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千上万只鸟儿在棕榈树林间穿越,季风期隐退了。阳光下的海滩仍有凉意,在一排缅栀子树的篱笆墙后边,海水丝丝耳语,显得有些疲倦。萨克南岛的渔民们赶到珊瑚屏障那边的深海区抛撒长网捕鱼,有个女人边唱边把祭物洒向海水波浪。揣着我的新签证,昨天晚上我从新加坡赶了回来。我任凭大雨将我浸透,我领受着花卉的芬芳清洗。四处的寂静更衬托出百鸟娇好的鸣唱,太阳闪耀出奇异光芒,露水也随之蒸发向上。新加坡,威士忌,酒吧,姑娘们,还有京剧的锣鼓铙钹声都逐渐地消逝于耳际。岛上到处流淌着生生活水,萨瓦一带的稻田已经插好秧苗,已有两年多了,人们还没见过如此畅快的及时雨,万物生机,这必将是个丰硕的好年头。
一月,纽约的暴风雪,长久地站在窗前,听着外边的风哨声都已是那么的遥远。瓦露赤卡也是同样的遥远。瓦露赤卡是那么的……鸟儿不再鸣叫,花儿们也合闭上花瓣。对我而言,瓦露赤卡就是一座紫禁城,是一个冷不防儿劈开心脏的念头。它侵占了我的夜晚,把我又和她相聚到一起,使我平静的心里溅起思念的浪花,使我产生了亲吻火山的欲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在我的记忆里我不能忘记这张我从未见过的脸孔?当我在梦里见到她,看见她那幽暗的眼睛时,那些目光带有疑问,这个问题我不知怎样来解释。当我在梦里看着这张俄国人的颧骨,威尼斯人的头发,鼻子微微上翘的面孔时,我知道我看她看得要比我先前能看见时还要清楚。反之,我倒是不清楚我自己的脸面像什么样子,如果我想要记住它,我得把思绪集中于一张照片上,比如那张贴在我护照上的照片。但是,重新直接地想象我真实的面容,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有好几次,在刷牙的时候,我固定在镜子前面,我知道在上面映出我的形影。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自我欣赏,而是要提出一个重要的基本问题:我是谁?镜子没有回答我的提问,我与这个日常的内省方法,所有人都会实施的动作隔离了。如果人就像我相信的一样,从一定的年龄段开始,在我们的脸上自然会刻有痕迹。无论是怎样对待,看到自己脸上的烙印,这将是很有意思的。
岛上的八个月时光,在我精神上、身体上都起到了医治作用。但是,当时我对此并没有真正的体会,只有在我远离这处神秘的圆圈以后,才理解得更加深刻。此间,有个老妇人总是意外地来到我家为我按摩。她在我身上涂抹着一种细腻的黏土,还有她那自制的油膏。她的手指顺着我的肩膀、肋条骨和大腿捏捏掐掐,还把那些肌肉使劲儿地拉扯开来。她讲述着一个个故事,她的笑声就像她的双手和力气一样的年轻。一点点地,她不再说话了,有一股懒散劲儿伏降在我身上。在这双被太阳和海盐烧焦的老太太手掌之中,我赤条条地像条虫子,而她则是守护年轻身体的门卫老婆婆。她的手关节在我的额头上面吱嘎作响,这响声敲击着我的大脑。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恍惚觉得是个死人在给我按摩,我知道是这样的。她给我按摩就像他们在准备一场宴会——她的宴会。为了舒展一下手指头,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她的大腿肌肉饱满,很结实。她毫不在意地发出啪啪的放屁声,她的确充满了生命活力。
“结束了。”
她和我商讨价钱,向我要求预付五千卢比。我拒绝了,可她没有生气。我想不管效果怎样,试一试总是没什么不好。我听见她小心谨慎地拿了几根紫丁香花蕾香烟,偷……不是的,这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协议,只是她并不太肯定。
