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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下乡去(2)

我自己痛骂了四川历史上的几位大文人,司马相如,扬雄,三苏父子。扬雄(前53—18),一作杨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西汉辞赋家。有《扬子云集》。三苏父子,指苏洵(1009—1066)和他的两个儿子苏轼(1037一1101)、苏辙(1039一1112),眉山(今属四川)人。俱北宋文学家,并同列“唐宋八大家”。苏洵有《嘉祐集》、苏轼有《东坡七集》、苏辙有《栾城集》。他们专门做帝王的花瓶,而三苏父子尤其是反对王安石王安石(1021—1086),宇介甫,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有《王临川集》,《临川集拾遗》。新政的死党,可谓胡涂透顶。

有一位女同志来了,看见我们便爽朗地说:

——“真是‘无官一身轻’呵!平时谁也不会坐阶沿坎,今天大家都在这儿坐着。”

也有人说明:平时有卫兵站岗,当然不好在这儿坐。这话微微有些抗议的性质,是说平常也很平民化,并不是因为丢掉了“官”才平民化起来的。

我忽然想起,我也曾说过这样的话:“有官本不重,无官身更轻。”

卢鸿基卢鸿基,一九一○年生,广东海南岛乐会(现名琼海)县人。雕刻家。抗战时在三厅工怍。也来了,坐着滑竿,大家都起来让了路,让滑竿一直抬进院子里去。

鸿基并不是一个人来,他是随带着了和我们争夺朋友的死敌。他的肺病发作已经三年了,一直睡在乡下静养——其实静或有之,养是说不上的。他的脸色惨白,有点浮肿。随在他身后的这个敌人在狞笑:机关裁撤了,看你这个俘虏朝那里走?

五、离合欢悲

从礼堂暂时把两位卫兵老爷请了出来,设下了四张席面,坐得满满的。

厨房大司务老金的手腕真不错,今天的席面做得特别可口而又丰富。他是成都人,五十多岁了,以前来会的时候本不识字,做了四年多大司务公然能写能读了。他是住会的,当我每年在乡下住的时候差不多每天黄昏时候都看见他在大礼堂门前的天井里读《新华日报》中国共产党在国民党统治区公开出版的机关报。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一日在汉口创刊,同年十月二十五日迁重庆,出至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被国民党政府封闭。。文委会虽然解散了,清理室还有几个人留着,他便不肯离开。

已经遣散了的勤务兵,凡是在附近居住的人都跑来帮忙。我失悔在初关照乡下朋友的时候,没有说多备一两席。各家的小朋友们都没有可能来,也是一件憾事,不然的话,不是还可以听听他们唱《七七幼稚园歌》和其它的儿歌吗?

大家都吃得很高兴,有酒,也划了拳,和往日一有纪念集合时的情形似乎并没有两样,但似乎也有两样。

饭用过后,多数的朋友都集中到我们的住房里闲谈。那本是外院北墙下的一座原有堆栈,坐北向南的土墙长条房子。我们把它隔成了三间,开了些窗眼,觉得也还适意,每年暑间我们都是回到这儿来住的,住到雾季的时候又搬进城去。因此所有一切动用的家具都还保存着的,但今年是不是下乡来住,却在考虑。

院子很大,做研究院倒很适宜。可惜离城太远,交通不方便,而且太孤单了。

研究院有希望么?

很难说。要想找有财力的人资助文化事业,中国似乎还没有现代化到那步田地。即使有也不能不有所顾虑的。

鹿地研究室的山川君鹿地,指鹿地亘(1903—1982),日本作象。抗日战争时期在中国从事反对日本****侵略的宣传工作。鹿地研究室,国民党当局取消,“日本人民反战大同盟”以后,由作者建议成立的机构,隶属军委政治部,主要从事敌情研究。因领导者为鹿地亘,故名。山川君,原名及川,是由俘虏挑选出来的有觉悟的“日本人民反战大同盟”盟员,鹿地研究室工作人员。来了。中午的聚餐本来是邀约了他们的,也因着顾虑,没有出席。我走出门外迎接着他,他不愿久留,只站在院子里谈了一会。

