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间,已经进入了一座城池,来到一所衙门前面。这个衙门的房屋并不怎么宏大宽敞,唯有一座殿堂又高又大。殿堂的下边东西各立着一块石碑,一边写的是“孝悌忠信”,另一边是“礼义廉耻”,绿色的字比笆斗还要大。登着台阶进入大殿,殿堂的正中悬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考弊司”三个大字。柱子上雕刻着一副翠绿色字的对联。写的是:“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
闻生尚未游览完毕,主官已从后堂走出,只见他卷发驼背,就像是几百岁的人,鼻孔朝天,嘴唇外翻,不能盖住牙齿。后面跟着一个主管文书的官吏,是虎首人身。两旁有十多个鬼卒列队伺候,面目凶恶得像山精一样。秀才说:“这就是鬼王。”闻生害怕极了,回身就要退走。这时,鬼王已经发现了他,从台阶上走下来拱着手把闻生让到堂上,并向他问候起居,闻生只是唯唯诺诺地答应着。鬼王问:“您到这里来有何见教?”闻生就把秀才的意思和他讲了。鬼王正色说:“这件事已有成例,就是父母也不敢答应!”态度非常严厉,似乎一句也听不进去。闻生不敢再往下讲了,立即起身告辞,鬼王侧身相送,一直送到大门之外才返回大堂。
闻生并没有回去,又偷偷地溜进衙内想看看事情的变化。等来到大堂之下,秀才已经和几个同辈人,反背着双臂,被人用枥绞勒手指,就像罪人在监狱中一样受刑。又有一个面貌凶恶的人持刀走来,把秀才的裤子扒下,露出大腿,割下一片肉,大约有三指宽。秀才大声号叫,声音都要嘶哑了。闻生年轻仗义,气愤得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呼喊说:“如此凶惨狠毒,这成什么世界了!”鬼王吃惊地站起来,命令暂时不要割了,威武地举步朝闻生走来,闻生已经气愤地走出府衙。
闻生把这些凶惨的情景全都告诉了街上的人,并且说准备到上帝处去控告。有人笑话他说:“你也太迂腐了。蓝天苍茫无际,你到哪里去寻找上帝而向他申冤啊?这些家伙唯独与阎罗关系密切,到那里申诉或许可能答应。”于是指示给他道路。跑到那里,果然看到宫殿台阶威势显赫,阎罗正在升堂。闻生马上跪在台阶上喊冤。阎王召上殿审讯完毕,立即命令几个鬼卒拿着绳索提着锤走了。不一会儿,把鬼王和秀才都带到堂前。经过审问,情节属实,阎王大怒,斥责鬼王说:“怜惜你前世刻苦攻读,才暂时委派你这个职务,等候着托生到富贵之家;如今你竟敢这样胡作非为,应当抽掉你的‘善筋’,给你增添‘恶骨’,罚你生生世世不得发迹!”鬼卒们先鞭打他,把他打倒在地,碰掉了一颗牙;接着又用刀割开他的指尖,把筋抽出,这筋又亮又白像丝一样。鬼王痛得像杀猪一样大声号叫。把手脚上的筋都抽完了,有两个鬼卒把他押解出去。闻生跪下给阎王叩了头就退了出来。
闻生退出,秀才跟在后面,对于蒙受的恩惠殷切地表示感谢。秀才挽着臂送他,从街上路过的,看到一户人家挂着红色的帘子,帘内有一女子,露着半边脸,容貌非常漂亮。闻生问:“这是谁家?”秀才说:“这是妓院。”走过去以后,闻生留恋这个女子舍不得离开,就坚决劝秀才不要再送了。秀才说:“你是为我而来的,要是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于心何忍?”闻生坚决地告辞,秀才这才走了。闻生看秀才走远了,急急忙忙跑进帘内。女子出来接见,互相道了姓名,女子自己说:“姓柳,名叫秋华。”