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打空气针,原本期待着能够有所好转,反而却但是效果并不如预期的好。到了这时,身体潜在的疾病全部显露出来了。
她咳嗽、便秘、气喘,头疼……她的脸色愈见灰暗,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低哑了。生命渐渐地暗淡下来。
她的病榻,被安置在医院四楼院的前方走廊上。这里却是死寂一般的宁静,不过却是个视野开阔的地方,萧红经常倚着窗看海,看看那波光粼粼的水面,辽阔的畅想。有时候会看看书,晒一晒阳光。如果不是病魔时时困扰,这也应当算是一段惬意时光了。
一夜,海风忽起,仿佛是命运在催促,萧红受凉了。从次日起,她的病情开始加重,咳嗽一直没有停止过…… 身体逐渐衰弱。她已经隐隐感觉到生命在渐渐流失。
她恳求医生给她打止咳针,医生起先搪塞着,而后就不再理会萧红了。萧红想要出院,尽快摆脱这个地方,而周围的人都在劝慰她好好住在医院安心养病,没有人能体会到她心中的痛苦。她感到不被人信任,但即使是愤怒,她也还是沉默了。她的心却始终是无法安定下来。一种危机意识时刻地提醒着她要守住自己的生命。
在最无助的时候,萧红想到了萧军,她曾说:“若是萧军在四川,我打一个电报给他,请他接我出去,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至此,她清楚的知道,不管同萧军是分是合,萧军在他心中始终占有一个位置,任何人也无法代替。他们彼此,都曾给予对方独一无二的爱。就算它在岁月里沉寂,却永远不会消亡。多年后,某一刹那里的回想,细细品味,这份情感,依旧甘醇香浓。那是回忆的味道,那是用尽生命之爱铸就的佳酿。
最后,萧红想到了一个朋友,就是香港东北救亡协会的领导人于毅夫。她挂了电话,于毅夫果然立刻来到。在他同情和理解下,最后萧红终于如愿的出院了。
周鲸文就同妻子一起到九龙看萧红来了。他们看见萧红就躺在那张破旧的床上。她见到周鲸文夫妇来访,虽然努力振作,却是还是一幅衰弱的样子。
周鲸文在心里埋怨于毅夫,并且劝萧红重回玛丽医院,像家里这样的环境对她这种疾病是有害处的。萧红点头应允。
周鲸文临走时,留下了一些钱,并嘱咐端木蕻良为萧红办理重新入院的事。
一些朋友知道她出院,陆续前来看望,其中有茅盾、杨刚、胡风柳亚子、骆宾基等等。
肺结核是一种时间的疾病。萧红的肺病正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消耗着生命,她咳得厉害,睡得不宁,喉头的痰液越来越多。
时代文学社的袁大顿帮助料理左右,有一次,萧红要袁大顿替她到屈臣氏药房买一支摄氏体温计,因为不在行,他给买了一支华氏的回来。于是,萧红笑了。笑后,她温和地向跟前的青年解释了有关体温计的使用法。
袁大顿回忆起来时,他写道:“萧红的真挚的心魂的大门,在苦难临头时也为人打开的。”
萧红正面临着生命的劫难,而香港这座城市却遭遇了战争。
九龙陷入炮火之中,硝烟弥漫,整清早,骆宾基搭乘巴士来到萧红的寓所。
对于骆宾基的到访,萧红是欢迎的,端木蕻良同样求之不得。他想去港岛同有关友人商议去留问题,正苦于无人照料萧红,见到骆宾基,就像见到救星似的,他可以毫无挂碍地走了。
柳亚子来到萧红卧病的房间,探望萧红,此时的萧红非常恐慌,他安慰说,“不要怕。”
萧红说:“我是要活的!”声音微弱,如同一个老人的絮语。柳亚子又安慰了萧红会儿,就同端木蕻良走了
萧红脸色惨白说:“你不要离开我,我怕……”
她要骆宾基伸出手来,说是自己过于疲倦了,需要闭闭眼。 “这样,我的心里就踏实一些。”萧红闭着眼睛,像孩子一般。
这个时候的萧红,只求心中一份安稳,其他已经是别无所求。
端木蕻良很晚才回来,带来一个消息,准备夜深时分偷渡海峡。
偷渡的渔船,据说是于毅夫为这三位东北作家准备的。当时,港九之间所有的公共汽车、电车、渡船都停驶了,海峡在夜间戒严,封锁了两岸的交通,要偷渡成功并不容易。何况,多出一个病人,增加了行动的不便,骆宾基是必须留下来的。
为了宽慰萧红,骆宾基曾经说过“怎么样也不会丢下你不管”之类的话。既然有言在先,他想,不管自己的私务多么急切地等待赶回去料理,也得耐心地等待,履行自己对病人所作的承诺。
下半夜,两三点钟过后,三人按晚间的协议行事。病人由骆宾基负责护理,端木蕻良携带简便行李,分坐两辆三轮车开到汽轮码头旁边事先约定的地点,然后登上小船。黎明前,他们终于经过一段紧张而沉寂的行驶,安然靠岸。
在时代书店职员的协助下,抬着萧红,辗转了几处,最后住进思豪酒店。
房间空空荡荡。虽然有防空用的黑色窗帷,有电灯电话,但桌子上没有台布,沙发上没有罩布,木椅上没有坐垫,台灯也撤走了灯罩,一切物体都显得陈旧不堪。萧红被安置在有床帷架而没床帷的床上,床周围的铜栏杆柱子也是锈迹斑驳的。整个房间,就像是一间破败的古董店。既不见酒店的经理人员,也不见自制服的侍者,仿佛酒店处于无人值班管理的状态。
战争的阴霾笼罩之下,已经找不到光鲜之处,整个城市都伤痕累累。
把萧红送到这里,骆宾基觉得两天一夜的奔波,总算有了着落,不禁松了一口气。他打算晚上出去找私渡海峡的小划子,如果顺利,当夜就可以回到九龙寓所,把稿子和衣物带出来。时已黄昏,他见端木蕻良迟迟没有上楼,不知在楼下办理什么手续,有点心急了,于是跑出五楼的走廊等候,正好遇见专门来访萧红的大公报记者杨刚。他把杨刚带到萧红的房内,留下他们两人谈话,守候端木蕻良归来。
远远的海滩上不时传来炮声,弥漫了海面。骆宾基愈等心里愈急。
杨刚走后,骆宾基来到萧红床侧,问是不是自己还必须留在这里等端木蕻良回来,才能离去。萧红要他坐下来。也许与来访者刚刚说完话,有过激动,她这时有些疲惫了,脸色愈加苍白、阴暗,说:“端木不会再来了!”
