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该一笔抹煞吧!
在圣诞节之夜,在我们文化古城的北平,一个未成年的女大学生被两个美国大兵强奸了。
这是我们所熟悉的:一年来美军在国内欺凌黄包车夫,乱驾吉普车闯人,殴割无辜的老工人,偷东西,……以及许多足以代表“文明”的行为。
在这个过程中,大家不免有所“刺激”。中国的政治家一向最怕“刺激”,因为“刺激”将妨碍“容忍”。当中国人民愤怒到极端的时候,就格外不能加以“刺激”。否则随时会爆破“容忍”,却反“刺激”了盟国的合作和友善。
于是,要避免,——顾及“友邦”的面子,什么事都装聋作哑,不了了之。
可是,这次北大女生被强奸的事件,终于“刺激”起了全国学生的大愤怒:北平学生举行大规模的反美游行示威,各地纷纷声援,一致要求:“美军滚出中国!”
北平民众也沉痛地说:“甚至日军在北平的时候,也没有在街上强奸过中国人呀!”这是人性,看见了自己的姐妹受了外人侮辱,如果还不站出来说话的人,我们要怀疑他们还是不是动物。然而,我们的政治家对此案的态度是怎样呢?且看:出事之后,北平治安当局要新闻界稍安勿躁。乖乖的不要响。事后各省奉中央指示,说不必小题大做。最令人惊异的,竟有少数特殊分子,散布谣言,说这是延安方面所实行的“苦肉计”,派其“八路同志”引诱美军成奸,借此发动反美运动。那么,被强奸的难道还是共产党!
什么事都向人家头上一推,这是我们政治家最后的一着。
但无论如何,总不该将这种血淋淋的事实,用红笔一笔抹煞吧!(凯)
厦门《星光日报》之《星星》副刊第184期,1947年1月7日
关于“复活”
读了五日“星星”玉辉君介绍托尔斯泰文学名著之一的复活后,使我又重读了一遍复活,读托尔斯泰的作品常常使我苦痛,这次给我更多的激动。复活故事的社会背景:当时的俄罗斯社会是立足在绝对的封建制度上,贵族阶级的权威与贫民阶层底低卑隔绝着一条辽阔的界限。托翁就借这一哀婉底恋爱故事,给俄罗斯底黑暗社会揭开了新生的一角。他写了两个出身不同,教育不同,性格不同,但基本上都同具着一颗善良的心的人物,被放置在一个特别的环境里面,他们如何蹉跌,如何创伤,如何爱憎,如何悔恨,乃至如何到达一个可能到达的结果。这里,让我把复活的主人公作一介绍:
男主人公涅赫留道夫以贵族阶级的地位出现,他和其他的贵族们没有两样——拥有大量财富,然而他是代表贵族阶级中最有良知最有灵魂底特殊人物,十年之后,当他高高地坐在陪审官席上发现站在下面被判罪的妓女马斯洛娃就是十年前为他所占有又被他所遗弃底卡丘莎底时候,他的良心受着严厉地苛责,一向隐藏着未被发掘出来地圣洁底灵魂突然像火山似底暴烈开来而战胜了一切贵族阶级们所具有的“兽性”。他觉省自己是一个真正底罪人,他的良知和灵魂在颤抖底自首说:“在今天应该受判罪的不是那可怜的妓女,而是我自己……我没有资格审判别人,人家应该来审判我……我能欺骗别人,但不能欺骗自己。”他重新把自己的“生命”加以评价,觉得自己必须“向卡丘莎请求宽恕”,并且“要用全部生命来向她赎罪”。而当他跑进监狱,去见卡丘莎的时候,发现她狂乱地抽烟,喝酒,变成放荡,堕落,下贱的女人,他更感到这一切全是自己给她造成底罪恶,同时他目睹法官们“为了要早一点回去吃饭,为了要赴一个女人底约会,便轻轻地把一个无罪底人判了罪”,目睹狱长狱卒对囚犯非人性底拷打毒骂,目睹律师底弄巧骗钱……他开始厌恶贵族官僚,愤恨不合理底社会制度,他一方面不辞辛劳奔走各地,替卡丘莎伸冤,并跟踪她流放西伯利亚底路程,援助与他同行底诸政治犯,一方面把自己所有底财产分给了他底农民,涅赫留道夫底灵魂开始“复活”了。
