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食堂做了油炸小黄鱼。验货班的人下班早，觉得这个菜不错，还想吃，可每班只有一份，自己报的班名，炊事员做了记录。新工人王清珠嘴馋、脑子快，他拿起饭盆说“炼铁班还没下班”，便以他们的名义把炸黄鱼打回来，大家吃了。炼钢班的人下班去打饭时，食堂不给菜，说他们早已打走了，炼钢班的人和他们吵了起来，互不相让，围观的人挤了一大群。
因为吃饭不要钱，人们打饭经常过量，吃不了就扔。捷舟感到糟蹋粮食让人心疼，就告诉副班长，以后少打些，可总是禁止不住。厂里发现每天蒸这么多馒头，怎么还不够吃？下去调查，每个班都找回一大堆剩下的馒头。
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下去，厂长刘明建逢会就讲：“要十五年内赶上英国，今年至少要产一千零七十万吨钢，现在的炼钢炉太少，不少地方建土炉，我们也要建。”
厂里组织技术人员和有经验的工人请教退休的马师傅，满头白发的马师傅腰杆挺拔，精神矍铄，他和钢铁打了一辈子的交道，是专家。他见这么多人来讨教，很慎重地说：“铁炼成钢，主要是除去铁中杂质，如果土炉建得好，吹氧的技术到位，可以出钢。”
他也没想到，这席话被当成了土炉可以出钢的权威论述。不几天，成片的小土炉建了起来。钢炉多了，焦炭供应不上，煤炭也没有了，大家开始寻找替代品。外地传回经验说，没有焦炭，可用木炭，于是大家纷纷伐木烧炭。学校停课，农民停耕，上至七十岁老人，下到十二三岁的孩子，都参加进炼钢的队伍。叮叮当当的砸矿石声，噼噼叭叭的砍柴声，漫山遍野，响成一片。
此时一木等人的活动，比什么时候都频繁，他们游荡在人群中，听着人们的叹息声，偷偷揶揄着：“共党干了才七八年，就瞎折腾开了，等着瞧吧！兔子尾巴长不了！”
低沉的箫声也时远时近，加深着人们的担忧！
周围的大树砍得差不多了，矿石也紧张起来。有人提出，现在工厂、农村都吃集体食堂，家里的锅没用了，都拿来炼钢吧。建议传出，四方响应。村村砸锅，厂厂收铁。根据分工，捷舟领着一大帮刚进厂的新工人，推着小车，浩浩荡荡到各村去收铁。停课炼钢的宫义男、甄玉望，也加入了收铁的队伍。
秋季的骄阳仍然似火，他们拉回一车又一车。饿了，哪个村都有集体食堂，馒头随便拿。路上口渴了，钻进玉米地，折几根玉米秸子嚼一嚼，又甜又解渴，还可顺便在阴凉处休息会儿。捷舟看到，今年的玉米长得真好，可是，算一算，怎么高产也超不过五六百斤，像现在这种大食堂的吃法和浪费，哪里应付得了……
农村的锅砸完了，开始收城里的，那也用不了几天的工夫就光了。宫义男望着铸造车间的模具开始打主意：“锅都不要了，还要这玩意干啥！砸一个能顶好几口锅呢！”
工人们抬起一个出去砸，捷舟悄悄拉住车间主任易师傅，谈起他在玉米地的想法，劝易师傅想办法把模具留下，以免需要铸锅时没有模具了。易师傅点头：“那得有人说话，你看，他们的表决心大会正开得热烈，人们正将丰富的想象力变为生产目标呢！”这时，几位年轻工人正嫌缺乏振奋人心的口号，请走过来的学生帮助归纳。宫义男琢磨了一会儿说：“现在农民兄弟提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锅都砸碎炼了钢；工人也应提‘人有多大胆，钢有多大产’，把那堆模具也砸了”。
年轻人齐声叫好：“我们写个横幅挂出去。”
捷舟听了着急，跑过去劝阻说：“浮夸已经很厉害了。这种狂热劲，越鼓越糟糕，土炉炼的钢，既不是钢，也不是铁，成为一堆废物，马克思……”
“你说什么？”群情激奋的年轻人厉声质问道。
车间的师傅们拥过来，把捷舟围在中间，悄悄叮嘱：“别说了，我们车间已被列入老牛拉破车行列，如果再出一个反对大跃进的典型，可要集体插白旗了。”
捷舟望着师傅们近乎乞求的目光，看到满脸焦急的车间主任，心气软了下来：“是啊！惹出麻烦，会拖累整个车间，不能一夫振臂高呼，千夫同受牵连！”他无奈地闭上了嘴，“唉，这种求实真的太难了！”他可以豁出自己，但舍不得豁出友情。
捷舟不讲话了，但几位年轻人不依不饶：“让他说，看他还有什么右倾言论！”
宫义男也睁大了眼睛：“他还说什么马克思呢？”
