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气息越发浓了起来,甚至有小孩子早早地就放起了鞭炮,提前享受新年带来的欢乐。初阳的身子也终于好了起来,正坐在床头拿着姨母留下的那串菩提子发呆。
桂巧抱着一堆金银卡纸跑了进来,呼啦一声全数放到了粉色的床单上,萌萌倒是积极地先扑了上去。
初阳坐直了身子,问:“桂巧,这是要做什么?”
桂巧笑了笑,将萌萌抱到一边去,道:“这是过年时候乡下的习俗,要叠金银元宝烧给天上的神明求保佑的。白爷怕夫人在白园里无聊,便让桂巧弄些小玩意儿来替夫人解解闷儿。”
初阳伸手取了一张纸折在掌心,那金黄色的光将她心里映得一片温暖,他为什么这么做,她又怎么会不明白?他是怕她独处的时间越长,越发胡思乱想。这样想着,初阳心里一暖,脸上终是露出了些笑意,便坐到了桂巧身边去,道:“那你来教我叠。”
桂巧欢喜地应了一声,便一弯一折地做起了示范。初阳也学得认真,来回几次倒也叠得有模有样,脑子被别的事占去了,心情也轻松了起来。
仇少白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她正趴在床上与桂巧数着今天的战果,因为屋子里热水汀开得极暖,所以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锦缎睡衣,这会儿如小孩子似的向上弯着腿,一晃一晃的,那睡衣裙摆便随着滑到了下面,露出了一段雪白光滑的肌肤。
桂巧先看到了仇少白,赶紧起身去侍候他将大衣脱了下来。他的袖口上还带着未化的雪花,轻轻一抖便飘落在了地上,形成了一颗颗小水珠,晶莹透亮。
仇少白看初阳脸上有了笑意,心里也轻松起来,对桂巧道:“你先下去吧。”待桂巧出去后,仇少白便上前将初阳揽到怀里去,像是哄小孩子那般,极夸张地呀了一声,道:“这些元宝都是夫人叠的吗?看来我们白园来年定会是个丰收大年。”
初阳抬头笑了笑,道:“我哪有那么厉害,这里面有三分之二都是桂巧叠的。”
他轻吻了吻她的发丝,道:“那也是你对这个家的一份心意,多与少都是一样的。”
她将头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声音便像是从一个封闭容器里发出来一样,那样轻,她道:“少白,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知道你这段时间总是想让我高兴,可是我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便是姨母被杀死时的场景,我恨自己是那样的无能。现在我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我不想再等了,你教我打枪好不好?”
他的手轻轻地抚在她消瘦的背上,他能理解她自心底溢出的浓浓自责与恨意,对仇人的恨意和对复仇的渴望他压抑了十余年,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的心。他的声音带了些颤抖,双手紧紧捧着她的脸颊,道:“好,等一过完年,我们就去靶场。”
那绣着金棱线的朱红窗帘突然被风刮得飘了起来,成串的流苏穗子便打在了玻璃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年后的深山尚未回春,远远望去,尽是一块又一块光秃秃的山顶,寒风一掠,带起一片荒凉。
靶场外种了厚厚的一圈冬青,让这靶场萧瑟中留了那么一丁点生气儿,那几条黑色的大狗依旧被拴在冰冰冷冷的铁蒺藜外面。这次因为有仇少白在身边,所以初阳并没有那么害怕,当看到那些狗在撒娇似的对着仇少白吐舌头的时候,她反倒觉得这些狗有几分可爱。
继续往里走,便能看到有一排人整整齐齐地站在枪把前,双手握枪,双眸微眯,那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只让她想起第一次看到仇少白射杀小白兔的场景来。她口口声声说想学枪,想保护家人,想为姨母报仇,可是又真的能狠下心去对着活生生的性命按下扳机吗?
仇少白见她正对着训练场上那堵高墙发呆,便让唐汉生从车上取了一件披风来。他拿过唐汉生递过来的披风,给她披到了身上,亲昵地将手揽到她的腰上抱住,道:“看什么呢?”
初阳指了指墙边已是枯萎的几棵石竹花道:“原来这里也曾开过石竹妈妈的花。”
仇少白道:“石竹妈妈的花?”