以涅赫留道夫出身底社会环境着眼,他能牺牲自己一切底温暖,从压迫阶级中去同情与援助被压迫阶级中所有底人,这在俄罗斯底贵族群中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不过,由于他到底不能挣脱贵族阶级底劣根性,所以他并不能成为俄罗斯的革命者,而仅是被压迫阶级的同情者,他仅能消极地把自己的土地分给农民,而不能献身革命队伍,积极改革帝俄的社会制度,彻底解救农民。
托尔斯泰笔下的涅赫留道夫多少是含着作者自身的写照,因为托翁本身是个“否定革命事业,主张不用暴力反抗恶势力而鼓吹提高人在道德上的自我修养来改造社会的人”(见旧俄文学史齐尔查宁诺夫等“论小说复活”文中)。
涅赫留道夫以后的生命史怎样呢?我们在现有的“复活”中得不到答案,不过我们从托尔斯泰的笔记本中可以看到他曾经想继续复活的继续,叙述涅赫留道夫以后的生活,那就是他下乡为农,陶醉在大自然——森林、河流、原野的怀抱里了却终生,这是作者给涅赫留道夫所指定的最后归宿,也可说是托翁晚年的思想所在,不过在我们的主人公涅赫留道夫还没有下乡为农以前,我们的作者托翁与世长辞了。
女主人公卡丘莎在整个故事的波涛中显然是起伏着三种不同的形象。开始她是一个美丽、天真、洁白无瑕的女孩子,她的心灵干净,她像一条明媚的春柳含情脉脉地把整个肉体和灵魂献给了涅赫留道夫。等到她既被遗弃,复为残暴不仁的主妇玛利亚所赶逐时,这一打击在她的灵魂上起了猛烈的激变,她不相信“什么叫做良心,什么叫做爱,什么叫做上帝”,她跑到妓院变成一个最卑贱的人,去过那最无耻的卖淫生活。十年中她学会了虚荣,享受,以至完全毁灭了一个肉体。但是我们从她对同行者慈爱底援助与一言一行中深刻体味到她非但已一扫以往十年中底秽点劣迹,而且已更进一步懂得同情人类、解救人类,比最初纯洁底卡丘莎更进一步走向“复活”了。
从卡丘莎小史中反映出帝俄社会中千千万万贫民女子底命运,他们被贵族阶级当作商品、当作玩具在拨弄,而卡丘莎正是这一群可怜牺牲品的代表者。同时托翁的笔下暗示我们社会环境对于一个人底生活和生命是有着怎样巨大的影响,诚如卡丘莎像一张明净的白纸被社会涂上了各种不同底色彩。
我们面对着卡丘莎的一生正如夏衍先生所说像看见一只被送上祭坛的小羊羔一样,不知应怎样寄以无比的怜爱而潸然泪下。
卡丘莎复活了,她并不惊喜于皇帝给她的特赦而仍然冒着风雨走上茫茫西伯利亚的征途——俄罗斯革命流血底途径。
卡丘莎做了苏联革命的种子,更做了苏联妇女解放底先锋。可怜的卡丘莎,伟大的卡丘莎,她居然超越了涅赫留道夫走上了康庄的大道,她将受全世界全人类永久的歌颂,愿卡丘莎在我们心坎中永远“复活”。(岂凡)
厦门《星光日报》之《星星》副刊第185期,1947年1月9日
越想越可怕
虽然这都是过去的事,但旧事重提,竟越想越可怕!在日本战败的时候,我们会作如斯想:后填满日本在远东的空隙的,主要的应该是新生的中国,而不是其他。中国从此摆脱次殖民地的桎梏,可以雄视阔步与列强并驾齐驱。实在,当时国际间对这个新生的中国也会一反过去卑视的眼光,而重新作一估价。
