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乐而不为呢?”哲人说着就掉头跟着矮精灵走了。
他们轻手轻脚地穿过围篱,来到一块田地里。
“跟我来,先生,”哲人跟着他的小向导穿过这块田地。几分钟以后他们来到一片厚厚的灌木丛里,矮精灵的兄弟们都藏身在灌木丛的叶子里。他们蜂拥而出,眉开眼笑地迎接哲人的到来。瘦女人伊尼斯-玛格拉斯也和他们在一块,她温柔地拥抱了丈夫,为他的顺利逃脱而感谢上苍。
“天还没黑,”有个矮精灵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下一步的打算。”
“我累坏了,”哲人说,“昨天我可是走了一整天,今天也走了一天一夜,现在我真想找个地方坐下来。”
他们在灌木丛中坐下,哲人点上了烟斗。他们坐的这块空地除了袅袅升起的烟雾,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这团烟雾仿佛夜幕中的一个黑影;但是除了地面干燥、空气寒冷以外,一切都好。
哲人吸了几口烟之后,把烟斗递给旁边的人,他的烟斗就这样在人群中传递开来。
“我把孩子们哄睡觉以后,”瘦女人说,“怕你来不及弄吃的,我就带着一盆玉米粥来到路上,上帝保佑你!我想着你一定饿了。”
“我的确饿了,”哲人忧心忡忡地说,“可我不怪你,我的爱妻,我不怪你把粥洒在了路上——”
“我一路走着,”她继续说,“我在路上遇见了这些好心人,当我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他们就跟过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我本想和他们一起冲出围篱和警察干上一架,可我又怕把粥给洒了。”
哲人舔了舔嘴唇。
“我听着呢,我的爱妻。”他说。
“所以我只好待在原地,用我的披肩包着玉米粥——”
“那你弄洒了吗,我的爱妻?”
“一点都没有,”她回答道。“现在我带着它呢。我想,粥已经完全凉了,可总比什么吃的都没有的强,”她说着就把碗递到他手上。
“我放了糖,”她羞羞答答地说,“还有葡萄干,我口袋里还有个勺子。”
“味道不错,”哲人说着就风卷残云般把粥一扫而空,他妻子见他饿成这样心疼得哭了。
这时烟斗传了一圈又回到他手上,哲人很开心。
“现在我们可以商量商量。”他说着,对着夜空狠狠吐出一大口烟雾,痛痛快快地长出一口气。
“我们还以为,”瘦女人说,“你且有一阵子回不了家了:警察一定会在科依拉多拉卡林子里搜寻很长一阵子;一个人若是鸿运当头,不一定会顺风顺水;可一个人若是倒霉了,他在这世上可就寸步难行了,不是么?”
“一针见血。”哲人说。
“所以我们是这样安排的——你应该和这些矮人们一同住到他们在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那棵紫杉树下的房子里去,世界上还没有一个警察能找到那儿去;或者你还可以赶夜路去,安格斯·奥格本人会给你安排容身之所。”
有个矮精灵插了进来。
“尊贵的先生,”他说,“我们家地方不大,但是我们全都热情好客。你和我们在一起会很开心,我们会带你在月夜漫步,见识世间奇闻,因为我们常去拜访山中的?他们也拜访我们;我们总是无话不谈,我们还在山顶和山洞中跳舞。别觉得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过得很幸福,就连?和安格斯·奥格都没我们这么快乐。”
“我可想跳舞了,”哲人回答,“因为我坚信跳舞是一个人最初和最后的职责。人生要是不快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可是现在,尊贵的戈特-纳-克洛卡-莫拉人们,我不能和你们一起走,因为我必须去警局自首。”
“你不许这么做,”瘦女人不舍地大叫,“想都别想!”
“一个清白的人,”他说,“是不会被打垮的,因为他有坚定的信念、纯净的灵魂。只有罪人才会被严苛的刑罚所摧毁,因为他受不了良心的拷问。这就是我的想法,一个人的肉体可以屈服于刑罚,而他的灵魂是自由的。我已经被逮捕了,被执法人员押送,我必须跟他们回去,这样他们就不得不依法行事。”
哲人又吸起烟卷来,其他人苦口婆心说了很久都未能说服他改变初衷。因此,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动身了,沿着十字路口一路去了警局。
瘦女人和矮精灵们在村子外面向他道别,她说她会去拜访安格斯·奥格,恳求他为丈夫伸出援手,之后,矮精灵们便和瘦女人回到来时的路上,而哲人却向警局走去。
三
他敲响了营房的门,开门的男人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红发,看上去就像是睡梦中被吵醒的。
“大晚上这个点的你想干嘛?”他说。
“我想投案自首。”哲人说。警察看着他—“像你这么大岁数的人,”他说,“不应该四六不懂。给你个建议,现在就回家,不管你干没干杀人放火的事儿,别对任何人提一个字。现在跟我说说,你是事发了,还是主动来自首的?”
