税赋的一成,大人尽可放心。王亶望在浙江任上的时候的确是骄奢无度,所以各道府都少不了多加孝敬。浙江也一度靡风四起,所费巨大。另外乾隆三十八年(1773),圣上巡幸天津的时候,王亶望赶去贡献方物,礼物丰厚,都是从浙江搜刮强取的。其中有珠宝装饰的范金如意,价值万金。圣上至善明德,当场责备他过于奢侈,拒绝不收。但他并未引以为戒,乾隆四十五年(1779),圣上南巡,王亶望时任浙江巡抚,又认捐五十万两白银,其余花费不可计数。这些还不又是浙江的民脂民膏?所以浙江百官也有难处啊,亏空并非心中所愿。”
杭州知府杨先仪也接了话说道:“我记得四十五年圣上南巡的时候,王亶望供张甚为奢侈。圣上对他道:‘到省方问俗,并非是为了游玩景观,你却添建屋宇,点缀镫彩,华缛繁费,朕实所不取。’可见王亶望之贪纵,圣上早有察觉,只是给他自新的机会,是他执迷不悟,所以才有后来您与阿桂相爷、李军门这么一出清官反贪戏。”
福崧见这些人一个劲儿地痛打落水狗,使劲给自己个儿撇清,心中暗自冷笑,正色道:“我临走时圣上特别关照,浙江第一政务就是清欠亏空!”
众人一听圣上有话,立刻都放下了筷子。窦光鼐更是正襟危坐。
福崧接着说:“圣上说,‘江浙亏空要年底盘查,如有亏短情弊,即据实禀明,必全部清理干净,不得用任何理由拖延’。我福崧在这里添一句,各位一定要实心任事。此事如果办得不好,咱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请问福大人,浙江亏空,该如何下手,怎么个清法?”
“还需我了解省情之后,再作打算。你们久在浙江,比我更了解地方情势,也都要想想。呵呵,咱们都是一个锅里的虾米,要红一块儿红,谁也跑不了。当前最紧要的事,就是立即让各州县自行盘查清点,向上级知府自报亏空银粮,然后再由府道汇总到国栋藩司这边。待统计完毕,我再禀奏皇上,申请弥补年限。总归是要给大家一个宽裕的时间。”
在座的几位,连同邻桌的几个官员都听得真切,全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中窃喜。原以为福崧一来浙江就要弄个鸡飞狗跳,查个清清爽爽,狠狠办几个亏空最甚的官员,谁都害怕轮到自己头上。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原来是和风细雨不须惊啊。而且还是自报亏空,那又是为众官留了一定余地。大家都不明白,原传说不是来了个铁面冷脸巡抚吗?不是听说甘肃一案,福崧一到,全省官吏为之一空吗?如何他到了浙江就变成弥勒佛了?难道这浙江风水竟能如此感化动人?
窦光鼐此时也是憋了一肚子话要说。他刚刚到杭州两天,前一阵子在浙北私访了一回,便了解到浙江亏空惊天内幕的冰山一角。要依着他以前的性子,早就一纸奏章报到京中去了。如今虽是暂且压下,但他还是想寻找机会将此事弄个明白。于是对福崧道:“福大人,我两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虽说窦光鼐是浙江学政,也是福崧的属员。但他带吏部侍郎衔,是正二品,比福崧还要高一级,而且论资历、论声望都要比福崧高着一截。福崧自然要给他面子,笑道:“窦侍郎请讲。”
“我在浙北盘桓了近一个月,浙江之弊,一言难尽。仅亏空一弊便使上下官吏纠缠于还不完、算不清的人情之中。上官婪索,下官不得不送。而下属一旦送之,又攥住了上司的把柄。互相勾连,以致吏治败坏。而亏欠之银,本任并不设法弥补,往往交予后任。每任上都有亏空,越积越多,却无人追责。另一方面,官仓空虚,大计(大计指每三年一次的官吏考核和审计)之时,往往设法弥补,或借于大户,或取于百姓,扰民生事,实是浙江一大患。王亶望为政无方,弄下了这么一个烂摊子,需用重典方能有效,切不可一味怀柔啊。”
福崧听了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道:“窦侍郎说得极是。”却并不表态。
国栋、李卫源等人听了则恨得牙根痒痒。什么“需用重典”,意思是要让我们这些人坐大牢呀,再来一个甘肃案第二?“上官婪索,下官不得不送”又是暗指谁呢?在座的哪位没有下属和上官?原来以为福崧难对付,没想到又冒出一个带刺的。
李卫源夹了一块红烧鱼大声道:“这厨子是怎么做的菜?不把刺去掉!成心是要扎着我们呀。”
国栋笑道:“红烧鱼有去刺的吗?”
“谁知道?以前没觉得,今天这鱼刺真多!”
虽说话里话外,带着挖苦,但窦光鼐和没事人似的,面无表情,该吃吃,该喝喝。
杭州知府杨先仪放了筷子还想说两句,刚说了一句“福大人……”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利镖带着一张泥金笺直钉在福崧面前的桌上。
杨先仪“啊”的一声,向后仰躲,直坐跌到地上,国栋也慌忙站起,一个不小心连人带椅翻倒在地。饶是窦光鼐心止如水,此时也大惊失色。旁边桌上有带翻碗碟的、有碰倒桌椅的、有喊拿刺客的,还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声问话的,乱成了一锅粥。一群亲兵围上来,如一堵墙般将这桌几位大员护了个严严实实。
福崧是经过战阵的,当年平叛,火枪把帽子都打飞了,尚临阵不乱,此时更是镇定自若。他命令道:“不过是一小贼,各位请归位。连总兵,你立刻派人将那边大树和几座院子围了,此镖是从那边高处来的。再带人将周围搜一遍,凡有高屋大墙茂林之处要格外注意。其他事宜,有劳常青将军安排。”
说罢低头将镖拔起,将镖下的泥金笺拿在手上细看。在座的人各怀心思,一齐盯着福崧。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很有可能是有人雇了武林高手用飞镖递状子。状子所告何人?杨先仪仔细想了想,自己最多不过拿过别人八百两银子,也没和什么富家结仇啊,决计不会与自己有关,遂用余光瞟了瞟国、李二人。只见李卫源痴痴呆呆地紧盯着那泥金笺,身子使劲往前凑;国栋则心神不定,眼珠子左右乱转;窦光鼐已经坐下,一脸冷笑,自斟自饮。过了一会儿,福崧看完,表情淡漠道:“不过是张普通民讼状,却用这种方法。江浙的风气实在可恶,一定要整治整治。”
李卫源笑道:“大人说得是。”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要接过那张纸。想着是福崧看完了,该让大伙儿依次瞧一瞧了,哪知福崧手腕一翻将这泥金笺塞进袖中,说道:“各位继续用饭,别让一个小贼搅了大家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