她走上前去,取了一段已是枯萎的梗轻轻地放在手中,道:“小时候,姨母曾经告诉我,这是属于全天下妈妈的花朵,虽不美丽不名贵,可它背后老母救子的故事却足够得到世人最最真诚的爱护,可事到如今它却也只能生长在田野里,如山脚下那些名不见经传的野草一般。”
仇少白道:“那明年我们把它移到白园的花房里去,精心照料它们,好不好?”
她轻轻地将那梗揉成了粉末撒在空中,摇了摇头,道:“算了,如果真的移到了花房里,它或许会因突然的变化而死掉。它们是大自然里真正的精灵,何必像我一样,从小到大,都像是个傻子一样,总是被强制地要求与安排。”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或许,若不是先遇到了你,现在的我已经顺从了爸爸的意思,成了别人的妻子。”
仇少白轻轻地将她拥住,道:“不会的。”
她道:“姨母死了,爸爸也不会原谅我了,所以,仇少白你这辈子都不能离开我,不能背叛我。”
他半晌才道:“那你一定要好好学习枪法,若是发现我有背叛,就拿枪狠狠地射穿我的胸膛,我仇少白保证不会闪躲半分。”
初阳笑开,“干什么说得这么认真,像是真的会背叛我一样。不过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也休想我留情,我是绝对不会眨眼睛的。”
两人这样似真似假地说着,便有两个小弟模样的人抱了一堆的枪支跑了过来,老远便喊道:“白爷,从勃朗宁到德国毛瑟,大大小小的枪,都给夫人拿来了。”
初阳眼睛里满是惊奇,拿手小心地去摸了摸那枪口,仇少白却突然在她耳边大喊一声,道:“小心它走火!”初阳被他冷不丁吓了一跳,瞪他一眼,道:“它的扳机是在下面的,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说着便又大着胆子要从中抽出一把,仇少白却又突然哎了一声,她的手又被吓得一缩,那把伯莱塔也掉到了地上。她生气地大喊他的名字:“仇少白!”
仇少白便含了笑从地上将抢捡起来,道:“你不是知道吗,那还被我吓着?”
如此甜蜜的抬杠,只让那两个送枪的小弟也忍不住笑开了花。
初阳便赌气不再理他,将那些枪翻了个遍。仇少白笑着拉住她的手,道:“好了,我跟你道歉,现在就先教你,将功赎罪好不好?”她虽还是不说话,脸上却已是得意的神色。仇少白将其中一把最普通不过的长枪拿起来,问:“夫人可知道这是什么枪?”
初阳先是皱了皱眉头,很快却又像是小孩子似的笑开,道:“大枪。”
这一次就连一向沉稳的唐汉生也破了功,扑哧笑出声来。
仇少白好容易才憋住笑意,道:“好了,不要闹,你可知道我青帮虽被称为上海滩第一大帮,可是众兄弟却并不全是街头蛮横耍狠之人,就像是军阀有军队,我青帮当然也有着自己的神枪队,只是进我这靶场是要经过层层考验的,认枪、识枪、拆枪、装枪,缺一不可,所以这认枪便是第一步…”
仇少白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初阳的态度也跟着认真起来,夫妻二人就那样一教一学,仅仅是将这些看似长相一样的枪分清楚名字与威力射程,便到了日落时分。
训练很耗体力,所以这边的厨子也全都是营养高手,厨房里的香气飘了出来,月亮正悄悄地往山头上爬,它明晃晃的脑袋像极了扒在墙头窥视邻居家腊肉的小孩子。
初阳正在仇少白的指导下,一点一点地分清什么样的枪该配什么样的子弹,这会儿闻着香味,她的肚子便跟着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仇少白笑着问她:“这么快就饿了?”
她小声嘀咕,道:“太阳都要落山了。”
仇少白便随手抓了一把子弹,道:“好,那你告诉我这种子弹配的是什么枪,答对了,我们就去吃饭。”
初阳噘噘嘴,“你也太小看我了,在学校的时候,我背英文可是最厉害的,再长再难背的单词都难不倒我,这又有什么难。”说完便得意地将头一扬,道:“这子弹配的是枪长288毫米,口径7.63毫米,重1.24千克,初速每秒425米,射击速度每分钟900发,有效射程50~150米,弹匣需供20发的德国自来得手枪!”
仇少白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一口气将这公式准确无误地说完,那信心十足的样子,只让他笑了出来。
初阳以为他是轻视自己,大声道:“仇少白,你什么意思嘛,你刚刚就是这么教的我啊,我说的都是对的,你可不许耍赖!”
