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丹尼特·兰丁镇上的某个清晨，天仿佛还没有亮。忽然间，我被楼下窗外一阵激烈的谈话惊醒了。声音不是来自于托德太太的晨间独白：她并没有用赞美或批评之辞浇灌她的花花草草。尽管她还保持着绝好脾气，可声音里透出一股激昂慷慨的情绪。同时传来了第二个说话的声音——是个男人，他压低嗓音表达着某种不满。
太阳刚刚升上海平面，阳光直直地照进了我的房间，一丝亮光撬开了黑暗。这个时间有客人来访未免太奇怪了，也还没到商店平日里的营业时间，哪怕是在这个通常由黎明的渔业和潮汐标志着一天开始的小小东部港口。
男人的声音突然传入了我昏昏欲睡的耳朵里。声音的主人是威廉·布莱克特先生。
“为什么呀，艾米拉姐姐？”他小声地抗议者，“你的办法我一概不需要！”
“就弄一点！”她命令道，“不，我说的一点是——这里面含有很多薄荷叶成分！我花大力气倒腾它们就是为了你遇到这种场合而准备的，像去年，你可能还记得，你去山上的时候完全没在这里逗留。最后降霜了，你的脸都青了。我从没见过这么不适应加丁地的草本植物，也可能试着在前院用它滋养五月花。现在你可以进来了，坐下来吃你等候已久的早饭。我要的东西都找齐了，我要把它们捣成糊状，作好涂抹的准备。”
我听到他们一边用恳求的语气谈话一边拐过了墙角，我的好奇心被点燃了，于是我匆匆忙忙穿好衣服，片刻之后用两个微不足道的借口加入了我朋友们的对话，像早上空气真好、邮船来得真早之类的。威廉的早饭吃得很少：他只是把茶喝完后，将剩下的早饭放回了厨房的餐桌上。他正无助地坐在床边，脖子下面围着他姐姐的一条紫色印花布围裙。可怜的威廉任由姐姐往他脸上涂抹一种辛辣刺鼻的薄荷油和草本植物混合物，是她匆匆忙忙在小白石臼里捣碎再加上乳霜搅拌而成的。
我定睛看了威廉两眼，以确定他的愉快和期待发自内心，尽管处境不佳，但也不至于在受罚。姐弟俩这回看起来相处得很好，而且他们早晨的谈话里流露出一丝愉悦的期盼。这让我想起铜蹄铁牛的华章展开前美狄亚为詹森抹药的情节，但今天威廉不可能是为了看铁路而第一次去乡下。我知道这也是他伟大计划里的一项，但他出现在公众场合或者站在满是陌生人的寻常世界里未免不合时宜。看到我的出现，他试图起身，不过托德太太把他摁回了椅子上。
“直到干了以前不准动。”她强调说，“上帝啊，和他相处的这些年里，有一瞬间你可能觉得他不再是个小男孩了。你也可能觉得他见过的鱼够多了，但每年他要像这样闹腾一番，回到波顿地去钓鳟鱼——我一点也管不了！”她嘲蔑的语气挑动着威廉的神经，就算脸上布满了绿色条纹也能感觉到他的脸色变了。
“我想要改变。”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我，而不是看着她姐姐。“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小河，绿树成荫。”
“除非他钓得回几条鲤鱼，否则没意义。”托德太太一边总结，一边把最后一坨神秘的混合物精准无误地涂在他弟弟的嘴边，威廉的脸一下又红了，他不作声了。
不一会儿，趁着托德太太下地窖的不备之际，我目睹了他的逃跑全程。院子栅栏外早已停着马匹和马车。片刻后，我们站在正好看得到他的地方，目送他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往山上驾车离去。托德太太无言以对，却慈爱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它能用来驱蚊。”她说。我脑子停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指薄荷油。“有时我不懂威廉式的诗情画意。”她接着用最温柔的语调说，“如果你想得到某种能改变他的东西，那恐怕要数打鱼了。”
正值盛夏的清晨，六点刚过二十分，但我俩同时坐下来休息，仿佛一天的活动都告终了似的。托德太太悠悠地摇晃了一阵椅子，然后似乎陷入了沉思，尽管不像可怜的马克白那般迷失。最后，她把思绪收回了现实环境当中。“我得去把龙虾煮上。我们晚上可以饱餐一顿了，”她说道，“然后我就一天不开火仓，和威廉一样让厨房也放放假。如果你早饭没吃饱可以先吃一只小的，热气腾腾的龙虾最美味。对，我要去煮龙虾。威廉把龙虾带回了，真是考虑得太周到了，体贴的威廉，只要他有一点点野心，没几个人能和他相比。”
从厨房壁橱深处掏出的锅子成了这场不寻常妥协的耐心听众。托德太太正拿出她陈旧的龙虾铁锅开始拉家常。我希望能多听到一些有关她弟弟的事情，还有他们在岛上的生活，我无所事事地坐在厨房床边，眺望着铺洒开来的晨曦，我相信几丝微风能将托德太太的思绪拉回原处。接着我意识到她的话题是我们的晚饭而不是宴会，我猜想她之前可能为这天策划过不得了的计划。