但曾几何时,中国在列强眼中的估价显然不同了。我们也发觉到,以前的那种想法,不过是一个美丽的幻影而已。
请看:
去年在日本发生的温谷事件,盟国曾因为胜利的人民遭受到战败国的警察的惨杀不得不来一个审判,但经国际法庭一月又半的审讯,结果以检察院在超出合理怀疑外,不能证明各被告有罪,而且各被告终不承认引起这次台胞六人丧命及二十余人受伤之首先放枪的责任,因此杀人的日警竟获无罪,受害者的台胞却被判徒刑并被驱逐出境。
以前臧大二子被美兵枪杀,凶手的处刑怎样,至今尚无下文。
最近香港王水祥被踢毙案的哑谜揭晓了:由于在法律上欠缺证据,被告港警宣判无罪;又港府决定发给王水祥之母恤金万元,临时因其家属领款手续发生争论,决定暂停发给。似乎中国同胞的生命价值连万元也有考虑的必要。
此次北平美兵强奸案,据悉:美方已组军事法庭审判,惟鉴于此事曾激起全国人民之愤怒,将暴行秘密审判。但此案的结果我们是可想得到的,何况这又是一个秘密审判呢?
以上不过是许多惨案中的较著者。如果说,这个外国人对我国有意的试探,照情形看,这试探者是成功了。如此,无穷无尽的惨案会接踵而来。甚至会受到再一次的杀戮与奴役也是可能的。
这样想起来是那么可怕的。然而,事实就已经摆在眼前,这些无辜的血花,是否会使得当局诸公有所彻悟呢?(岂凡)
厦门《星光日报》之《星星》副刊第180期,1947年1月12日
应该怎样?
厦门的西北风整天呼啸着“飞涨飞涨”,美钞,黄金率领着物价也乘风直上青云,突破抗战时期中物价的记录。
在这一段窒息的气氛里面,多少人低着头走向死亡,然而也有多少人正在趾高气扬庆幸着自己“有眼光”“有办法”,因此沾沾自喜地飘起来。
不仅是厦门,“天下乌鸦一般黑”,中国哪有一片是干净土地呢?
显然,这是一些官僚资本及奸商投机操纵金融的结果,是“影响国民生计的”,于是政府在致力于内战之余,还得来一套官样文章:几度的“紧急会议”,下手谕“取缔”,派大员“彻查”,像煞有介事的干起来。
果然,“手谕”“大员”的力量在中国毕竟还有着传统的威力的,一天以后百物就相告回跌,许多低着头走向死亡的人民也不竟仰起头来惊喜。咸盼“再接再厉”地干下去,使他们的一线生机不致熄灭。
其实,这种“回跌”的现象,只不过是那些“飘”起来的“官僚资本者”及“奸商”对“手谕”“大员”暂避锋芒的姿态而已。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一点连英雄本色的好汉,都已熟知,被称为奸商的,岂有不晓。一待“五分钟的热度”过后,他们仍旧可以“飘”上去,至少可以在黑市发挥他们的威力,那时“大员”返驾,“手谕”也成空文了。
这是必然的,内战蔓延,遍地“抽”“征”,美钞横流国内,无时无地不呈现着“动”“乱”,当然也就随时随地给予官僚资本者和奸商们以“投机操纵”的机会。
低头走向死亡的人们!不用迷惑于当局作这种打击那些“飘”起来“人”的姿态,而应当起来消灭那造成一切“动”“乱”的渊薮。(岂凡)
厦门《星光日报》之《星星》副刊第219期,1947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