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在高新区的宿舍里，久久不能入睡。夜里12点，上晚班的员工回来了，门关得砰砰作响。
这个时候，接到了妹妹的电话，她刚考上外语学院。
“姐，你去新公司没有？”
“上了两三天班了，现在住宿舍，跟员工住一起。”
“为什么要跟员工住？”
“公司已经没有文员的宿舍了，只好分到五人的工人间。”我说，“吃住的环境都还不错，只是层次杂了一点。”
“不能换宿舍吗？”
“不能。事实上，拉线员工也并不是低人一等。我们上司也是这么住，现在是过渡期，只能艰苦一点。”我自我安慰道。
“我今天刚报到，爸爸下午回去了。好想你跟爸妈。”
“鸟儿长大了总是要单飞的。你要跟同学搞好关系啊，要多跟优秀的人在一起，这样才有机会向优秀迈进，如果你只跟与自己水平相当的人一起，进步是不明显的。”
挂了电话，我还是睡不着。事实上，不用付房租又有稳定的地方住着，已经很不错了。每个人都有豪情壮志，想赚钱，想买房，想买车，可是理想需要扎根在现实的泥土里，谁能在只有1300元月薪的情况下，还敢信誓旦旦地说要在深圳买房子？谁又能在朝不保夕的生活条件下，还敢说要挣足多少钱后荣归故里？生存，只有在这个城市生存得下去，才能谈发展。
一个星期后，李然通知我们到培训室招聘第二批普通工人。
这些从各地劳动站直接输送过来的技校毕业生都很年轻，她们大多十七八岁，一般培训一两个月就可以直接上岗。一下火车，她们就直接来到工厂，满脸倦容，有的甚至是蓬头垢面，唯一让我们感到不陌生的是她们清澈的眼神，带着只有那个年龄才有的纯净。我们HR要做的工作就是核对他们的身份证件及健康证明等，为他们办理入厂手续。
“你这身份证是假的吧？”我问一个小姑娘。
“是真的。”她小声说。
“真的？水印怎么这么模糊？”我笑望着她。
劳动站的人过来了，拿着一听红牛，打开后递给我说：“一一小姐，来，检查了那么久，您肯定很累了，先喝点东西再查吧。”
“谢谢。我检查完再喝。”
“这身份证是真的，只是来的前两个晚上，小姑娘不小心把它跟衣服一块洗了。您看，是不是能通融一下？”他满脸堆笑地说。
“使用假身份证的员工，我们一律不接收的。这样吧，我让同事阿湘再检查一下。”
我拿了身份证给李然和阿湘看，李然还没来得及说话，阿湘即刻断定：“假的！退回去！”说话的语气俨然是位权威女高管。
每天，我们都能从一百多号人中涮下十几个不合格者，有些是使用假身份证的，有些是未成年的，有些是病毒携带者。据不合格的人说，他们来深圳之前都要向劳动站交1000元至1500元的介绍费，如果不合格会被推荐到小工厂。这些电视里也很少播出的镜头，突然就展现在自己的面前，让人感到心疼又有点无奈。望着这些比自己年轻很多的妹妹们，突然觉得，原来自己还算是比较幸福的。
偶尔有点空闲刚坐下来，李小姐就叫我们，“一一，你把这些技术人员的简历送到生产部经理的办公室去”，“Jessica，去一趟工艺部看看那些简历挑得怎么样了”，我们就这样成了给李小姐跑腿的丫环。所谓HR神圣的招聘，竟然被这些琐碎的工作掩盖得悄无声息。掌握生杀大权的HR，其实也只是一幅很虚的画面，光鲜的主宰权，讲白了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真正的实权，远不如用人部门主管的一句话来得管用。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我们白天忙招聘，晚上整理员工资料，周末无休。一个月下来，我除了对挑剔的女权主义李小姐有了强烈的抵触，也对HR的招聘工作产生了无穷的倦意。
选择一种职业，真的不能只看表面。表面看，女主管说着流练的英语在office叱诧风云，想着自己如果有一天也能像她那样该有多好，其实只是你未临其位，不知其味而已。所谓的光鲜，永远只存在于下属及羡慕者的眼中。一双鞋好不好看，要看不同人的审美，挤不挤脚却只有自己才知道。我终于栽在自己肤浅的意识里，但踏进了这一行，也只能认真踏实地干了。
那段时间，我学会了谦卑，哪怕对生产线的品检员、拉上的员工，我都一如既往的尊重，从来不曾像阿湘一样凌驾于别人之上。事实上，我也没有资格那样。
“一一，我发现你对谁都彬彬有礼的。”吃午饭时Jessica说。
“挖苦我吗？”
“不是。只是奇怪你怎么能跟生产线的员工都那么客气。”
“生产线的员工也要被尊重的，她们跟我们，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岗位不同而已。况且，我凭什么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我说，“你在别人眼中的地位跟你所在的部门根本无关，有关的只是你自己的title和你的薪水。”