我逗留了好一阵，再也想不出有关威廉的话题了，最后我发现无论干什么都没人理我，我就离开了。她没能阻止我像平时早上一样去山上空荡荡的白色小校舍里写作，我感到有点失落。经过了一整个假期，我差不多能肯定托德太太倾向于带个人和她一起去：我们已经好多天没去外面愉快地采植物了，但是不一会儿她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的早午餐已经放在了狭小入口处的桌子上，外面包着一层油得发亮的老式粗布餐巾，也许是为了表达对我的特殊待遇，石头瓶子里还装有托德太太最拿得出手的云山啤酒，瓶身上绕着一长型网兜，即便提到远处校舍里也能不失啤酒的冰镇鲜美。我带着这堆笨重的用品和稿纸挪动着脚步，感觉自己像个不愿离去的孩子，每迈出一步都希望听到背后有召唤。耳边再也没有传来温柔的呼唤声，等我一到校舍，我发现我前一天有扇窗户忘记关了，百叶窗随风摆荡，夜晚的海风把我的一叠稿纸吹得满屋子都是。
于是这一天的开端并不是很顺利，然后我发觉，如果没人陪伴我将什么也办不成。事实是我的心早已跟着威廉钓鱼去了，但是打搅别人的悠闲生活实在过于自私了，哪怕是稍微提一提这点要求。如果有比单纯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更能贴近自然的方法，遵循原始本能和忘我精神忘掉一切，只留下自由愉快的梦样感受，那就是接受小溪树荫鳟鱼的洗礼。深潭和光影在向人召唤，两岸的树木勾勒出楔形的天空，水流发出沙沙的私语声，那一刻专心致志投入自我的世界，对生命与美的常感惊人地改变了转瞬即逝的光阴。我对这一切的记忆瞬间被唤醒了，还有其他更多、更多的事。我无法摆脱“钓鱼和游泳”的念头。
就在那一刻，一阵不寻常的车轮声传入我的耳中，透过郁郁葱葱的野玫瑰丛和凌乱的漆树林，我看到一匹瘦弱白鼻子的卡普林马。接着我看到威廉坐在敞篷马车里，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期盼的微笑。
“我找到两条路，”他说，“这条路非常好走。我想你可能会想去走一走。”
多数时候能听到威廉一次说上三句话就足以让人开心不已了。在那闪亮的一刻，言语对我而言都似乎失去了光彩。我从校舍窗台前退回来，心里像小鹿乱撞。装着云山啤酒的瓶子还在井里，我的午饭也在那里，我身心愉悦地寻找快乐去了。微风吹过大地，我们转身时看到一抹白色从窗边一闪而过，我离开了校舍和早晨的功课，注定了它们被遗忘的命运。
II.
很少有人把威廉无情地视作旧时的航海从业人员，不过人们会认为他是个成长中的男孩子。我只希望他眼中的我也是这样的。他不穿属于他出海生活的打鱼服，而是套了件奇形怪状的茶色亚麻外套，大概是几年前从广东或者孟买带回来的。威廉在人们说话时有他独特的沉默赞许方式，他默不作声地对你表示回应，他的想法仿佛比话语更能传达到他人心里。“轻而易举就被我找到了，”他提及外套时直截了当地说，“我父亲把它们放在过去当水手时用的箱子里。”
这种复古的时尚、异国古朴优雅的面料触感，就算在脑内浮现出剪裁过程都令人赏心悦目。那一天的威廉？布莱克特罕有地令我隐约联想到旧时的花花公子。现在他表现得我们之间似乎已经再也不用言语沟通，一切的一切我们都心有灵犀，无需彼此交流，就这样又行驶了几里路。后来，我认为是九点刚过的时候，他让马停在一间小农舍隔壁，我问他我是否应该下车，他点了点头。“正对这条路往东南方向转。”他边着说边朝那儿看，帽檐下露出期许的微笑。“我经常把马拴在这里。”
我帮忙解开马具，威廉把马牵到棚里。这是一块荒凉的小地方，一位满脸忧郁的妇人透过窗玻璃看着我们，然后她走到了门口。我对她说，我和布莱克特先生是从兰丁镇过来钓鱼的。“他一直来的，不是么？”她古怪地勉强笑了笑，回答我道。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威廉出现后，我发现他完全没有在意她的存在，而是从马车后面的干草垛里抱了一堆咸干鱼进来，鱼上还小心翼翼地撒着一层陈盐。我们留下了一路呛鼻的咸鱼味。我在想他会不会再捧点别的什么出来，包括龙虾之类的，但他一声不吭地把礼物放在门阶上，过了几分钟，我再回头看我们来时的小路，那些鱼都已经被搬进了屋子里。
我一点也看不到哪里有游着鳟鱼的小溪，直到穿过一条灌木丛生的小径，走近一看，眼前顿时出现一片云杉和冷杉交织而成的小树林，同时两岸上下游还生长着一团团枫树和桤木。我们在小道上找到一个缺口，那些高耸的树木似乎可以多余到被我们忽略不计。每天这个时候的太阳总是又刺眼又灼热，我坐在树影下，威廉动手刨了两根细竿，我们一人一根。我很好奇托德太太的上午时光过得怎样，是否她后来会以为海盗上岸了并把我从校舍抓了去。
III.
