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它们,”奶牛说,“不过它们可没对我做什么。请你稍微挪一点,我要给我的鼻子挠痒痒:我的鼻子从没这么痒过。”——苍蝇挪开了一点。“假如,”奶牛又说,“你待在原地不动的话,我的舌头要是打到你,我不敢保证你不会被打残。”
“你的舌头打不到我,”苍蝇说,“你知道我闪得很快。”
于是奶牛故意用舌头狠狠地扫过鼻子。她没看到苍蝇躲开的动作,可是苍蝇已经飞快地闪到半英尺远的安全地带。
“你看。”苍蝇说。
“看到了,”奶牛说着,突然大吼一声。看到苍蝇就这么被吹走并且一去不复返,奶牛从鼻子里发出开心的哼笑。
奶牛觉得这场面实在太好玩了,她笑了很长时间。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的谈话,也都乐不可支,瘦女人觉得苍蝇就这么走了也太可惜了;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就说这头奶牛背是她躺过最瘦骨嶙峋的,瘦是一种美德,但也不应该瘦成那样,一头奶牛瘦成这样可不是什么好事。听到这句话奶牛站起身来,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就走进灰蒙蒙的田野里。后来瘦女人告诉孩子们她很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可她总不能对一头奶牛道歉,就这样他们不得不再次起身,用赶路来维持身上的热乎气儿。
弯弯的月亮犹如一柄温润的长剑悬挂在夜空中,清冷的光辉照不亮这个黑暗的世界;黯淡而寥落的星辰稀稀疏疏地点缀其中;夜幕给世间万物笼上了一层又一层朦胧的面纱,树木耳鬓厮磨,低吟浅唱,草丛沙沙作响,风儿阴郁地叹息。
母子三人一路前行,眼里映入的不是黑暗的夜幕而是皎洁的月华。但这样的悠闲自得并没有持续很久。瘦女人开始发表一番关于月亮的奇谈怪论,她言之凿凿,因为她的祖辈就曾经在这冷月清辉的夜幕下,长途跋涉了一年又一年。
“人们并不知晓,”她说,“仙女们跳舞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伤心,为了美好清晨的一去不复返,她们在午夜时分的狂欢,只是为了在好奇心与自负害得她们背负黑暗而失去了阳光的福泽之前,怀念早晨的美好时光,我很奇怪我们竟然能做到心平气和地看月亮。的确,在耀眼的阳光之下,一切欲望和情感都无比渺小;在很大程度上,这是美的真正体现;极致的美貌会排斥内在,淡化喜怒哀乐的精神体验。美貌和思想水火不容,谁敢挑剔它的智慧,它就让谁恐惧流泪。面对月亮我们要无喜无悲,要清心寡欲,否则会被嫉妒所吞噬。我觉得她包藏祸心,她温情脉脉的面纱遮蔽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丑恶。我觉得过于完美会令人心生恐惧,如果我们可以辩证地看待它,美到极致会有高处不胜寒的凄凉,那就是美的终结,极致的美是荒诞不经的。
所以说男人应该追求美德而不是美貌,这样他们的人生路上才会永远有朋友相伴,才会拥有理解和慰藉,这就是美德的精髓;然而美的精髓是什么呢——没有人知道。美是不会动摇的,更不会自相矛盾。
诗人们歌颂美貌,哲人们则预言美貌也是和平;可我认为无论如何,美貌都是脱离人性和善良的可怕存在,而这就是亵渎圣灵的罪孽。高处不胜寒的完美是恐惧与骄傲的象征,人类紧随其后,但是人心因为恐惧而退缩,忠于谦逊正义的美德。走极端是不好的,因为它会走向并孕育同等可怕的另一个极端。”
瘦女人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语,与其说是在教育孩子,不如说是在自欺欺人。她说着说着,月光明亮起来。在路的两边有树和斜坡的地带,他们忽然看到有片黑影虎视眈眈地蹲在那儿,像是随时准备奋起一击。瘦女人见孩子们对这些黑影怕极了,于是舍弃了这条路,冒险选择向开阔的山坡走去。于是没过一会儿,这条路便被甩在后面,连绵的山坡沐浴着皎洁的月光,环绕在他们周围。
