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海——中国漫画的“摇篮”
告别了值得令人留念的黄海研究社,告别了生活七个年头的乐山,顺潮乘船沿着长江到了上海。这里是被称作“冒险家的乐园”的地方。在经历了八年战争的摧残之后,这十里洋场昔日的繁华景象已经不见了。
他先去朋友家借住,后来又去到黄海化工研究社所属的一个招待所,简单安顿下来后,然后马上开始四处奔波找工作。他每天翻着报纸看招聘广告,然后去登门求职,可是接连多天的奔波,一无所获,没有适合的工作。
打上一年日本人投降后,逃出去的好多上海人陆陆续续都从各地回来了,这时的上海,经济萧条,百业待兴。所以上海失业的人很多,工作特别不好找。怀着“画家梦”的顺潮发现,像他这样从没有在一家公开媒体上发表过作品的人,要想在上海找到个跟文化沾点边的工作,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在乐山工作才几年,工资又低,本来就没有什么积蓄,现在他只能借宿在朋友家,吃了上顿愁下顿,眼看就快要弹尽粮绝了。
正当顺潮“山穷水复疑无路”的时候,他忽然在报纸上看到上海有名的“联合广告公司”征聘绘图员的广告,他赶快就去应聘。眼下,只要有机会,他都要去试试。
没想到,这一次他居然成功了!
那天他去得早,排队是第一个。赶巧的是,这家广告公司的老板是美国人,叫皮特。倘若老板是个中国人的话,他这次不见得就能成功。
为什么呢?
当时国人画广告,不用漫画做宣传,时兴画大美人呀,画水彩画呀,可是这些东西他全都不会画。他就对画漫画熟悉些。于是,当应聘时那个美国人皮特让他画点东西看看时,他就画了几个漫画小人。如果老板是中国人的话,肯定不会喜欢这个的。可美国人喜欢这个,在美国用漫画做宣传是最值钱的。
看到顺潮画的这几个漫画小人,那美国人可高兴了!嘴里喊着:“好!好极了!就是你了!”
办公室外面,还有一些排着队等着应聘的人,那美国人对他们说,“你们走吧!我们有人了!”这皮特是美籍犹太人,原来西方国家和日本漫画广告非常盛行,皮特自然深知漫画广告的特殊功效。所以他一眼就看上了顺潮,马上就拍板了。
有了这个工作以后,顺潮就有了个住处,也有了工资。他不会饿肚子了。更重要的是他有了充分的创作条件,可以随意创作,向报刊投稿。晚上老板下了班,他就在老板办公室铺个床睡觉。老板办公室还有桌子,他晚上就在办公桌上画自己想画的漫画,向当时最有名的几个报刊投稿,比如《大公报》呀,《观察周刊》呀。当时有位武大校友张高峰在《大公报》做记者,他热心帮顺潮这位学弟的忙,尽力加以推荐。于是,顺潮的漫画很快就在《大公报》上发表了。
可是,顺潮在这家广告公司的好景不长,仅仅两个月后,他就因为画了一张抨击驻华美军的漫画——《美国大兵滚出去!》,被美国老板开除了。
那时有些美国兵在上海闹得很厉害,开个吉普车到处横冲直撞,顺潮看不惯,心里挺愤怒,他就用画来表现这种愤怒情绪了,还用英文写上“Get out American GI!”(美国大兵滚出去!)
结果,这幅漫画被那个美国老板皮特发现了,皮特当然认识英文啦,他气冲冲地上来一把就将画抢走,要把它撕掉。
正值血气方刚的顺潮哪能让皮特将这幅画撕掉,从来没打过架的他这回是真急了,他抓起一个酒瓶子就拼命似的要向皮特砸去。这一下可把皮特吓坏了,他一看顺潮真急了,赶紧把画还给顺潮,吓得躲到墙旮旯那里,嘴上嚷着:
“Are you crazy?Are you crazy?”(“你疯了?你疯了?”)