小溪和平日游着鳟鱼的小溪流一样，不断用生机勃勃的水流声召唤着聆听者。它自由自在地流淌着，即便在这个明显地势平坦的地方流速也非常快。我们在郑重其事地摆弄钩子和沉锚时，我看到两条前景不妙的鲅鱼飞快地沿着河岸逆流而上地互相追逐着。当威廉发现我用起工具熟门熟路时，我感到他眼里的一丝焦虑变为了宽慰，也许他认为如果我装不来鱼饵的话我们就必须呆在一起了，但我们高高兴兴地分头行动，我们之间充满了结伴的喜悦之情。
威廉指着小溪上游让我去那边，但我选择去下游，因为今天是他做主，只有这样才显合理，虽然人们也喜欢追寻小溪的源头，看一看它的小溪流和水源来自何方，这样的话鳟鱼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威廉真正担心的是怕我被蚊子叮咬。他自个的脸上依然罩着奇特的防护层，但我一直不去想这件事，我还留意我们脚下有没有踩到新鲜的薄荷叶，托德太太的方法太管用了。我心里很清楚，我们分头行动后，我转身看他是不是已经开始钓鱼了，然后我看到他大手一挥地走远了，我们之间的友谊迅速升温。
我往小溪里下钩的那一刻就感觉溪水里空空如也。我的鱼饵第一次触碰水面时毫不费力地沉入了潺潺流水中，我知道没必要自欺欺人地再等下去了。这和在空房子门口敲门的情况如出一辙，给人鲜有回应的感觉，如果水里有生命则会全然不同。但小溪仍旧是可爱的，我走过长长的一片森林和微风拂过的开阔牧场，发现一栋废弃的房子和杂草丛生的农场，这一切奠定了随后而来的快乐与回忆。临近中午时，我饿着肚子两手空空地回到了我们的接头点。威廉早已等在那儿了，他从小溪深处拿出两瓶冰在那里的云杉啤酒。然后我们在绿树成荫的岸上平静安逸地小坐片刻。
威廉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孩子气，他保持着一股更像要远航的少年般的缄默。我曾经想，他是如何变得这样眉头深锁、心不在焉又健忘的样子，只能承认时间对他的影响。他不想开展毫无意义的对话，于是我也和他一样保持沉默。我时不时地瞥他一眼，但我都在望着空中纷纷飘落的树叶和牧场里走动的红棕色小牛。“我不知道我们要不要回家。现在还早。”最后他说道。我一惊，还以为灰色冷杉丛里的某一棵开口说话了。
“我想上山去问候海特的亲人们，”他继续道，“母亲想知道他们的近况。”我高兴地点头表示同意。
IV.
威廉带头穿过牧场，我满怀期待地跟在后面。我相信我的同伴觉得我不会有任何异议的，但我知道他很满意为今天计划好的便捷通道。他看了一眼天空以确认天气是否有变，但是天空一片蔚蓝，就连飘忽不定的晨雾也已散去。
我们沿着一条崎岖不平的泥泞小路往北走，穿过了一片被太阳烤干的光秃秃的地区，那儿布满了走起来吃力的长长坡道，头顶上的太阳又热又刺眼，我止不住地望着荒凉的农场。过去那儿曾有一大片牧草地，但已经变成了荒漠，我再次疑惑人们为什么不多养点羊，那也是当时牧草的唯一可用之处了。我这么跟布莱克特先生讲，他向我报以喜悦的惊讶。
“她一直就是这么做的。”他急切地说道：“对此，她也完全正确。好吧，你就拭目以待吧！”得到赞同我很开心，但他指的是谁我一点也没概念，他想再次开口说话前我就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