捷舟的劲又上来了，师傅拉了下他的衣襟，他只得忍了忍，字斟句酌地说：“我是说马克思。马克思主义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如果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钢有多大产，岂不成为人们的思想决定社会存在了吗？”
“马克思什么时候这样认为过？你这是右倾、右派言论，给‘大跃进’泼凉水。”年轻人被激得更为恼火，宫义男也怒目而视。
“马克思当然这样认为过，难道你们敢说马克思主义是右倾？”捷舟也高声争辩，他心想：“自己这几句话是既要提醒大家，又不连累师傅才想出来的，难道说马克思的话还能错了！”
易师傅看到正是火候，赶忙上来敷衍：“捷舟爱看书，是想从马列的书中找理论依据。大家不允许给‘大跃进’泼凉水，也是为了力争上游。没有矛盾。在车间里不显眼，挂到厂门外吧！”
“好，快写、快挂！”工人们趁势把宫义男和年轻人拥进办公室，迅速将模具藏了起来。
年轻人写好横幅标语，雀跃着挂了出去，受到了厂里的表扬。
这个口号虽是借用的，但号召力强、叫得响，很快被地委工业系统转发。教育系统表扬了宫义男的创新精神，他周围的学友们受到极大鼓舞，人人兴奋之至。只有甄玉望悄悄摇头叹了口气。
“原来你是古州的啊！这回看你往哪儿跑！”背后一只手忽地抓住了甄玉望的肩头，扭头一看：原来是在渭昌时见到的余光宪，甄玉望吓得脸色苍白，用力挣开，钻进了人群，溜入了车间，从后门一气跑回了家，坐在他爸的写字台前直喘粗气：“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慌张中，他看到桌上有本《易经》，顺手拿起，一根竹签“啪”地掉了下来，这就是甄广怀在古刹求到的那根签。甄玉望呆呆地看着：“三人观山箭飞来，疾如流星射君怀。张冠李戴或许有，运筹当否靠谋才”……
看来看去，他恍然大悟：“姜还是老的辣，怪不得爸能把右派的帽子让给别人，还把别人的官帽戴到自己头上。我这点事，比他的小多了，还怕成这个样子！拿喇叭的青年再追，把帽子送给捷舟不就得了——反正两个人说的话，也没对证，起码能弄个不了了之。再说，真打了‘右倾’，苦的是自己，搞了浮夸，损失是国家的、集体的，与自己有多大关系？以后别人说一千，我说一千五，不就得了。”
想到这些，他轻松多了，走出大院，学生炼钢队正巧路过，一个学生激情地喊着：“宫义男的口号受到了表扬，我们也得把钢产量提高上去。这个月，争取炼出二十吨。”
“太少了！”另一个喊着，“要炼二十一吨。”
“咋这么保守啊！我们要炼出三十吨。”甄玉望趁机回到了队伍。
路边一个陌生人跟上来，悄悄拉住了他：“小伙子，就这么干，捷舟因为技术革新受过两次表扬，宫义男也连中两元，在这么大的运动中，人人都在说假话，你没点作为，羞不羞？还是玉叔的学生呢！”
“你是谁？”玉望问。
“甭问我是谁！”陌生人答，“当前领导在抓两方面的工作，一是‘大跃进’，一是‘反右倾’，不少人对大跃进有看法，领导担心他们说闲话，给单位造成影响。再说，拿喇叭的青年，还盯着你呢！”
“噢！”甄玉望若有所悟。
陌生人阴笑着离开了，嘴里嘀咕着：“让他们狗咬狗去，把那几个敢讲真话的打下去，共产党可踢蹬得更快些！”
这一天，甄玉望虽说想通了，但还是提心吊胆，四处观望，唯恐再被那个余光宪碰上。好不容易熬到深夜回家，一个喇叭就放在桌上，他像被蝎子蜇了一下，浑身打了个哆嗦。其实，那是他姐姐搞宣传用的。不知咋地，他今天得了喇叭恐惧症，惊恐地在屋里踱来踱去。猛地看到父亲的桌子上放着一份材料，过去看了看，是讲要警惕“右倾”思想的，一些重点处还用红笔在下边画了杠杠。心中暗想：“陌生人的话，讲得真有点道理。现在，把群众中的‘右倾’思想反映上去，肯定能得到好评。捷舟，对不起了，拿喇叭的青年总是个隐患，不抓到我头上就抓到你头上，现在这顶帽子只能送给你了。”他披衣起床，把捷舟等人的说法、看法整理出来，反映了上去。
这份材料，正撞在领导的心窝上：“大跃进”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哪个单位都怕出泼冷水的人，那让上级逮着了，还不一个老鼠坏一锅汤啊！党委很快向各级通报了这一情况，表扬了甄玉望思想敏锐的事迹。地委书记宫伯羽还在大会上严肃要求，加大“反右倾”力度，去年因抓“反党集团”没有进行“反右”的单位，开展“反右”斗争，绝不允许右派和右倾分子给我们地区抹黑。