“我当然是必须来自首了。”哲人说。
“如果你非要这样,那就自首吧,行了就这样。在扶手那儿把脚擦干净再进来——我要给你录口供。”
“我没有口供给你,”哲人说,“因为我什么也没干。”
警察又瞪着他。
“要那样的话,”他说,“你完全没必要进这个门,也没必要把我吵醒。也许,不对,你是不是在纳斯路上的那个猎獾人——嗯?”
“我不是,”哲人回答,“我被通缉了,罪名是谋杀了我的哥哥嫂嫂,尽管我连碰都没碰他们一下。”
“你就是那个人?”警察说着,语气简洁起来,“你就和杜鹃鸟一样讨喜,真的。进来吧,在我们的人睡醒之前你爱怎样就怎样,他们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昨晚他们进来以后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因为他们除了互相掐架,诅咒着伦斯特省的妖精们[1]以外,什么都没做。您请坐在火炉边那张高背椅子上,您还可以睡一觉;你看上去累坏了,您一定是走遍了爱尔兰,靴子上才沾上了这么多泥浆。”
哲人对他表示谢意之后,就在那张椅子上四仰八叉地躺下。因为他实在累坏了,所以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几个小时以后,他被一阵人声吵醒,就抬眼往上看。昨晚逮捕他的那几个人就站在他的床边。长官高兴得容光焕发。他只穿着衬衫和裤子。头发乱糟糟的,还光着脚。他握起哲人的双手,发誓说他愿意付出一切努力来安慰哲人。和他一样衣衫不整的肖恩问候了哲人,声称要做他一辈子的朋友和跟班。肖恩还声称自己断然不信哲人是杀人凶手,再说就算他杀了人,那也是因为被害人罪有应得,要是他被绞死了,自己一定会在他的坟上载满鲜花;他这么做是因为哲人是这世上最高贵、最静默和最博学的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些尊敬和赞誉抚慰了哲人的心,他们之间的互敬让那个红发警官目瞪口呆。
有人送给哲人面包和可可当早餐,他和警官们一同吃了起来,然后警官们外出执行任务去了,他被送进后院,他被告知可以在那里自由行动,他可以在那里抽烟抽到脸被熏黑。警官们每人送了他一支烟卷、一罐烟草、两盒火柴和一本字典,然后他们都走了,听凭他自行其是。
花园大约有十二平方英尺,四周的围墙高大而平滑,阳光照不进来风也吹不进来。有个角落里有一丛荒疏的豌豆花顺着墙爬上来——它的每一片叶子都被咬得千疮百孔,一朵花也没结出来。
另一个角落里长满了矮小的金莲花,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竟也有两朵花含苞怒放,可它的叶片也是千疮百孔。第三个角落里爬满了常青藤,饱满的叶片富有光泽,可地面上裸露的灰色根茎却盘根错节。第四面墙覆盖着一株稀稀疏疏的弗吉尼亚爬山虎,每片叶子看起来都像爬虫。这一小块地的中央处心积虑地以草坪覆盖和装饰,有些地方修饰得很是精心,然而满地七零八落的瓶瓶罐罐却让院子里的植物了无生气。
哲人在这儿来来回回地走了很久。他仔细端详着那朵可怜的豌豆花,很是为它伤感了一阵子。他再一次赞叹那两朵枝繁叶茂的花儿;可一想到它们赖以生存的这个花园,回忆起那令人留恋的自由就黯淡了他的心绪。
“是啊,可怜的小东西们!”他说,“你们也是身处牢笼呢。”
这空旷而静寂的院子令他困扰不已,最后他去找那个红发警官,恳求他现在就让自己去蹲牢房;因此,他被送去了普通的牢房。
这间牢房是一个很小的地下室。墙顶的一根铁栅栏倒是接着一线微光,可这里的光线还是朦朦胧胧的。一架木梯子从天花板上的一个洞口伸进牢房,这个洞口也为这里带来一点光明和空气。石墙上涂满了石灰,可是多处的石灰都剥落了,满眼只看见光秃秃的墙面。
牢房里还有两个人,哲人对他们行礼;可他们没有回礼,也不发一言。墙边接着一排低矮的木床,那两个男人隔得远远地歇着,手撑着头,胳膊肘搭在膝盖上,每个人都一动不动地盯着脚下的地板。
哲人来来回回走了一会儿,也在木床上坐下,用手撑着头,满腹忧伤地进入了梦乡。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一天中有两次,一个警察提着三份面包和可可走下楼梯;光线渐渐黯淡,夜幕无声无息地降临。过了好一会,这个警察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三张床垫和三张粗糙的毛毯,他把这些打包了从洞口递过来。每个人拿到一张床垫和一张地毯,把它们铺在地上,哲人也照做了。