他们走了好长的路,孩子们开始打瞌睡了;他们还不习惯熬夜的辛劳,那里没有可供他们休息的地儿,很显然他们也走不动了,瘦女人开始发愁。布丽吉德已经在小声嘀咕,休玛斯也跟着叹了口气,依稀还带着哭腔,孩子们嚎啕大哭,直到哭累了为止。
登上一座小山坡以后,他们发现不远处有灯光,瘦女人便朝那里赶去。走近了她发现原来是一小撮篝火在燃烧,篝火面前围坐着几个人。几分钟以后,她来到了火堆的中央,她的脚步刹那间停滞了。她本想转身逃开,恐惧却令她双膝酸软不听使唤;坐在火堆边的人们也发现了她,大声命令她靠近些。
这火堆是用石楠花枝堆起来的,三个人围坐在那儿。瘦女人努力平复着恐惧的心绪,走近了坐在火堆旁。低声寒暄后,她给孩子们几块蛋糕,将他们拉到自己身旁,为他们裹上披肩,哄他们入睡。然后,她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她的东道主们。
他们全都赤身裸体,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看。第一个人是个美男子,他炫目的美如同一团光芒,教人不敢直视。他身材健美匀称,颀长优雅,完美的仪表令所有丑陋的东西自惭形秽。他青春的面庞宁静而高贵。第二个人和他一样高,却出奇地虎背熊腰。他庞大的身形甚至掩盖了他伟岸的身躯。他弯曲的手臂肌肉暴突,他的手掌深深地扎进地里。他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仿佛是用斧凿雕刻而成,和他的胳膊一样坚硬。第三个人的容貌很难用语言来描述。
他既不高也不矮。他和第二个人一样肌肉健硕。他就像一只巨大的蟾蜍那样双手抱膝坐在那儿,下巴枕在胳膊上。他既不健美也不灵活,他垂下的头颅还没有脖子粗。他的嘴形似狗嘴,嘴角时不时抽搐,他的一双小眼睛闪动着令人胆寒的狡黠光芒。瘦女人的灵魂在这个男人面前自惭形秽。她感到自己正在对他奴颜婢膝。她遭受着人世间最难堪的屈辱。这男人似乎有一股令她五体投地的魅力。她仿佛着了魔一般盯着他看,可是孩子们被她抱在怀中,母爱赋予她强大的力量,扎根于她的心灵。
第一个人开口对她说话。
“女人,”他说,“究竟是什么让你在这样的夜晚登上这座山?”
“为了远行,先生,”瘦女人说,“去寻访达戈达·摩尔之子,青春之神安格斯。”
“我们都是天父的子民,”他说,“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我不知道。”她说。
“我们是三项真理,三个救世主,三个——最美的男人、最强的男人和最丑的男人。我们所向披靡,毫发无伤。我们建立了永恒的秩序,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可以得到永生。你来找我们有何企图?”
“我真的不是来找你们的,”瘦女人说,“可你们干嘛坐在这路上,挡着人们不让他们去拜访达戈达呢?”
“我们附近没有路,”他回答,“就算是众神因为厌倦了高处不胜寒的孤独而寻找我们——为了让他自己永驻我们三个人的心灵;我们凝视着他,对他顶礼膜拜。你,女人啊,你这行走在愤怒之谷的女人,你的内心指引你来拜访我们,所以我们才在这山坡上等你。现在,从我们当中选择一个做你的伴侣,别害怕,我们的领土是均等的,力量也是均等的。”
“我干嘛要从你们当中选一个?”瘦女人回答,“我已经是有夫之妇,我丈夫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没有比我们更好的男人了,”他说,“因为我们是最美、最强和最丑的人;我们三个无可挑剔。我们凌驾于蝇营狗苟的世俗凡尘之上,团结一心,体现了大自然的天性。”
“如果,”她回答,“你们是凌驾于世俗之上的绝对真理,你们能不能高抬贵手行行好,让我安静地去找达戈达!”
“我们就是人类一切欲望的体现,”他说,“我们也渴望人类的亲近。我们从不挑肥拣瘦。没有哪条法律规定真理就必须清心寡欲,欲望是造物主赋予人类的,再完美的人也无法战胜欲望。”
期间,另外两个大人物一直保持俯身向前的姿势,一言不发,专心倾听他们的谈话。瘦女人感觉到孩子们就像受惊的小鸟那样,安静地依偎在她身旁。
“先生,”她说,“告诉我什么是美,什么是力量,什么是丑陋?”