一个老婆子出来,为他们置办了酒菜。酒喝得差不多了,二人进入帷帐,恩爱极深,亲切地订立了婚约。天亮以后,老婆子进来说:“家里的柴米都没有了,需要破费郎君的金钱,怎么办啊!”闻生顿时想到自己的腰包很空虚,又惶恐又惭愧,默不作声。过了很长时间才说:“我实在不曾携带一文钱,立个欠债的字据吧,回家后立即奉还。”老婆子变了脸色说:“你听说过有妓女去追要拖欠的债务的吗?”秋华心中不快,也不言语。闻生就把衣服脱下来作为抵押,老婆子手拿衣服讥笑说:“这还不够偿还酒钱!”啰啰唆唆地很不满意,和秋华一同进入了后屋。闻生很是羞愧。开始,还希望秋华能够出来送他,再重申一下晚间订的婚约;可是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有什么反响。偷偷地跑到后边去窥探,只见老婆子和秋华自肩上都现了原形,原来是两头牛鬼,眼睛闪闪有光,正面对面地站着。闻生害怕极了,急忙逃了出来,打算回家,可是道路分岔很多,也不知应该走哪一条。向街上的人打听道路,没有一个知道他的村庄的。在街市之间徘徊了两昼夜,心情非常凄凉悲伤,肚肠饿得咕咕直响,真是进退两难。忽然秀才从这里路过,望见了闻生,吃惊地说:“你为什么还没有回去,而且狼狈到这个样子?”闻生惭愧得无言可答。秀才说:“是了,你是不是被那个花夜叉给迷住啦?”于是生气地去找她们,说:“秋华母子,为什么不给留点面子呢?”去了不大工夫,就把衣服拿来交给闻生,说:“淫婢太无礼了,我已经把她责骂一顿!”一直把闻生送到家中,这才告别而去。
闻生突然死去,过了三天又苏醒过来,以上这些事情,他讲得清清楚楚。
小谢
陕西渭南姜侍郎的院子里,有很多的鬼怪,常常出来迷惑人,所以全家搬到别处去了,留下个仆人看门。仆人死了,换了几个也都死了。于是,院子就荒废了。村里有个书生叫陶望三,素来风流潇洒,喜欢玩弄妓女,喝得半醉的时候就到妓女那里去。朋友们故意打发娼妓到他那里去,他也含笑留了下来,从不拒绝,但实际上整整一个晚上也没有什么沾染。他曾经寄宿在姜侍郎家里,有个丫头半夜里私奔到他房里,他坚决拒绝了,侍郎因此很器重他。他家里非常清寒,又死了妻子,茅屋几间,闷热得实在受不了,便请侍郎把那荒废了的院子借给他住。侍郎因为那是个凶宅,不同意借给他,他便写了一篇《续无鬼论》献给侍郎,并说:“鬼能把我怎样!”侍郎看到他很坚决,便答应了。
陶便去打扫了厅堂,傍晚,把书放在那里,转身去拿别的东西,那书便没有了。觉得很奇怪,仰面躺在床上,屏住呼吸等待着发生什么异常的现象。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听到脚步声,斜着眼瞥了一下,只见两个女子从房里出来,将丢失的书送还桌子上,一个约莫二十来岁,另一个大约只有十七八岁,都长得很漂亮。她们犹犹豫豫地站在床前,互相交换着眼色,笑了起来。陶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年龄大的那一个跷起一只脚去踹陶的肚子,小的就捂着嘴巴暗地里发笑。陶觉得心动神摇,像控制不了自己似的,赶忙严肃起来,收住了邪念,始终没有理睬。大的那个女子用左手扯着他的胡须,右手轻轻地揪着他的下巴,发出轻微的响声,小的那一个更加笑得不得了。陶突然坐起来,大声地斥责着说:“鬼东西,竟敢如此!”两个女子吓得跑了。陶生怕夜里遭到她们的折腾,想搬回去,又怕别人笑话他说话不算数,便点起灯来读书。觉得黑暗的地方,有鬼影在那里闪来闪去,也没有去理睬。