此时此刻他们看不到彼此,所有的动作都凭借手感来完成。他们自顾自地躺在床上,死寂的静默笼罩着这个房间。
哲人却毫无睡意,他始终紧闭双目,只因闭上眼之后的黑暗不及周围的黑暗浓厚。当他闭上眼睛,他可以掌控所有关于光明、色彩和温暖的图像,但是,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迫使他每隔几分钟就重新睁开眼睛。
身处牢笼之中,他没有办法苦中作乐。
黑夜令他如此伤怀,很快地,黑暗潜入了他的眼皮之下,淹没了他欢乐的图像,直至黑暗不仅占据了他周围的空间,也占据了他的心灵——“心也可以像身体一样被囚禁吗?”他说。
他在绝望中竭力地重获心智的自由,可无济于事。除了恐惧,他什么也做不到。恐惧的幻象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它们来自他眼中的黑暗,还有渗入他心中的黑暗。
他的思想和想象力被黑暗所禁锢。这一刻,他明白,他成了名符其实的囚犯。突然他听到一个声音打破了黑夜的寂静——那声音刺耳却彬彬有礼,可他无从得知这是哪位狱友在说话。他可以想见那个饱受黑暗桎梏心灵煎熬的男人,试图摆脱那足以杀死他的虚幻的心魔,强迫自己发出一言半语,唯恐被内心的绝望所淹没、被深不可测的恶魔给附身了。那声音一直在诉说着生活的冷漠、人性的残忍——支离破碎的语句,孤芳自赏的乖僻言语,事件渐渐地联系起来,在黑夜里构成了一个故事——“我认识一个人,”那个声音说,“他是个小职员。他每周有三十先令的薪水,五年来没有一天缺勤。他是一个精打细算的人,可是他有老婆还有四个孩子,仅仅一周三十先令是没有多少结余的。房子的租金很高,老婆和孩子必须得养活,给他们买衣服和鞋子,所以每到周末这男人的三十先令就花光了。可他们总算撑了下来——这一大家子人总得穿衣吃饭,孩子总得上学,这男人总是惊奇这么少的钱怎么能做这么多事,原因不过是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后来这男人就忧郁成疾。一个穷人是没资格生病的,一个已婚男人又不能赋闲在家。一个人要是病了肯定是病来如山倒;可他必须照常工作,不然谁来挣钱养家呢?不然,当他回去上班,他可能会发现自己的活被人顶了。这男人一病不起,可他根本无力改变现状:他照常起床去上班,他想方设法度过了这一天,没有引起上司的注意。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生了什么病:他只知道他病了。有时候他会剧烈地头痛,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他疲惫不堪。让他挪一挪或抬笔写字都觉得费劲。他开始写一封信,开头是“亲爱的先生”,他写开头字母“D”时,落笔极其痛苦而缓慢,以至于装饰了细线、加粗了笔画而不得不重写一封;写第二封信的时候手麻木了,又恨恨地写第三封。每一个词落笔的时候,男人如释重负——每个词都是惊人而孤立的事件,和世界上其他的事情没有联系。每开始写一个词,他都感到责任重大,为了保证词的独立性,他必须用不同的字体来书写它。他坐在那儿,双肩耸动,笔停在纸上,入迷地盯着那封信看,恐惧感使他清醒,他疯狂地工作,以求不落后进度。这一天如此漫长。时针分针好似定格了。每一分每一秒好比一个巨大的转轮淹没在空气中,不停地发出嗡嗡的叫声。对于这男人来说,他的手格外需要休息。不用手工作也太奢侈了。最好是随时随地放在纸上,一支笔握在指间,然后看着他的手休息——对这个男人来说,需要休息的是手而不是身体,每当手中的笔滑动,它就被惊醒,重新投入工作。”
他体内似有本能驱使着手中的笔永不停歇,每次他一动笔,他的双手就会机械地开始工作。每晚他一回家就立刻躺下,墙上的一只苍蝇和天花板上的一条裂缝他都能盯着看上几个小时。他妻子和他说话时他感到她的声音似乎很遥远,而他的回话声也微弱地像是从云端传来。他只想一个人呆着,静静地盯着墙上的苍蝇和天花板上的裂缝,以此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