“这是为什么?”
“他要‘突围’……”语气平静,带着深深的哀伤。
骆宾基惊呆了。
考虑到英国几千人的驻军不可能长期守住这块租借地,骆宾基决计马上偷渡,而且要赶在日本的海军陆战队还未占领九龙市区之前回到自己的寓所,不然,稿子将毁于战火之中。他告诉萧红,他必须回去取稿子,取到之后,再回到这里探望她。这时,萧红突然转过脸去,显然不愿对方看见自己的眼泪。
“难道一个处于病中的朋友,她的生命就不及你的那些衣物珍贵?”
“当然不是这样的!”骆宾基低声辩解道:“朋友的生命,在我看来就像看待自己的生命一样珍贵。可是,我在桂林的桐油灯下写的那些稿子,我是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珍贵的!”
“那一你就去!”
“我会连夜赶回来,绝不会把你摆在这里,从此不管了!”
“那就很难说了!”
“怎么难说呢?”
“你听我说,好么?你想,你真的能说回来就回来么?这是战争呀!你听炮声这么激烈,你知道,九龙现在怎么样了?尤其是你的住所离码头那么远,坐巴士要坐二三十分钟,是太子道路底呀,那里是不是已经在巷战了?你怎么能冒这个险呢?……”
萧红是为朋友的行动担心了。骆宾基听了,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留了下来。
归根结底,病人身旁没有一个照应的人,实在是不能就此离开的。而且,在整个战争中担负起与病人生死与共的护理责任,应当成为以鲁迅为主将的营垒中的战友之间的崇高义务,任何一个处于同样状态下的流亡的左翼东北作家都是不会推卸的。骆宾基沉思着,在萧红面前安定下来了。
“对现在的灾难,我所需要的就是友情的慷慨!不要以为我会在这个时候死了,我会好起来,我有自信。”自然,骆宾基的诺言,在萧红听来是无限欣慰的。
她的一双敏感的大眼睛,这时现出了胜利者的喜悦的光辉。她以大姐般温存的语气,要他坐到床侧,说,她早已知道,他是不会把她丢开不管的。两人的友情,由此顿然转入一个亲切无间的阶段,就像姐弟般坦率,战友般亲切,少男少女一般的纯洁与天真。
在四周空寂无人的所在,两个人开始了无尽无休的倾谈。在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能够专注地倾听自己,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呵!随着絮絮的叙说,萧红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青春时代,回到了焚烧着热恋和叛逆激情的岁月,和此后漫长的充满坎坷的流亡生活……
她说了许多同萧军在一起的往事。在这中间,给骆宾基印象最深的,还是她在回忆两人分手之后的一种独立自主的昂扬情绪,仿佛从此摆脱了从属于对方的地位,就是个人的自由与解放,不屈的意志也就获得胜利了。
萧红说:“……现在我要在我父亲面前投降了,惨败了,丢盔弃甲的了。因为我的身体倒下来了,想不到我会有今天!……我要回到家乡去。你的责任是送我到上海。你不是要去青岛么?送我到许广平那里,你算是给了我很大的恩惠。这只是一两个礼拜之内的事情。我不会忘记。有一天,我还会健健康康地出来。我还有《呼兰河传》第二部要写……”
说到端木蕻良,萧红说:“他么?各人有各人的打算,谁知道这样的人在世界上是想追求些什么?我们不能共患难。”
她又说:“我为什么要向别人诉苦呢?有苦,你就自己用手掩盖起来,一个人不能生活得太可怜了。要生活得美,但对自己的人就例外。”
“我不理解,怎么和这样的人能在一起共同生活三四年呢?这不太痛苦了么?”骆宾基问。
萧红说:“筋骨若是痛得厉害了,皮肤流点血也就会变得麻木,不觉得有什么了。”
第二天,端木蕻良突然走了进来,还为萧红带来两个苹果。萧红沉默着,似曾相识似的,神色有点漠然。
你还没有突围呀?”骆宾基问道。
“小包都打好了,等着消息呢!”端木蕻良回答说。他为萧红刷洗了痰盂,很快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