快半夜了,亮着烛睡着了。刚刚合上眼睛,觉得有人拿着很小的东西通他的鼻孔,怪痒的,打了个大喷嚏,只听到黑暗处隐隐约约发出笑声,陶不吭气,装着睡了,一会儿,看到那个小女子捻了个很细的纸捻,伸着脖子弯了腰来到床前,陶突然起来,大声地骂着,那女子又飘然而去了。等他一躺下,又来通他的耳朵,整夜被她们闹得不得安宁。鸡一叫,就清静得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陶这才睡得很沉,整个白天,一点动静也没有。
太阳下山了,恍恍惚惚又有鬼影出现了。陶便在夜间做饭,打算熬个通宵。那个年龄大的渐渐地弯着胳臂伏在案上看陶读书,接着又把书给合上了。陶生着气去抓她,她便很快飘散了。待了一会儿,她又用手去摸书,陶只好用手把书按着来读。年龄小的那个悄悄地走到陶的脑后,交叉着双手捂住他的眼睛,转眼就跑,远远地站在那里微笑着。陶指着她骂道:“小鬼头!捉住了你们,就全都给杀了!”她们也不怕,便向她们开玩笑说:“男女间的私事,我全不懂,老缠着我有什么好处。”两位女子微笑着,转身走到灶边,劈柴淘米,给陶做起饭来。陶看了夸奖她们说:“两位做这些事,不比你们傻胡闹强吗?”不大一会儿,粥熬好了,争着拿了汤匙、筷子、饭碗放在桌子上。陶说:“感激你们为我做事,怎么来报答你们呢?”大的笑着说:“粥里面掺砒霜了,要毒死你的。”陶说:“跟你素无仇怨,何至于拿砒霜来毒我呢。”陶喝完了,又给盛上,争着给他效劳。陶很高兴,便这么习以为常了。
日子一久,渐渐地混熟了,挨着坐着,说着笑着,问她们的姓名,大的说:“我叫秋容,姓乔;她是阮家的小谢。”又进一步问她们的家世,小谢笑着说:“傻郎君,还不敢把身子献给你呢,谁要你问我们的家世,想娶我们吗?”陶严肃地说:“面对着这么漂亮的美人,难道我就那么无情吗?只是人中了阴气,一定会死。不乐意生活在一起,你们走好了;乐意生活在一起,留下来就是了。如果不爱我,何必玷污两位美人;如果真爱我,何必弄死我这狂生?”两位女子互相看了看,深深地受到感动。从此便不那么捉弄他了,但有时还是把手伸进他的怀里,有时把他的裤子脱到地上,陶也听之任之,不以为怪。
有一天,陶还没有把要抄的书抄完,便出去了,回来时,小谢正趴在桌边,拿起笔代他在那里抄。看到了他,便扔下笔,瞅着他微笑。陶走拢去一看,字虽写得不好,但行列间隔还很整齐,便夸奖她说:“你是一个很风雅的人呀!如果喜欢写字,我教你来写。”便把她拉在怀里,手把着手地教她的笔画,秋容从外边进来,脸色突然变了,似乎有些妒意。小谢笑着说:“小时候曾经跟父亲学习写字,好久没有写了,现在回想起来,真像做梦一般。”秋容没有吭声,陶了解她的心思,假装没有发觉似的,把她抱到怀里,并把笔递给她说:“我看你会写字吗?”写了几个字,陶便站起来说:“秋娘的笔力真好呀!”秋容这才高兴了。陶于是折了两张纸,写了范本,让她们模仿着写。他便在另一盏灯下读书,暗地里高兴今后各自有事,不会来打扰了。摹写完了,两人恭恭敬敬地站在桌子边,听他来批评指点。秋容从来没有读过书,乱涂一气,认也不好认,圈点完了,秋容自觉不如小谢,流露出惭愧的神色。陶夸奖并安慰了她,脸色才开朗一些。她们从此就把陶当做老师来看待,坐着的时候给他搔背,睡着的时候给他按摩大腿,不但不敢轻慢他,而且争着讨好他。一个月以后,小谢的字居然写得很端正很娟秀,陶偶尔夸奖了她几句,秋容便非常惭愧,汗水浸透了粉黛,泪水流成了两条线痕。陶多方向她解释,对她安慰,她才没有哭了。于是教她读书,她非常聪敏,指点一次,从来没有问过第二遍。还跟陶比赛学习,常常读个通宵。小谢又把她的弟弟三郎带了来,拜陶为师。三郎十五六岁,容貌秀丽,送上一支金如意给陶作为见面礼。陶要他和秋容学一部经书,满屋都是咿咿唔唔的读书声,简直像在这里办了一所鬼私塾啦。侍郎听说了十分高兴,还经常送给陶一些生活费用。