“终于嫌人工低了吧？”
“是自己能力不够。”我无奈地说，“别人尊重你，往往不是因为你有让人尊重的地方，而是因为你的title，你拥有哪个等级的title就会获得哪个等级的尊重。”
招聘工作暂告结束，我去找Frank，恰巧遇到生产部Mgr.找他。他把一叠简历放在Frank面前说：“Frank，你们HR这样怎么行啊？你看看这些工程师的简历，简直没有任何质量可言。”
虽然生产部Mgr.没有表现得很恼火，但语气里却透着强烈的不满。
“李然，你过来一下。”Frank把李然叫了过来。
“你看看，现在的年轻人不知是善长混水摸鱼，还是HR没有过滤简历，今天来面试的工程师，竟然还是实习生。”
李然走过来，没说话。
“我们要招的可是有生产线经验的工程师，这不是浪费我们的时间吗？HR提供这种service可是直接影响了我们部门的组建速度啊。”生产部Mgr.刻意拉长了语气。
李小姐的脸在生产部Mgr.的投诉下由黑转紫，她一直没吱声，只是时不时地看一下Frank。
Frank说：“最近工作比较多，疏忽了质量，真是抱歉啊！我们一定好好检讨，回头再给您一个满意的解释。您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是上面总催着要人员到位，你们什么时候能给我些有点质量的简历？”
“简历我会亲自为您过滤好，下午下班前给您送过去，您看可以吗？”
生产部Mgr.笑着离开了HR office。
李小姐的脸色终于恢复正常，她笑着对Frank说：“这HR的工作真是吃力不讨好，尤其是招聘，做好了，是本职，做不好，是能力不够。”
然后，她回过头来对着我们四个文员教训道：“你们几个不成器的家伙，要向你们主管多学习学习，看他是怎么处理投诉的，处事不惊，掌控全局，可你们实在是太没经验了，还是太嫩啊，这一点，阿湘可比你们强多了。”
这番话，如果是换了现在的我听着，我一定反击得她心服口服，但是那时，我只能选择沉默。
我和Jessica小声说：“一个高你六级的Officer说你做得不好，那就是不好，不能解释，除非你能改变自己的title，否则还不够资格跟她说话。”
Frank终于开口了：“李然，你既然知道是本职，就应该尽量把本职工作做好。
对吧？”
我们都望着Frank，很惊讶他会突然插话。
“本来嘛，招聘这个事也没必要让我来教你怎么做。一个Officer，光英语好也不行啊，工作中要体现专业能力，生产部要的人，你要认真筛选，起码基本条件得过得去吧！
你把选好的简历先给我看一遍。没什么大事就不要制造麻烦。”
李小姐点头。
“还有，我个人觉得吧，教训下属要把握分寸，尊重别人也是做领导的一门艺术。”
Fank补充道。
李小姐唯诺地应着：“是，是的，您教导得对。”
这朵28岁的月季骄傲的气焰终于被Frank压了下去，在之后的两年零八个月里，她再没有这样训过我们，而我们也不再羡慕她，尽管大家仍对她恭恭敬敬的，但她已不像最初那般到处绽放光彩了。
回到宿舍，Jessica对我说：“做领导还是要像Frank，处处展现大将之风！”
“我一直觉得Frank挺有亲和力的，没想到批评别人时也这么不留情面。”想到李然被批评，我就很高兴，“真是吐字不多，却字字夺人要害，语气不重，却句句让人自省啊。”
“凡事都是相对的，想要维护自己的自尊，就要先学会尊重别人。”
“哈哈，我们跟了个好上司。”我笑着说，“Frank是绝对不能惹的，当然，他的下属，最好也不要随便踩。”
“为人上司，保护好下属是最起码的要求，连下属都保护不了，日后谁还来给你卖命。”
我点头。
Jessica接着说：“总批评我们不行，不就等于说Frank的眼光有问题吗？还让我们向阿湘学习，那Frank是不是要向她学习？AM（Assistant Mgr.）的颜面何存啊？”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Jessica看懂的东西要比我多得多，我比她多些工作经验，她却比我多了几分深沉。她英语不怎么好，也没有工作经验，甚至毕业证都还没拿到手，但是，她真的很会做人，至少HR每个人都喜欢她。那时，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仍然未谙职场生存的道理，仍一如既往地认为，真正要在一个公司待下去，靠的是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其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