接下来,还有灵魂上的自我按摩,几小时几小时的寂寂无声,我孤独一人沉思静坐。这种漫长的时间多始于傍晚,当太阳下山以后,鸟儿离群索居不再鸣唱。夜晚不仅仅只是黑暗的,连音响的震颤也有所不同,好像是负载着心灵,夜里空气中传播着另外的密度。我的思想已经经过按摩,在这漫长的时间中我反复按摩着。最初阶段的惊慌失措,比如我梦到过的一个希望诞生在黑夜里的空虚中,都已彻底地消失不见了。一个个钟头的默默沉思,诗歌,还有思索分析等都成为我现在日常生活程序的一部分。无用的生命,自私的生活,我死后嗣下无子,如果不是那些油画和那几部不足启齿的电影的话,我没有任何之物献给这个世界。我反躬自问,生活在火山下面,一系列的问题都在交错扭曲,变化得尖锐起来。但是,在我的窗下,大海无止境地反复地审视着,永恒地呻吟着,它的声音使我麻醉。
我至少应该为这座城市的盲人儿童学校做点什么,我向他们建议设立行走交通课,和他们讲完之后,女校长对此很感兴趣,她没有经费,可是我是自愿性的义务教员。她让我教学生法语、英语课,钢琴课等,我连忙说道:“我不会弹钢琴!”她对此不相信。一共有四十七名盲人孩子,女校长指挥他们齐声合唱。我说他们非常遵守纪律,他们都笑了。我给他们演奏了一小段巴赫的,也是目前唯一能够紧紧扣住我指头顶部的一段乐曲。学校里没有足够的资金,缺少教练员。他们教孩子们藤柳编织手艺和修椅子、沙发,为这种所谓盲人的天职做准备。在欧洲,为了不让盲人在人行道上制作老一套的手编藤柳坐椅,有关人员以致一直深入到教堂里,用木质长条凳来代替以往的柳编椅。我身边围绕着一大圈的孩子们,我感到疲倦,一种恶心的感觉笼罩了我。我能够送给他们什么呢?我想要送给他们点什么?这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不是一个太好的兆头。孩子们并不忧伤,是他们的笑声使我提高了心气。
当我和我的盲人群体比较之时,我看到人们把他们规划治理在有保留的特定区域里。对此,我内心深处的这种厌恶情绪大大超越了我的自控能力,我忌怕得就像一个黑人穿越过贫民窟终于走出来了似的。可是,这座贫民窟总会和我们大家紧密相关,包括他们与我。
雨过天晴,太阳当头照,鸟儿们鸣叫得比以前更加妩媚动听。岛上仿佛是座小锅炉,到处蒸发着水蒸气,昨天的大清早上,我们冷飕飕的赶早出海捕鱼了。伽延捕捞到一条小鲨鱼,他止不住兴奋地呼道:
“快摸!快摸呀……”
他笑得直不起腰来,因为我到底猜不出是条什么鱼……我拎起鱼尾,它的体态如同海鳗一样,没准是条海鳝?不对,我感觉到它在我手中弯曲扭动,。突然变得木挺挺的了。这时,我知道鱼可能死了。我把它放在甲板上看个究竟,我对伽延说:“它死了。”
“不会的!它要用很长时间才能断气呢。”他说着提起鱼尾,确认到小鲨鱼真的死了。我想肯定是我用鱼镖捅伤了它的致命器官。
我们仍旧来到深海区那一边。尽管离海岸较远,由于没有风向的干扰,我仍然听到那边隐隐的噪音。东边的三座火山撕破了包裹其上的薄纱云雾,此时,就在我们身后,在无际的水平线之上,一座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变幻莫测的龙目岛火山突然出现在大海上。伽延好似唯恐惊动它似的,轻声细语地用简单的语句为我描述着……依靠着以往的记忆,我在尽量想象着。可是我越想越是验证到我的失败。我仅仅想象出三座火山坐落于广袤的稻田里,山坡呈白色,熔岩流淌所经之处都已变为黑色。但是,今天早晨的景象是独一无二、千载难逢的,是非常难以给它下定义并将之形容出来的。在宇宙间的整个历史上也许不会再次出现的。这次的显露如此迅速地转瞬即逝,恰如遥遥无极中的一瞬间,一刹那。我又一次印证到,自然界的这次显像在我的面前被阻断了。就如同人们可以为我描述一张脸庞,可是我并看不见他的面部表情。
然而,逐渐地,在伽延的嗓音中我听到一首仿佛很遥远的乐曲,它牵制了巍巍逼人的火山,浩瀚无垠的大海和那神秘莫测的水平线,以及承装我们的这只脆弱的小木船。当无人讲话之际,我聆听到在一片寂静之中,所谓无限和永恒也很像所有围绕我们周围的事物一样的短暂。我面对这具有讽刺意味的空气沉思冥想,生命亦如此,我们只不过是些朝生暮死的蜉蝣而已。火山劈开了阵阵云涛,一声响雷猛烈地撞击到雄健的火山上,又反弹到光芒四射的阳光中。在山中深处的寺庙群前,蟒蛇们正在舒展开它们的水晶鳞甲。也许,在这一切之后,我将要前往望加锡(乌戎潘当)。
写于1980年
完稿于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