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艺术中的感性——艺术家在其作品中追求感性效果,此举经常弄巧成拙,因为观众或听众不再集中精力于感官的体验,而是与艺术家的本意背道而驰,被艺术品带入了一种近乎乏味的‘圣洁’的感受。——也许,他们的感性开始的地方,就是艺术家感性终结的地方,双方的感性充其量只会在这一点上相会。”
——《人性,太人性的——一本献给自由精神的书》
面对尼采美学与形而上学的关系,长期以来在学术界中总是流行“既……,又……”这样一个固定句式。何解?尼采既反对形而上学,同时又不得不依赖于形而上学。原因如下:第一,尼采最著名也是最成体系的《悲剧的诞生》一书,极大地依赖叔本华“生命意志”的形而上学学说。第二,后来尼采用自己的“权力意志”学说取代了叔本华的意志形而上学,并将之作为美学思想体系的基石。“权力意志”学说虽然反对传统的形而上学,但自身也处在对世界进行本体阐释的终极真理位置上,因此自然也不外乎是一种形而上学。因此,国内哲学-美学界往往习惯于将尼采放置在这样一个位置上:即将尼采视作处在新-旧两种形而上学的分水岭上,开创了新的形而上学。
何以为证?我们仅选取国内两个有代表性的尼采美学论述者为例。
先看周国平先生是怎么说的:“尼采本人一方面持激烈的反形而上学态度,另一方面又确实具有强烈的形而上学倾向,这种矛盾使问题复杂化了。单单指出这种矛盾当然是不够的,我们的任务是探明尼采的反形而上学立场如何影响到他本人的形而上学建构,导致了他对世界作出了不同以往的解释。也就是说,问题不在于尼采是不是一位形而上学家,而在于当我们把他看作一位形而上学家时,他的形而上学与传统的形而上学相比有什么根本性的差异,这些差异恰恰是他反形而上学立场的产物。”在这段话中,周国平虽然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尼采就是形而上学家,但却仍然把他“看作”形而上学家,当然他是一位与传统形而上学家不同的形而上学家。
在《尼采与形而上学》一书的结语部分,他说得更清楚:“尼采一方面对传统形而上学进行了全面批判,另一方面奠定了现代形而上学追求的基本方向。”再看余虹先生的论述:“作为权力意志论的存在论和生存论是形而上学的,因为‘权力意志’被尼采预设为生命存在的终极主宰者了,如果形而上学的根本标志是相信存在的世界有一个‘终极根据’的话,在尼采这里,这个根据就是‘权力意志’。事实上,全部尼采思想的根据就是权力意志,离开了权力意志,尼采就无法阐述生命的存在、艺术的存在、真理的存在和道德的存在。”此处,余虹先生清晰地指出了尼采全部思想的核心根据,即权力意志构成了尼采思想体系的基石。当然,余虹先生以“艺术形而上学”(即审美形而上学)统称尼采美学思想,并将“艺术形而上学”进一步命名为“生命形而上学”,以示与传统形而上学的差异性:“‘形而上’活动的本源不在生命之外,而在生命之中。生命是生命自己的形而上根据,生命的自在性是真正的形而上性,如此的生命非他,艺术是也。就此而言,尼采的‘艺术形而上学’不过是‘生命形而上学’。”之所以国内著名学者将尼采视作“反形而上学的形而上学家”,或者新的形而上学家,将尼采美学视作是审美形而上学或艺术形而上学,其原因当和海德格尔对尼采的解读有着深刻的接受史关系。海德格尔认为,一切形而上学的主导问题是追问存在者之存在的特征,这点是和亚里士多德所定义的形而上学的一个意涵是一致的,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形而上学是关于“存在本身的科学”研究。而“权力意志”正是对这一主导问题的回答,也就是说,权力意志占据了形而上学本体论的真理位置。从此出发,海德格尔为形而上学铸造了一个由两个句子组成的模子,并将尼采套上了“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家”的帽子。
