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将剑刃抵得更紧了些:“太尉才智过人,一定有很多办法,对不对?”
徐知诰的确有办法,不消半个时辰,我便离开了那里。
在做了二十多年的周廷望后,爹爹在逝世前告诉我说,他和娘本来给我起名为周世奴。也就从那以后,我渐渐可以在府内身着女子装束,对外则称“周府将失散多年的小姐从乡下农家接回”,从此周府里就多了位小姐。当然,周廷望和周世奴从未同时在人前出现过。
可是我一直疑惑,我究竟是周廷望,还是周世奴?
如果是前者,可我的的确确是女儿之身,随便问一个认识我的人,他们任谁都不会说周廷望是个女人。
如果不是前者,我二十年来的一切经历阅历,这些怎么也算不到周世奴头上,行事、思虑、处世的时候,我都认为自己是周廷望,即使回到府内,我也总身着男子装束,原先是防客人突然造访或徐知询突然召见,后来便渐渐成了习惯。
女扮男装一时不难,可我女扮男装了二十余年,以至不知何去何从!
女人的身体,男人的思维,我究竟是谁?我究竟应该成为谁?
我趁着夜色奔向潇湘居,冯延巳如果是个聪明人,就不应再在那里等我,因为对他的感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或许我是真的倾慕这个才子,或许我只想证明,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冯延巳没有在潇湘居,可他的词却静静铺在案头,看着他的笔迹,我突然流下了眼泪。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擦掉眼泪,我竟有些欣喜,我能为一个男人流泪,说明我已返璞归真。
冯延巳,你必须忘了我,至少要让别人觉得,你从未认识过我。
我用叱魂划破手指,笑着在“倚潇湘”三个字上压着写了“已消香”,乌黑的墨字衬着鲜红的血字,分外刺眼。
字同音,意悬殊,就好像我,同一个人,身份迥然。
西风袅袅凌歌扇,秋期正与行云远。花叶脱霜红,流萤残月中。兰闺人在否,千里重楼暮。翠被已消香,梦随寒漏长⑤。
我想管家周逊走到院内的时候,一定被我吓了一跳,我背着月光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少爷?”他轻轻唤道。他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见我以男子装束出现时,便称呼“少爷”,见我以女儿本色出现时,便称呼“小姐”。
“逊叔,老夫人安歇了么?”
“刚刚就寝,想必还没入睡,少爷要见夫人?”
“不。”我走到周逊面前,双膝跪地,“逊叔,我有一事相求。”
周逊慌得也跪下扶我:“这……这怎么成,少爷!您快起来,快起来!这……不是折杀我了么?”
“逊叔,您听我把话说完。”我突然觉得喉头被什么堵着,说话也变得艰难哽咽,“逊叔,我可能会很久都不回来,我娘……就拜托您了!”说着,我取下腰间沉甸甸的包袱,放到他面前,“这里有一些盘缠,明日一早,您带着我娘悄悄到乡下去,这里的田园屋舍千万莫动,免得遭人疑心。还有,里面有一封信,烦请逊叔亲手转交冯先生。”
“少爷,您要去哪里?”周逊好像感觉到什么,他抓住我的胳膊,“您一向忠心耿耿,怎么会……”
我惨然一笑:“逊叔,官场沉浮,远非一人所能左右,您……不要再问了。”
周逊已老泪纵横:“小姐,我看着你出生和长大,老爷和夫人当年那么做,的确苦了你了,本以为此举可以避祸,谁知……”他此时对我的称谓并非口误,而是一种不寻常境地下的正常回归,我感觉他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命中注定的事情,任谁也改变不了。尽人事而顺天命,足矣!”我站起身来,扶起周逊,“逊叔,今晚之事,莫让老夫人知道,切记!”
“小姐留步!”周逊果然紧走几步上前,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他一层一层打开裹布,最后露出一个锦囊,他含着眼泪对我说:“小姐,这是老爷临终前交给我的,老爷说,这锦囊内的物事或可帮你度过劫难!”