各单位贯彻地委领导讲话精神，发动群众揭露“右倾”言行，有过不满言论的，都被插白旗、批“右倾”。去年，机械厂因参加厂地所在县的抓“反党集团”斗争，“反右”运动后推，这次把两项工作结合到一起进行，经群众揭发，十二名有不满言论的工人、干部，被插上白旗批斗。
捷舟的言论出现在地委文件中，虽然没有点名字，但工人们一看便知道是他讲的。因此被作为批斗的重点，连续批了两天。“反右”运动与其结合进行，从这些人中划出右派分子，捷舟被划了进去。
厂长刘明建组织机关干部，去车间核实他的右派言论。易师傅着急了，把工人们找来统一思想，要求大家能少反映两句，就尽量少反映两句。虽然大家都把捷舟的原话往少里说，但他说的马克思主义认为那段话还是被报了上去。刘明建厂长生气地说：“分给我们的右派指标没完成，刚才还在催呢，这不是自己站出来了吗，先关起来吧。”
厂里的几间空房已住满了新划的“右倾”和右派分子，有个驴棚闲着，捷舟被关了进去。棚内没有窗子，黑洞洞的，潮湿的地上散发着驴粪的臭味，捷舟坐到墙角，不停地思索：“现在，谁都知道这样搞有问题，但谁也不愿说、不敢说，怕打成右派，怕发配到边疆，怕老婆孩子没人管。但总得有个人讲话啊！如果我的话能迸出一颗火星，点起大家讲真话的欲望，关起来也值得。何况，通过讲这段话，引开了年轻人的注意力，把模具保护了下来。”
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三天了，没人给送饭、送水。捷舟饿得心慌，他弄不明白，实事求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咋这么难？为什么要让讲实话的人付出代价？为什么人们怕付出代价？他想起良姑说的“胜当面敌易、胜心中敌难”，更加掂出了这句话的分量。
这天下午，门突然敞开一条缝，一只碗从缝里递进来，捷舟接过来，里面有三个馒头，接着又一只碗递进来，是水！捷舟捧起就喝，透过门缝的亮光，他看到送饭人的背影──“啊，是张书记！”他心里一阵发热。
夜里，门缝又开了。张书记趁着无人，悄悄问：“捷舟，说实话，你是不是真讲了那些话？”
“书记，我是讲过。”捷舟回答。
“唉！”张书记沉思了一会儿又问，“你讲马克思主义认为的那几句话，书上有吗？”
“有。”捷舟非常肯定，“我在工会主席崔国夫桌子上看到过那本书，在第二十六页，这两句话下边划了红杠杠。”
“这就好。”张书记自言自语着走了。
第二天，在党委会上，办公室汇报了捷舟的问题。张书记说：“我到车间问了，他引述的是马克思的两句话，大家听得都很清，至于其他的话，多数人说没听到，我看批评教育一下算了。他是我们宣传过的技术革新典型，咱们厂写材料也经常需要他，把他划了右派，是不是显得我们的工作也有问题？”
“这可是个原则问题！写材料和当典型不是借口。”刘明建厂长很坚决地说。
“厂长讲得对，够上条件就得抓。”张书记接过话来，“不过上级来核实材料，只那两句话有证明人。而那两句话，是上级发的学习材料里写的。我已查过，崔国夫主席的桌上现在放着那本书，里边画了红杠杠呢！抓右派、反右倾是对的，但不能把马克思主义的话，当作右倾反，我是怕闹出笑话来。”
这句话，发挥了效果，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沉默了好一会儿，刘明建厂长终于表了态：“这倒是个严肃的政治问题，看来真不能划他右派！其实，我也是怕完不成‘反右’指标，让书记作难，昨天，上级还点过张书记的名呢。”
就这样，捷舟被放了出来。工人们拉着他私下说：“小伙子，有胆量，委屈你了，知道你讲的是实话，可惜我们不敢说。”
捷舟自怨自艾地说：“我哪里有胆量，这么大的一次运动，存在那么多问题，可是我躲躲闪闪，仅讲了那么几句实话，实在惭愧啊！”
易师傅拉了拉他的袖子说：“能讲这几句，算大胆的了，如果全国人人都这么讲，或许不至于狂热到这一步！可就是心里怕啊！”
说到这，他让捷舟快回宿舍休息，免得再出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