在《尼采》一书中,海德格尔谈到:“尼采的形而上学基本态度可以通过两个句子来规定:其一,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基本特征是‘强力意志’。其二,存在是‘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如果我们以这两个句子为引线,以某种追问方式来深入思考尼采哲学,那么,我们就能超出尼采和他之前的哲学的基本态度。但惟有这种超出才能让我们回到尼采那里。而这是要通过一种对《强力意志》的解释来实现。”这段话中可以解读出来的东西有三点:其一是海德格尔思考尼采思想的引线,即以西方形而上学的传统问题框架来质询尼采;其二是海德格尔将尼采及他以前的哲学归入到形而上学的基本态度中,将尼采钉死在最后一个形而上学思想家的位置上;其三是海德格尔的尼采解读是依据《权力意志》这部书,而“权力意志”学说则是尼采体系的根本出发点。由于一般解释者绕不过海德格尔的第一句话,即权力意志是处在终极真理位置上的,是对一切存在者之特征的根本阐释,因此在面对尼采是否是形而上学家、尼采思想是否是一种形而上学思想这样的问题时,必然产生犹豫态度,犹豫的结果就是“既……,又……”句式的产生。
如果要摆脱形而上学家面貌的单一观感,就必须要解决海德格尔的问题。此处,德里达的解释为我们提供了绕过海氏基本问题的思路。德里达认为,海德格尔一开始就以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对待异常丰富的尼采思想:“尼采思想即便不是古典意义上的体系,但仍具有统一性。这种统一性便是其独一无二性,其独特性。海德格尔清楚地提出的一个论题是:凡是伟大的思想家都只有一种思想。……这种独特的统一性是从聚集在巅峰的西方形而上学的统一性中汲取而来的,我们可以把西方形而上学的统一性比作折叠出来的一条直线的简单统一。”德里达事实上认为海氏并没有公正地对待尼采,因为“伟大的思想家只有一种思想”,这种合一性(oneness)本身就是形而上学的;而尼采思想的统一性(unity)只能来自形而上学思维的统一性。与海德格尔不同的是,德里达认为尼采有很多面具,要寻找一个统一的“真正的尼采”是不可能的,这种认为有着“真正的尼采”的思维方式本身是形而上学的。需要指出的是,“面具”在拉丁文中是persōna,因此这个词很自然地具有了“演员”的转义(戴面具的人),最终演化成了现代英文中的person(人)以及personality(个性)等涵义。
德里达提醒我们要注意到尼采的多面性和尼采思想的复杂性,并暗示“形而上学家”只是尼采诸多面具中的一个而已。事实上,我们根本不可能取下尼采的每一个面具、扒下尼采所谓的“7×70层”的人的表皮,最终发现一个“本真”的尼采。而且尤其在今天,轻易确定任何一个人的“本质”的想法都已被我们视作是一种冒犯,更何况尼采。因此,单凭形而上学的问题式去统一尼采思想,只能发现尼采的一个面具。与海德格尔相对,德里达提出了解构主义式的思想路线:“一条路线将采取新的方法处理名字问题,而冒着亲眼目睹名字被肢解、并以面具和相似性无限繁殖的危险。”这条路线的实质,就是与“一”对立的“多”,与“统一”对立的“分解”。
需要特别指出,本文并非完全遵循德里达路线,以尼采“面具的无限繁殖”之展现为宏大的写作目的,并呈现出尼采每个可能呈现的面具,而仅仅试图展现尼采思想、特别是尼采思想晚期(1887-1888年)非形而上学的异质性。这种异质性尤其体现在尼采以1887《论道德的谱系》一书为标志,发展出比较成熟的谱系学方法,并用谱系学方法考察了道德、哲学、科学、美学等思想领域,表现出了彻底斩断形而上学思维的强烈倾向。