我慢慢接过锦囊打开,里面是一封书信和一块小小的碎玉,这玉的形状,好像是个麒麟头,但断口参差不齐,象是从一件大的玉饰上掰下来的。
我把碎玉放回锦囊,取出书信展开,信是爹的笔迹:“世奴吾儿,见字如父。周府十代单传,至吾始断,初甚不甘,是以汝虽生为女儿,却勉为男丁,此吾之咎也!今汝身处官场,祸福莫测,若近囹圄,可以周廷望之名犯,以周世奴之身遁,此玉为昔日吾与太师所缔之约,可保汝命。……”
“逊叔,谢谢你。”我擦去眼角的泪花,收好锦囊,飞身跃上屋顶,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在奔往太尉府的途中,一个问题始终在我头脑里盘旋:爹与太师当年缔结的是什么约?如果是婚约,太师膝下最不缺的就是儿子,爹为何不让我以真面目示人?如果不是婚约,太师已殁,这约定还能维持么?
我跳过围墙悄声落地时,徐知诰正独自一人在院子里背对我站着在写字。
“你没有食言,很好!”徐知诰转过身来,他手里拿着笔,背后案头的宣纸上满是龙飞凤舞。
我笑道:“太尉气定神闲,想必已经做好安排,我是否主动投案,您压根不用发愁。那么请罢!”说完双手向后一背,等他下命捆绑。
徐知诰哈哈大笑:“这周围没有卫兵,你也肯束手待毙?”
“结果都是一样,何必再费周章?”我静静答道,“我知道太尉不但想抓我,还想杀了我,如今我将自己送到您的刀下,您只管取我首级便是。”
“实在看不出,周大人年纪轻轻,竟对自己的性命如此轻贱!”
“并非我轻贱性命,而是我明白太尉的心思。”
“说下去!”
“太尉不可能杀自己的兄弟,然而又不容我与大将军共存,所以非杀我不可。”
徐知诰走近我,他盯着我的眼睛,我也盯着他。
“你说得不错,我不会让你活过今晚!”他一字一句说道,“虽然都是杀,但杀小人与杀君子毕竟不同,我一直敬佩你的赤胆忠心,敬佩你周廷望算条汉子,所以我会让你死得体面!”说完拔出佩剑,喝道:“你亮剑罢!比武之中死去,也算英雄的归宿!”
“英雄?”我忍不住笑了。这是尘世间最俗不可耐的一个词,徐知诰竟把它用在我身上。
“既然太尉赏脸,我又怎能拒绝?”我拔出叱魂,捏好剑诀,“太尉先请!”
徐知诰眼神忽然一黯:“你若早能说出这句话,何必到如今地步?”话未说完,剑已刺来,我也舞起叱魂,这是我第一次与徐知诰比剑,自然也是最后一次。
剑来剑往之中,我发觉徐知诰并不想杀我,那么他便是想放我一条生路,但他不可能放我离开太尉府,自然还是想尽力将我招至他的麾下。
“太尉,你不必手软,无论你杀不杀我,或者杀不杀大将军,我都不会为你效力!”我右手执剑,左手摸出徐知诰给我的令牌用力掷向他,这一举措果然奏效,徐知诰的剑陡然凌厉,攻势愈发迅急。
这时的我却觉得分外畅快,学武以来,从未这般与人比过剑法,棋逢对手的感觉委实妙不可言,此刻的叱魂已经看不清剑身,唯有一团寒光在我手中,我忘了自己是在用性命下赌,只觉得徐知诰也在拚力打斗。
不知多少回合,徐知诰剑法有些纷乱,我看准他一个破绽,挺剑刺去,剑尖距他咽喉还有数寸时,他横剑一架,人也被震得后退一步,一块挂玉从他领口跌出,我瞥了那玉一眼,登时只觉得浑身如同被点了穴道一样,徐知诰趁势回手一剑,我呆呆地看着他的剑尖没入我的胸口。