“我来告诉你,”他回答—“美是思想,力量是爱情,丑陋是新生。美住在人的头脑里,力量住在人们的心里,而丑陋在人们的腰部耀武扬威。如果你跟着我,你会见识所有美好的事物。你会高枕无忧地住在精神的火焰里,那些凡尘俗物不会束缚你的行动,阻碍你的思想。你会像一个女王那样凌驾于所有激情之上,远离痛苦与绝望,你永远不用担心被驱逐与被羞辱,你还可以永远拥有自由的选择,与我一同享有自由,快乐与美貌。”
“世间万物,”瘦女人说,“都必须遵循应有的秩序而运作,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你现在强迫我违背自己的意愿,我会以牙还牙,因为强扭的瓜不甜。”
“所言不虚,”他说,“我从不强人所难;从我这里你得到了自由,可我的兄弟们未必有我这么好心。”
瘦女人转向第二个人。
“你就是力量?”她说。
“我是力量与爱,”他粗声大气地说,“安全与和平与我同在;白天我荣耀加身,夜晚我高枕无忧。我的领土平静安宁,牛儿悠闲地鸣叫,鸟儿动听地歌唱,我的孩子们开怀大笑,那些魑魅魍魉都不敢靠近。跟着我吧,我会保护你,让你享受幸福与平静的生活,任何时刻我都不会让你感到厌倦。”
“我不会跟你走的,”瘦女人说,“因为我身为人母,我的力量强得不能再强;我身为人母,我的母爱多得不能再多。试问你还能给我什么呢,尊贵的阁下?”
“我许你自由了,”第二个人说,“可我的弟兄就没我这么好心了。”
面对第三个人,瘦女人胆战心惊,她对那个深藏不露的人可说是又怕又恨。她的心中充斥着莫名的排斥感。她战战兢兢地拔腿就跑,可孩子们却在她深陷窘境时拉住了她。
他开口了,他如鲠在喉的痛楚嗓音似乎来自盘根错节的地底深潭。
“你除了我别无选择。别害怕,跟着我,我会带给你那些被遗忘已久的惊喜。我会释放我所有的野性与纵情。你不用瞻前顾后进退两难,你只消尽情地沐浴温暖的阳光:美味佳肴,春风拂面,通体舒爽——你会重拾那些遗忘已久的惊喜。我强劲的臂弯会让你永远保持青春活力;你会像小山羊一样在山坡上活蹦乱跳,像鸟儿一样愉快地歌唱。离开那个妨碍和约束你快乐的怪人,到我的怀里来,去一个安静幸福的地方,力量和美貌也会像晚上玩累了的孩子那样随后而至,回到自由自在的大自然,释放你的身心享受愉悦,把可笑的好奇心和思想都扔得远远的吧。”
瘦女人却抽回了自己的手,说—“旅程一旦开始了就不该回头,就该一直奔向目的地才对;一旦我们决定离开你那温暖的草坪,就不该再回头。除非一阵烟雾把我们吹走,否则我们不可以消磨精神意志,坚定的精神意志驱使我们走向神的怀抱。像你们这样的大人物,居然和我们这些行路人过不去,花言巧语地诱惑我们,这实在是有悖情理。你们可以坐在那些十字路口去引诱那些举棋不定的行人,可你们别想在这阳关大道上为所欲为。”
“我许你自由,”第三个人说,“除非你下定决心跟着我,因为我是最坚定和最有耐心的人,对我来说凡事不可强求。我住在树林里的秘密花园,那里阳光明媚,翻过这些山就到了我的花园,那里有一群由神明们精心饲养的小羊羔,我的外表之下还隐藏着另一张不为阳光所憎恶的脸。”
于是,三位真理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他们一路走一路交谈,雷鸣般的粗重嗓音犹如狂风穿透云端和大地,即使他们已然渐行渐远,他们那高亢的声音犹在耳边。
瘦女人和孩子们艰难而缓慢地走在这条崎岖不平的路上。遥远的山顶上依稀可见一线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