他不久要同鹿地一道到昆明,是受了美军的邀请。但阻碍却很多。研究室附近,近来白天有怪人换番巡逻,甚至连夜里也有。

研究室相距不上半里路,在公路的那一边,靠近金刚坡的山麓,是我在三厅时代建立的,其后事实上隶属文委会,文委会裁并了,管理情报工作的二厅在继续照管。

白花狗走来亲近,它亲近的是山川,不是我。它是由研究室里要来的孤儿,它的母亲在去年暑天早就被那儿的卫兵打去吃了。

往年我只感觉着居乡有打狗棍的必要,今年我感觉着居乡有狗的必要了。

朋友们知道我有午睡的习惯,在中堂和西首书房里的人都准备告别了。卢鸿基一人坐在东边的睡房里一座藤沙发椅上。我坐在床沿上陪着他。他从西装的内衣包里取出了一张像片出来,是我五十岁分送大家的纪念品。他要我在像片上签上他的名字,我签了。他颇觉吃力地,扶着杖,站了起来,眼睛里的笑发着冷光。似乎想说什么话,但终竟没有说出什么话。

朋友们照拂着他上了滑竿走了。

六、夜来风雨

本来打算当天就回城的,因为乃超的行李收拾费时,改存明天的消早。

侠公在我们午睡的时候,搭公路车回山洞去了。在他自然是不便久留,女佣人走了,家里有三个小孩,而他又是好爸爸。

我们也收拾了一下行李,作的是留去双关的步骤。假使下乡来住,因为大的一个孩子在进小学,也要到七月初才能来,东西留着不能不加一番检点。假使不来,那就等日后有交通工具的时候方便运走。

黄昏时分,我同立群,还有其他的朋友,一道到赖桥去散步。两位司机同志在院外调是着卡车。房主人的黄老头子就在院墙脚下的田坎督耕,那田本来是我们租用的菜圃,交还了他,他在赶耕,大约是想插秧子。

——“你们的铺位都在里面铺好了。”同行的前任副官卢鸿谋卢鸿谋,广东琼海县人。抗战时曾在文化工作委员会任作者的副官。向司机同志说。

——“不,我们要在车上睡。”

——“把车门锁上不就好了吗?”立群插说着。

——“不行的,胎被偷掉一个也就不得了。”

——“从前在长沙大火的时候,”我说,“周副部长指周恩来(1898—1976)。抗战时期以中国共产党代表的身份被任为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的车子便被人偷过一次,后来到了桂林才找着。门就锁着,内行是有办法打开的。”

朝西走,在成渝公路上走不上三百步光景便是赖家桥,一道石桥架在一道小河上,这儿是一个车站,另外有两三家店铺,卖饭食杂货的。立群在一家店子里面买了点糖果和茶叶。

天黑下来了,乡下没有电灯,森森然好象回到了原始时代。

走回院子的时候,司机同志正从院里把铺陈抱了出来。

督耕的黄老头子还在那儿督耕。水牛都疲倦得不耐烦了,耕到墙脚的石坎边不肯转身,黄老头子站在石坎上帮忙拉着牛鼻索,死命地在那儿拖。

立群有点不大舒服,她先去睡了,我在书房里,在鱼烛光下,展开斯大林的《列宁主义问题》读。

我读完了《关于列宁主义底基础》,又读完了《关于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夜境很岑寂,心境也很岑寂,但我并不觉得我是一个人。

壁上挂着的一张斯大林的照片俯瞰着我,我自己丝毫也没有睡意。

夜半过后突然刮起了大风,又在飘着雨粒,立群也惊醒来了。我关心着车上的两位司机同志。我想出去看看他们。

——“怕朝门关了,他们在车上会淋雨的。”

——“门不会关的吧,怕狗咬你呢!”