“你……为何不躲?”徐知诰的嗓音竟有些变了。
我想走近一些,好看清那块玉,谁知钻心的疼痛让我踉踉跄跄,最后竟倒在徐知诰的臂膀上,不过也巧,那玉正好在我眼前荡来荡去,我看清了,这玉的图案是麒麟送子,那只麒麟的头被掰断了。
“这……这是……”我努力举起手指着他的玉。
“你娘还未生你的时候,你爹曾与太师缔下婚约,若生女孩,则嫁入徐门,若生男孩,则为徐门效命。你出生后,这玉一直无主,直到太师临终才送给我,太师都有意让你为我效命,为何你至今执迷不悟?”徐知诰的声音带着一股怨怒。
我闭上眼睛,觉得一股咸腥的热流沿嘴角奔涌,感觉我的知觉也在随这热流渐渐流失,朦胧中听得徐知诰恨恨说道:“周廷望,你莫怪我杀你,要怪,就怪你爹当年没把你生成个女人!”我猛然睁开眼,见徐知诰正俯身看着我,我感觉到他喷出的气息,他的眼睛里又是那种复杂的眼神,人在弥留之际的头脑格外清醒,联系过往林林总总,我突然明白了一切。
我想笑,但是已经笑不出来,平时我轻松能说出的话,此时要费全身的力气才能吐出:“你……是觉得……自己有……断袖之癖么?……你……错了!”
太师临终赠玉,想是已看破了我的女儿之身,而徐知诰这样一个聪明人,居然毫无觉察。
我用最后的气力,撕下了脸上的假胡髭和假眉毛,举手间,平巾被碰落,一头长发倾泻而下,盖住了徐知诰的胳膊。
(乾贞)三年十一月,金陵尹徐知询来朝,知诰诬其有反状,留之不遣,以为左统军,斩其客将周廷望。以徐知谔为金陵尹。
——《新五代史》卷六十一(宋·欧阳修)
武义元年,拜(徐知诰)左仆射,参知政事。温行军司马徐玠数劝温以己子代昪,温遣子知询入广陵,谋代昪秉政。会温病卒,知询奔还金陵,玠反为昪谋,诬知询以罪,斩其客将周廷望,以知询为右统军。
——《新五代史》卷六十二(宋·欧阳修)
吴诸道副都统、镇海宁国节使兼侍中徐知询自以握兵据上流,意轻徐知诰,数与知诰争权,内相猜忌,知诰患之,内枢密使王令谋曰:“公辅政日久,挟天子以令境内,谁敢不从!知询年少,恩信未洽于人,无能为也。”知询待诸弟薄,诸弟皆怨之。徐玠知知询不可辅,反持其短以附知诰。吴越王镠遗知询金玉鞍勒、器皿,皆饰以龙凤;知询不以为嫌,乘用之。知询典客周廷望说知询曰:“公诚能捐宝华以结朝中勋旧,使皆归心于公,则彼谁与处!”知询从之,使廷望如江都谕意。廷望与知诰亲吏周宗善,密输款于知诰,亦以知诰阴谋告知询。知询召知诰诣金陵除父温丧,知诰称吴主之命不许,周宗谓廷望曰:“人言侍中有不臣七事,宜亟入谢!”廷望还,以告知询。十一月,知询入朝,知诰留知询为统军,领镇海节度使,遣右雄武都指挥使柯厚征金陵兵还江都,知诰自是始专吴政。知询责知诰曰:“先王违世,兄为人子,初不临丧,可乎?”知诰曰:“尔挺剑待我,我何敢往!尔为人臣,畜乘舆服御物,亦可乎!”知询又以廷望所言诰知诰,知诰曰:“以尔所为告我者,亦廷望也。”遂斩廷望。
——《资治通鉴》后唐纪五(宋·司马光)
[注]⑤:《菩萨蛮》,南唐·冯延巳。
(全文终)