几个月之后,秋容和三郎都学会了作诗,常常互相唱和。小谢暗地里叮嘱他不要告诉秋容,陶答应了;秋容暗地里叮嘱他不要告诉小谢,陶也答应了。有一天,陶准备去参加考试,秋容和小谢哭着为他送行,三郎说:“这次考试可以推说有病,不去参加,要不这样,恐怕会碰上不幸的事。”陶觉得装病是可耻的,还是去了。原来,陶喜欢用诗词来讽刺时事,得罪了县里的权贵,那家伙天天都想中伤他,暗地里贿赂学使,诬蔑他行为不检点,将他关进牢里。陶带的盘缠已经花了,只好向狱中的犯人讨些东西吃,自料再也没有活路了。忽然有一个人飘然而来,原来是秋容,送了些吃的东西来,两人相对哭了一场,说:“三郎担心你要出事,如今果然遭了这场大难。三郎跟我一同来的,他到巡抚衙门申诉去了。”说了几句话便出去了,别人却没有看到她。过了一天,巡抚出来了,三郎拦住去路,大呼冤枉,巡抚把他带去了,秋容又到牢里,把消息告诉了陶,返身又去打听,三天还没有消息回来。陶又愁又饿,度日如年。忽然小谢来了,悲愤得要死,说:“秋容那天回去,路过城隍庙,被西廊那个黑面判官抓了去,逼着她当小老婆,秋容没有屈服,如今也被关在阴曹地狱里。我跑了百把里路,累得要死;到了北郊,又被干枯的荆棘刺穿了脚心,疼痛到骨髓里去了,恐怕再也来不了啦!”便伸了脚给他看,果然淋漓的鲜血把罗袜给粘在一块了。拿出三两银子给陶,便一跛一跛地走了。巡抚审问了三郎,认为三郎与陶素来没有亲属关系,无缘无故代他申诉,准备来拷打他,三郎倒在地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巡抚感到很惊异,仔细看了他的状子,情悲语切,十分感人。提出陶来,当面审讯,问:“三郎是什么人?”陶假装不认识。巡抚觉察到他的冤情,便放了他。
回到家里,整晚没有一个人来。更尽了,小谢才来,凄惨地说:“三郎在巡抚衙门,被抚院的守护神押解到了地府。阎王因为三郎很讲义气,让他托生到了富贵人家。秋容长期被禁,我写了状纸向城隍告状,又被那黑面判官压着,送不上去,该怎么办啊?”陶愤怒地说:“黑老魔竟敢这样!明天我去推倒他的塑像,跺成尘土,数落城隍,痛骂一顿。他案前的官吏,横行霸道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醉梦中吗?”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又悲伤,又气愤,不觉四更将尽,秋容忽而飘然来了,两人又惊又喜,急忙问她怎么回来的。秋容流着眼泪说:“如今为了你,可受尽千辛万苦了!那判官天天拿刀棍逼着我,今晚忽然把我放了回来,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原是出于喜爱你,既然你不愿意,我又没有玷污你。麻烦你告诉陶秋曹,不要责怪我吧!”陶听了略微高兴了一些,想和两位女子同睡,说:“今天我甘愿为你们而死!”两位女子听了很不自在地说:“一向得到你的开导,懂得了不少的道理,怎么能够忍心因为爱你而害你呢?”她们坚决不同意,可是他们拥抱亲热,情同夫妇。两个女子也因共历患难,互相嫉妒的心理也全都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