我实在也有点怕狗,把中堂门开了一下,外边是漆黑的。雨并不大,风倒相当猛,把鱼烛吹灭了。

七、新的果实

二十号的清早醒来,已经五点过钟。雨却下得很大。

——“糟糕!司机同志们不晓得怎么样了?”

我赶着,冒着雨跑出去。朝门果然是关着的。

——“糟糕!”

我赶快去打开朝门。两位同志就在屋檐下碍难容一人睡下去的干地上面打着地铺。看情形他们是靠着门坐了一个半夜。

我说了千万声对不住,请他们进来。天已经亮了,卡车也用不着看守,便把他们请到内院的休息处去,请他们再休息。

雨不断地下着,似乎有绵下去的样子。我们有点后悔,晓得是昨天赶着回城去就好了。我和立群商量,想搭公路车回去,立群也有这样的意思,因为四个小孩子留在城里,实在也放心不下。

算好,雨下到九点钟左右也就开始住了。行李陆续搬运上车,最后替侠公运了一些煤。连人带行李把卡车堆积成一座山了。

我们要上车的时候,立群邀我同上水牛山去。路很淋漓,山上的花木已经呈出荒芜的现象。银杏亭已经倾斜,带皮松木所缀成的花栏已经零落。银杏亭三个字还在,署的日期是“甲申六月”。这是我去年下乡时写的。那时,亭才完成,山也才从坟堆中开辟出来不久。因为我爱银杏,因为我爱水牛,所以我就借它们来作为了亭名与山名。还不及一年便呈出了这样凋零的现象。

各色的花带着雨还寂寞地开着,大都是经过了攀折的残余,而被人委弃着的。

立群主张折些回城去插花瓶,我感觉着有点不忍。

——“要关照一声秦奉春秦奉春,字侠农,一九一○年生,江苏无锡人。工艺美术家。才行吧?”

——“回头关照他好了,丢在这儿,结果还是被人折去。”

折了一些柳穿鱼,金贝介,美人蕉,和一些常见而我不知名的黄花。

一株矮矮的花石榴,高还不及两尺,仅仅在一茎枝条上开着一朵花双瓣而鲜红,还有几颗蓓蕾。看来一定是今年才开始开花的。它引动了我。我想折下来,但又踌蹰了。枝子有点垂,我起初还以为受了雨,花朵重的原故。待我低下头去细看时,它才是早被人折断了的。我便下了决心,索性把它折了下来。

立群还在菜园里面买了一箩筐四季豆,又一箩筐黄芽白,是向合作社买的。合作社是文委会办的,只留了一位朋友在结束后事。合作社租了好些田地栽瓜种菜,也在一些荒山上垦了好些地面。租的退租,垦的半就荒芜了。我们所买的只是一些残余。

立群说:“买回去可以犒劳佣人。另外我已经买了好些猪肉,可以让他们大打一次牙祭。”

走回卡车的时候,秦奉春也在那儿送行,我拿着花向他打招呼:“奉春,我们折回去插花瓶。”

——“好的。已经没有剩下什么好花了。都被人偷了去。文委会被解散的消息一传出,菜也被人偷,花也被人折。开始是折,后来索性连根和土的搬走了。”

奉春说着这话时的表情和声调,不是愤激而是忧郁。水牛山公园是他一手一足经营出来的,连水牛山和银杏亭两个匾额都是他刻的字。他是美术家,做事很精细,因而也就徐缓,同人们背地里称之为“施乐先生”。施乐是英文Slow(慢)的音译。他费了一年多将近两年的经营,结果遭了蹂躏。这心情,我能够了解,决不会是寻常的。

——“是些什么人来偷的?”立群问得相当愤慨。

——“还不是附近机关里的人,毫无办法。”奉春仍然以迂徐的调子熏郁着。

卡车快要开了,我再进院子里去绕了一趟,看忘记了什么东西。中庭里好些被昨夜的狂风吹折下来的银杏桠枝。我怀着惜别的意思拾起了一枝来,也想拿回城去在花瓶中供养。有一个青青的果实,没有想出还在枝头。

1945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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