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旅途，艰难曲折。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文化，遭遇着千百年未有之变局，也欣逢亘古未有的涅槃更新之机缘。文化是考察我们生存状态、生活质量、生命境界的一种尺度。文化的本质是人性的有效传递，文化的基本功能是赋予意义。现代汉语语境下的文化概念，需要从西方近代科学知识谱系中解放出来，从机械的学科分类和僵化的职能分工的观念、体制中解放出来，为现代化道路寻找归途，为现代人生安顿魂灵。
一、 紧紧握住路边盲人的手
2006年深秋的一个早晨，我在上海高安路看到了让我心灵震撼的一幕。
一位盲叟，坐在路边一棵梧桐树下，用简陋的二胡拉着不成曲调的声音，身旁放置一个张开的躺着几枚硬币的铁皮月饼盒子。远远的，我走近他的身边，没有怎么当回事。迎面走来一位老外，年轻姑娘，似乎有东欧人的血统，也是赶路的样子，却在盲叟面前停了脚步，蹲下身子，用并不熟练的汉语与老人说话。二胡的声音止住了，姑娘伸出自己的纤纤双手紧紧握住盲人那双粗糙的冷得僵硬的大手。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话，但忍不住也停下了脚步，看见盲叟木然的脸庞绽放出慈祥的微光，两颗浊泪泫动在皱成一线的眼缝里。我分明感受到一缕灿烂的阳光照耀着老人的心田，一个高贵的心灵在温暖着另外一颗孤苦的心。
也许，你给盲人再多的钱，也比不上这双手紧握所传递的人性温暖。积德行善做好事，选择什么方式方法，可以见出一个人的道德品质和文化修养。文化的深层含义，是人的文明素养。
二、 生活中的文化命题
我住在地铁莲花路站附近，傍晚散步时经常会遇到地铁站下边的过道里或马路上的天桥边，有一个男生或女生蹲在那里，有的干脆跪在那里，低着头，头发遮住了面孔，背着单薄的双肩包，地面上写着两行粉笔字，并且常常是娟秀的字体，大意是： 找了一天的工作，没着落，现在太饿了，请求好心人给我3元钱买碗面条，或者是给我6元钱乘车去松江。
每当此时，我很窘迫，仓皇，尴尬，痛苦。
如果我居高临下地丢下几元钱，看似解决了他（她）的燃眉之急，但我的行为所传递的信息是什么？我终于鼓足勇气，蹲下身来，用舒缓的语气说： 我也是农村孩子，读书毕业进城的，曾经生活很艰苦，这没有关系，出门在外不可能永远都是风雨，办法总比困难多。你看，是否可以到任何一家店铺里去谈谈，给人临时帮忙几个钟点，就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不能陡然说尊严最重要，也不能贸然地说人生膝下有黄金。如果有时间，我会故意多买些东西，然后特意请他（她）是否愿意帮忙，帮我把东西送过马路，我名正言顺地给予适当的报酬和谢意，再说出我一直想说又怕唐突的话。
帮助一个在困难中的人，需要特别警惕维护人的尊严，对人，对己。这是社会生活中的文化命题，也是生命灵魂里的文化命题。
三、 文化体现在待人接物中
一位移居奥地利的中国商人在维也纳郊区购置了一处房产，感到美中不足的是，晚上隔着落地玻璃窗眺望外面草地全是一片黑暗，没有灯光变幻、夜以继日的繁华景观。按当地规矩，他向社区环境管理署递交申请，希望自行安装六个能调节光亮度的贴地灯柱，将夜晚的草坪映照得如梦如幻。第三日中午，社区环境管理署的两位管理员带着光线测试仪器，从不同的方位角度，认真仔细地测试着该草坪所接受的太阳光照射度，并记载着有关的数据，最后回复他：“尊敬的先生，根据我们的测试，您的草坪白天所接受的阳光足够满足小草的光照需要，根本用不着夜晚再装置灯柱予以补充。再说，我们也没有权力答应您这种非理性耗用电能的要求。因此，您提出装置灯柱的申请不能批准。”
两位管理员还告诉中国商人，在奥地利，除了政府部门所指定的景观草坪和花园能够安装彩色灯柱外，其余的草坪和花园一律不能安装。原因很简单，就是小草们夜晚最需要黑暗，因为它们要在黑暗中进行着深呼吸。如果装置了灯柱，灯光会使小草的生长规律发生紊乱，连虫子们都不大愿意鸣叫了。这就如同我们人类一样，晚上总是亮着灯睡觉，能闭上眼睡得好吗？即使是那些景观草坪上的灯光，在晚上十点也全部自动关闭了，因为那些小草同样需要黑暗，当然，它们享受黑暗的时间少了一些。黑暗对植物来说，和光照一样重要，谁也无权破坏它们的这种生存规律。
中国商人听罢，只有取消了装置贴地灯柱的念头。此时此刻他才恍然大悟，在这里，每一棵小草也是受到尊重的，白天应该享受阳光，晚上应该享受黑暗，谁也无权剥夺小草享受黑暗的权利。 把小草当人来对待，折射出一个人、一个社会的素质、品格、教养、文化。