另外,我们还将结合詹姆斯·J.温切斯特的研究,针对上文所提到的第三点、亦即凭借《权力意志》一书来整合尼采思想并确定尼采是形而上学家的思路提出质疑,“权力意志”学说在尼采思想中的重要性不应该被高估——至少不应该被高估到“体系基石”或“大厦拱顶石”这样的程度。詹姆斯·温切斯特的研究表明,尼采抛弃了“权力意志”一书的写作构想,抛弃了“权力意志”的书名,而且在其最后公开发表的五部作品中,“权力意志”这一概念越来越少被提及,并已主动放弃了这一概念对世界、对生命进行体系化解释的本体论位置。如果我们要研究尼采美学思想,那么还是应该主要针对其生前公开出版的作品进行研究,而不应该继续以一本已被放弃的、仅仅冠之以“权力意志”标题的手稿集为研究重点,虽然我们并不否认这部手稿所具有的重要参考价值。
从根本上说,本书的写作目的有三点:
第一,指出尼采从早期“审美形而上学”的宣扬者转向晚期“抛弃一切形而上学”的呼吁者的思想飞跃。
第二,凸显谱系学方法对“身体转向”或“身体美学”的开拓性,发现尼采晚期思想最具前瞻性的部分。第三,提出一个值得进一步思考的问题,即是否正是因为谱系学的异质性,使尼采将权力意志学说从本体论位置上撤离下来,并最终放弃了“权力意志”一书的写作计划?要实现我们的写作目的,首先必须对“形而上学”进行定位,以求明白尼采在什么意义上戴着“形而上学家”的面具,又在何种程度上离开了形而上学;其次,了解美学与形而上学存在的关联,或“审美形而上学”(艺术形而上学)的意义,并指出美学研究中形而上学思维所引起的弊端。
第一节 形而上学
“形而上学”首先是亚里士多德著作的编著者、吕克昂学园的第十一代继承人安德罗尼科奉献给亚里士多德的一个书名。由于这本书排在亚里士多德Ta Phusika(《物理学》)一书之后,所以被安德罗尼科等后世弟子称为“Ta Meta Ta Phusika”,即“物理学之后”。因此,英文metaphysics一词来自两个希腊文,即meta和phusis。前一个词表示“之后”或“之外”,后一个词中的u现在已经被y所取代,表示“自然”之义。不仅是英文,其他西方语言中“形而上学”一词也来自这两个古希腊词汇的结合,因此无论是法语中的“la metaphysique”、德语中的“die Metaphysik”还是意大利语中的“la metafisica”在词形上都十分相似。由此,研究自然即宇宙万物的基本法则的学者被称作为physicists(物理学家),而研究自然之外即超出自然经验的对象的学者则被称为metaphysician,即形而上学家。
汉语学界则用《周易》中“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一语进行了十分妥帖的翻译,但更为侧重指出其关于“超越具体有形事物之上”这一意涵。
什么是形而上学?从研究主题上看,形而上学是对超出自然经验的终极实在的研究。首先,何谓“终极实在”?“实在”(reality)必然与“现象”(appearance)一词相互阐释才具有意义,“仅当有一个会引起误解的现象要被‘揭穿’或‘看透’的时候,我们才会谈到‘实在’”。因此在一般意义上看来,实在也就是事物的本质和真理,终极(ultimate)实在就是事物的终极真理,形而上学因而必然是关于终极真理的探询。一个理智健全、受过一定哲学教育的当代人一般会将“是否具有终极真理”的问题立即视作伪问题,但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即便是否定了终极实在或终极真理的存在,也并没有使形而上学的主题消失——从而使形而上学思维消失。
何以如此?如果你试图否认终极真理的存在,指出你透过现象所看到的本质不过就是一种“深刻”的现象,会有另一种更深刻的“现象”来取代它,却没有什么终极的真理来等着你发现。即便是这样一种否认,却也从相反的方向揭示出了一个终极真理,即终极真理是由现象的无穷序列构成的——每种现象背后的实在本身只是进一步的现象。这是一种形而上学思维本身产生的逻辑吊诡,它总是在寻求一个最后的句号,而这个句号可以为一切现象提供终结性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