看得出来,此时的顺潮是把这幅画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的。
后来,他这个职业当然就没有了。皮特把他开除了,幸好还有两个同乡画家余所亚、李桦帮衬,留他住在他们家里,这才使得顺潮有个定居之所。
自此,顺潮就集中精力画画投稿,靠挣稿费来养活自己。他日后回忆到这段日子时这样说道:“我在学校所作漫画都是表现学校生活的,在上海作画需以现实生活为题,好在有老漫画家们的作品作参考,很快我就能适应,能凭稿费生活,同时也锻炼了漫画创作技巧。”
顺潮这段时间投稿的漫画主要画的是时事讽刺画,这要得益于上海的特殊环境。一是米谷、丁聪等许多著名漫画家都在这里画漫画,他们的漫画常常登在报刊上,将这个时期的上海营造成了中国漫画的摇篮;二是就社会大环境来说,当时的统治者不让老百姓随便发表言论,全国报纸都不能登漫画,因为漫画是一种讲时事的东西,只有1946、1947这两年报纸可以登漫画。到1947年底、1948年初就不行了。也因为上海的特殊性,1946与1947这两年,人们可以在上海报刊上看到为数不少的时事讽刺画。
因为投稿发表漫画,他开始考虑得有个笔名了。瞧人家丁聪的笔名叫“小丁”,多简单,写起来也方便。而自己的“孙顺潮”三个字好复杂,笔画那么多,又难写,写出来也不好看。取个什么笔名呢?他想到了这两个字——“方成”!对!就两个字,简单,又好写,写出来也好看!“方”是自家母亲的姓,另一个字用“成”呢,也就是图个简单好写,倒没有多少深意和寓意。于是,他投稿的署名就是“方成”了。
从此,他周围的人慢慢地也就叫他“方成”了。读者们当然不知道这个“方成”还有个本名叫“孙顺潮”。至于再过一些年后,当他成为著名漫画家的时候,人人都只知道“方成”而不知道“孙顺潮”了。
从此,中国漫画界有了个“方成”!
四十年后,这个“方成”在中国漫画界大展身手,与杰出漫画家华君武、丁聪一起,成为了中国漫画界著名的“三老”。
此时的上海漫画家们画的时事讽刺画,大多是单幅的。而方成画的时事讽刺画,与他们的不一样,他刚开始画的都是那种摹仿英美手法的连环画,很有幽默趣味,受到读者的欢迎和好评。凭借这种幽默的连环画,方成的作品越来越多地发表在上海《大公报》与《评论报》上,渐渐地在上海漫画界站稳了脚跟。
要说方成画漫画是受到什么启迪的话,最早可以追溯到他从广东农村老家到北平念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他才看到《小实报》或《实事白话报》上刊登的漫画,画的是连载四格的《毛三爷》谐趣漫画,他很喜欢。连环漫画《毛三爷》可以说就是他最早的漫画启蒙师。上中学时,他又看到上海出版的杂志《上海漫画》里刊登的各种漫画,其中有时事讽刺画。另外,上海出版黄嘉音先生主办的《西风》杂志,经常转载欧美漫画,给他印象最深的是索格罗画的《小王国》。后来他画连环漫画显然是以这些漫画为师的。
还有就是——方成后来回忆说——“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后,我所在的黄海化工研究社要迁往原址天津,处理一批报纸书刊,我看到有上海出版的英文报刊,上面登载许多漫画,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欧美漫画家讽刺***头子希特勒、墨索里尼的政治讽刺漫画。我把这些画剪下来存起来。画家的名字除英国的大卫·罗之外我全没记住。后来我画政治讽刺画,开始就用这种画法,这些画是我画政治讽刺画的启蒙师。”“看到上面转载的英、美政治讽刺画,才知道这种画的画法。这些画都是在二战期间针对德、意、日三国的漫画。我在《观察》上登的漫画,画法和画的风格都从那些漫画学来。”