仇少白无奈地笑笑,拿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道:“面对你这样聪明的妻子,我哪儿还敢耍无赖啊,走吧,训练场里做的菜外面还真吃不到。”
见他有意讨好,初阳方才解了气,便牵了他的手,小孩子似的一蹦一跳地朝饭厅走去。
原本仇少白也是常留在训练场的,所以这里设了供他休息的寝室与饭厅,里面的装饰丝毫不比白园差,那饭厅与客厅相连的地方都用水晶帘子隔着,十分讲究。
饭桌上已是摆好了满满一桌子的菜了,不用尝,从视觉上便能看出这些菜果真是与平日里吃的东西不同。初阳也算是见多识广的,可这些菜还是让她惊喜不已。
那满满一桌子的菜竟都是用水果花卉做的,颜色形状都很是新巧,她有些嘴馋地快步走到了桌前坐着,手已经把筷子举起来了,却又皱了皱眉放下。
仇少白问:“怎么不吃?”
她道:“这么漂亮的东西就这样吃了着实可惜。”
仇少白笑道:“刚刚不还喊着饿,怎么这会儿只看就饱了?”
她摇摇头,道:“我才不会轻易地放过美食呢,只是吃之前总得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才行,我很好学的。”
这里的每一份膳食都是仇少白让厨子特意准备的,叫什么名字,怎么做他自是如数家珍。仇少白指了指离她最近的一盘鲜橙模样的菜,笑道:“那就从它开始吧,它可是这训练场里的宝贝,是要用鲜橙扣顶去瓤,鲜汁和蟹膏一起入甑,用酒、醋、水浇匀,再拿原来扣去的蒂枝顶盖上,加料酒,放盐,蒸至清香弥散便可以吃了,而菜名呢,就叫作‘蟹酿橙’。”说着便取了一把雕花镶玉勺舀了一勺,吹了吹方才举到了她唇边。
初阳心满意足地张嘴接下,那又鲜又嫩的汤汁便立刻溢满唇齿间,她高兴地点点头,道:“真好吃。”又指了指另一边的花盘,“这个呢,这个看上去脆脆黄黄的又是什么做的?”
仇少白夹了一片放到她身前,道:“这个嘛,更简单,取的便是靶场后那棵梅树上的落花,先用凉水泡脆,再用面粉淀粉合裹,放在油锅里一炸便好了,又脆又酥,所以叫作‘金梅酥’。”
初阳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虽是用油炸的,可那份独数寒梅的暗香却是藏不住的,她赞不绝口地道:“仇少白,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稀奇古怪的好吃的?以后我要白园也经常做。”
他笑着给她递过了一杯茶水去,道:“好,只要你想吃,我就能把全天下最好的美食都送到你眼前来。”
她抬起头来,道:“仇少白,我知道你一定又在心里说我是小馋猪呢,不准笑!”
两人正在说笑之时,门外突然传来唐汉生的声音。仇少白帮初阳夹菜的手顿了顿,道:“你记得喝水,别光顾着吃,我出去看看汉生找我什么事。”
外面的天已是彻底黑了下来,在靶场里的兄弟吃了饭,很快便又投入到了训练中,被白铁罩挂住的灯开得通明。
唐汉生一见仇少白出来,便赶紧上前,刚要开口却被仇少白抬手示意,两人一直走出了好远,唐汉生才道:“白爷,刚刚得了消息,一直潜伏在于氏的兄弟已将跑马场地下军火库详细的布防摸清楚了。”
仇少白倏地抬起头来,问:“什么时候的事?”
唐汉生道:“就在昨天晚上,老爷子那边已将人请了去。”
仇少白将口袋的香烟拿出来,取了一支,道:“义父现在显然已经不信任我了,这些消息我甚至要从你们的口中才得知。义父可已经决定了要怎么对于正业下手?”唐汉生道:“那于正业心思缜密,警惕性极高,进出军火库从来都是选不同的人进去,分别负责不同的通道,而这军库的入口极多,谁都不知道他下次开库会从什么地方进去。这布防图也只是外围,要想彻底摧毁军火库,就必须知道他下一次要用哪条道。”
仇少白面色微沉,点燃手中的烟,道:“老爷子怕是要出信芳先生这张牌了,于正业总是要死的,却不能这么轻易让他死,至少我得让于家赎些罪。”复将手中的洋火甩灭,抬头看了看西楼,“走,去办公室,还有些事需要你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