我国春秋战国时期，庄子提出“齐物论”，晓梦成蝶，濠梁之辩，充满了生命的情思。宋儒张载主张“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格物致知，天人合一。在我们能够直接记忆的年代里，先是批判，再是逐渐遗忘。我们淡漠丢弃了这些齐物同胞观念后，没有了待物的诚敬，也就丧失了文化的精神。
青海湖的鸟岛上，万鸟齐飞的场面很壮观。但你不知道，摄影师为了达到这种效果，甚至燃放鞭炮，把正在孵蛋的鸟儿全部惊动飞向天空。鸟儿的心里有多么慌张恐惧，人们一无所知。
动物园里孔雀开屏的样子很美观。但你不知道，有的动物园为了吸引游客，不断给孔雀喂食激素。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孔雀的生理习性正在被扭曲摧残。
这是一种残酷的审美。这种人为制造的美景背后，恰恰隐藏着一种杀伐气息、荼毒心理。可惜，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因为我们本身就是受到现代化囚禁的人，身体不够健康，心胸不够宽广，目光不够远大。
四、 告别彻底的唯物主义
彻底唯物主义将世界是由物质“这个……范畴”构成的，理解成世界是由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构成的，而看不见、摸不着的部分是不承认的，比如精神世界、艺术世界。如果承认精神、艺术的存在，那也是只承认一种思想，只允许一种思想继续存活，敌视其他一切精神文化，畏惧其他一切思想文化，也就扼杀其他一切思想、精神和文化。他（她）只承认的思想就是物质第一，物质一切。消灭物质就消灭了一切，占有了物质就可以无“法”无“天”——既没有西方社会的“法制观念”，也没有东方社会的“天人之治”。于是，他（她）无所畏惧，无所顾忌，暴殄天物，残害生灵，践踏人类社会历史所创造的一切信仰、尊严与禁忌。
彻底唯物主义者用最简单的说法，比如人类最后的斗争，比如社会历史终极的真理，比如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思想理论，等等，获得一种至高无上的使命感和冲决一切的大无畏精神，武装起最没有恒产与恒心的群氓与最善良无辜同时也是最痛苦无告的民众，为着将来的黄金世界，为着“要什么就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的庄严承诺与美好想象，把整个世界都化简归并为一个极其纯粹的物质存在，将自己从一切过去的和现在的精神文化羁绊中挣脱出来，成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时刻都可以改天换地的革命主体。这样，他（她）就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地砸烂一个旧世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然后，在一片瓦砾上将秦砖汉瓦搭厨房建厕所，将雕梁画栋劈作柴爿，重新垒起一个物欲横行的所谓新世界。
这样的彻底唯物主义者，没有敬畏，没有信义，没有人性，没有道德廉耻，是比猛兽更凶残的猛兽，比洪水更肆虐的洪水。
这样的彻底唯物主义者，唯我独尊，老子天下第一，凭借着暴力手段，革除一切看不顺眼，听不顺耳，感觉不舒服的他者之命，砍断社会文明积累，雇佣有文化的奴才将自己抬进冠冕堂皇的宏大历史叙事中，扮演着荒唐的闹剧、哑剧或喜剧。
这样的彻底唯物主义者，在革命的年代里，为革命而疯狂，毁灭一切，践踏一切；在市场经济的年代里，为市场而疯狂，欺诈一切，坑害一切，彻头彻尾地唯利是图，甚至连最基本的道义良知都没有，置最基本的社会公德于不顾。小则制假酒，造假药，给猪肉注水，为大米抛光涂蜡；大则建桥偷工减料，筑坝成豆腐渣工程，做官贪赃枉法，执法知法犯法……
这样的彻底唯物主义者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它打着马克思主义的旗号，干着伤天害理、丧心病狂的勾当。这样的彻底唯物主义者也不是辩证唯物主义者，它与辩证唯物主义者之间相隔一步，是真理往前再越过一步的谬种及其流传。
这样的彻底唯物主义者，是文化的天敌。
2007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