上述这些漫画的画法,滋养了方成,启迪他走上了做一个漫画家的道路。后来,在上海短短的一段时间后,他的这条路便走得很顺当了。这更促使他坚定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方成说,“后来在上海的一切,顺利得我都不可能不画漫画了。”
于是,这成了方成的一个人生转折点。用他自己的话说,“赶巧这两年我在上海,要不然我不会画漫画,因为在这之前我不会画讽刺漫画,后来一看丁聪、米谷画得讽刺画挺好,觉得这个讽刺画是漫画,我就学他们的画,靠漫画过了在上海的这两年。也就是赶巧了,要这两年我不在上海,我恐怕根本不会画漫画。”
他非常感慨地强调说:
“上海,可说是中国漫画的‘摇篮’,我就是从这‘摇篮’里走出来的。”
进入晚年后,方成对人生际遇有了颇深的感悟,他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说到这段经历:1986年我离职休养。在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之后,我感受最深的是人的际遇,是要顺国运、顺自然的。我能到大学毕业,是因为家里有定期收入。1946年,如果和女友和好并结婚了,我的人生道路必定会是在化学工程方面,因为在有名的化工企业中,我有很便利的关系和很好的条件。不料女友认为两人同龄,不宜成家,使我不得不奔赴上海。如果在1935年上高中时,没遇到“一二·九”学生运动,同学们没有要我画(漫画)宣传画,后来老友季耿就不会约我办壁报,我不主持漫画稿,就不大可能会创作漫画,而不会创作漫画,1946年就不敢去上海;当然也不会以漫画为生。在上海如果遇到的广告社主任不是爱漫画的美国人,而是需要会画广告的画家,他就不会录用我,我就不得不离开上海,而别处是没有能发表漫画的报刊的。在国民党专政下,平时不会允许上海报纸发表时评漫画。但在国共合作期间,上海的报纸上发表漫画,国民党当局不能干涉,我的漫画才能发表出来。如果这两年我不在上海,我不大可能会有创作漫画的成熟技艺。我敢跑到上海去,以漫画为生,可以说是顺应了“自然”的。
2.与《观察》杂志的缘分
1947年春,方成开始受聘于著名的民主杂志《观察》,任漫画版主编。
这正是方成被广告公司那美国老板开除之后,方成收到了《观察》杂志的总编储安平写来的一封信,让他去编漫画版,并且是采用方成自己的画。储安平搞的《观察》在当时非常有影响,每期都有十几万份,一版再版的。能到《观察》去编漫画版,方成当然是非常乐意。他很快就到杂志社去见储安平了。
首次见面,一派名士风度的储安平对比他小十岁的方成说,“能够在《观察》这样的杂志给你一页,专门编《观察漫画》,应该说是非常不易的。你要专心编好《观察漫画》,不再给别家投稿。好吗?”
面对这样一位留洋知名学者、复旦大学教授,虽然他只比自己大10岁,但方成还是有点怯生生的。方成的第一印象,是觉得储安平“非常绅士”。尽管方成当时在《观察》、《大公报》上已发表了一些小有影响的作品,但他们两人之间,从地位来看,有如师生关系,还没有到能随意聊天的地步。所以,这次见面,谈话不多,也没有谈论政治或时事什么的。
从这时开始,方成成为了《观察》周刊漫画版主编及特约撰稿人,正式步入了“漫坛”,以漫画创作为业了。他的这一生也再不可能离开漫画了。方成后来带着感激之情回忆说:“被美国人开除之后,我在上海的生活有些难以为继,没想到储安平却‘救’了我。”“储安平是我的伯乐啊!因为《观察》,我有了稳定的收入,漫画上也渐渐施展开手脚。记得当时我画过一幅漫画《春暖花开》,开的花是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树根是德国***符号,讽刺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